谢琰也就保持着颔首拱手之态。
    尹稷眼神流露出几许复杂,眼前的儿郎是他认可的女婿,一直以来,谢琰诗书俱佳,文辞颇有前朝秦相为国为民之德。
    他更看重谢琰胸怀抱负,不甘只承爵位,更磨砺远志,假以时日,必有大成。
    谢琰和婵儿虽只定亲,尚未议定婚期,但他已将其当做一家人看待。
    亦想过,在战场拼死立功,未来替女婿谋划前程。
    原有意此次班师回朝,便商议成亲之日,万万没想到,他在北境敌营里如履薄冰之际,谢氏却做出如此行径。
    双方亲事未落,谢琰就迎娶他人,此行,不仅轻蔑了尹家,更是对女儿的背弃。
    暖融的阳光透过廊檐,洒在谢琰白皙俊美的脸上,尹稷头一次发觉这张不错的皮子底下,竟是龌龊。
    他勾了唇角,凉凉道:“原来,世子还记得老夫。”
    “自不敢忘。”谢琰脸色未变,照旧是温雅从容,“世伯此话怎讲。”
    尹稷没想到他事到临头还一副如常,突然朗声大笑:“我竟不知,你倒是个人物。”
    谢琰硬着头皮承了尹稷的讽刺。
    尹稷笑后,堂内沉寂下来,没有人再开口。
    仿佛诸事皆已心照不宣。
    尹稷笑着笑着,眼眶微微湿润,他猛然闭眼,心中悔恨,自诩一生光明磊落,竟在儿女婚事上,险些害了婵儿一辈子。
    好在,能看清谢家本性,也不枉敌营生死几遭。
    如今他回来了,再无心力南征北战,留京陪伴女儿,为她择觅良君。
    尹稷看向谢琰的目光冷如冰霜:“行了,多的话,想必你我都不愿听,老夫此番不请自来,只为拿回定亲信物。”
    谢郦阳知道尹稷不想说北境的事,但是不屑亦或不敢开口,有待商榷。
    毁亲另娶的确错在他们,可也不能平白蒙了尹稷的嘲讽。
    同样在朝为官,他侯府难道比不上险被抄家的将军?
    何况今时不同往日,尹稷是死过一回的人,且背负罪案,以皇上当日毅然决然收回将军府的阵势,他便是大幸没有阵亡,又当如何?
    不过再被下狱审问罢了。
    方才尹稷与谢琰说话间,他便在思考,脑中甚为清明。
    皇上重病,尹稷不可能入宫觐见,宫中且未有旨意,只能证明,他侥幸没死,逃回京城。
    谢郦阳当即分辩道:“尹兄话何必说的难听,本侯看着婵儿长大,一直拿她当女儿。无奈尹兄身负疑罪,只能暂缓亲事,等风头过去,再迎令爱进府。”
    尹稷听笑了。
    他也不解释叛国的罪,只看谢琰:“那侄儿如今的夫人是?”
    谢郦阳噎了一噎,正要解释,尹稷蓦然打断,双目沉邃,低吼道:“让他说!”
    谢琰静默半晌,堂内尽皆无声。
    在尹稷要吃人的目光中,他低头,忽然撩袍而跪下。
    尹稷脸色不变,看他要如何。
    谢琰神情是浓浓的悔歉:“请世伯听小侄一言,数月前,世伯衣冠冢下葬,尹小姐无依无助,只能委身破旧残院。小侄曾想帮扶,怎奈尹小姐摔碎了我谢家赠与的定亲之物,毅然而去。小侄日夜相寻,却不见她。”
    尹稷听他这话,暗暗猜想,应该是那时候,婵儿就被皇上接进了宫。
    思及皇上的吩咐,此事不宜外扬,便闭口不谈。
    谢琰抬头,看了尹稷一眼,似乎很难启齿,顿了一会才又说:“小侄一心想娶尹小姐为妻,但她。”沉声长叹,转眼将另娶他人的错,安在了尹婵身上。
    只因尹婵轻视定亲信物,失踪难寻。
    他心如刀绞,不得不弃了婚事。
    这番言论尹稷不肯信,他琢磨着,沉吟道:“这么说,若非婵儿决绝,世子仍想做我尹家的女婿。”
    谢琰诚恳无比:“小侄所想所念,一如从前。”
    站在影壁后一直没有出来的谢厌,听到这句话,面如黑炭。
    当真和他父亲学得了十成十,佛口蛇心。
    谢厌脸色愈沉,手指捏紧,一时满心艰涩。堂间下跪的谢琰还想再说,他衣袍轻曳,沉步走出,冷嗤道:“以妻为妾也是你的想法?”
    幽邃的眼神居高临下地,定在谢琰脸上。
    谢琰陡然有种被洞察心思的胆怯。
    又是他?
    御花园醉酒他忘了一干二净,只记得这生有疤痕的男子,是在酒楼见过。
    怎会堂而皇之地出现谢宅。
    谢琰怔疑的当下,浑然不知一旁的父亲,自其人从影壁现出身形起,就皱紧了眉。
    谢厌泰然走来,没有给谢郦阳任何眼神,自顾站在谢琰面前。
    谢琰便犹如在跪他。
    这让谢琰神色不虞,刚要站起,疤痕男子却陡然倾身而下,一张狰狞面孔落进眼中,他呼吸一滞。
    当此时,谢厌漫不经心攥住他的衣襟。
    动作极轻,似乎没有用力,可谢琰不管怎么挣扎,都没法脱身。
    此刻犹如案板待宰的鱼肉。
    他怒瞪双目:“你是谁?”
    谢厌只当听不见这质问,扫视谢琰气红的脸,眼眸晦暗:“胡言乱语,你吃了熊心豹子胆,竟觉得配得上她?”
    一手扼住他脖子,往旁边狠狠一扔。
    谢琰倒在地上,何其狼狈,喊道:“来人——”
    却被谢郦阳截下话:“住嘴。”
    “父亲?”
    他不敢相信,难道任由此人在侯府胡作非为。
    谢郦阳同样难以置信。
    突然出现的男子他合该认识,那块胎记简直和出生时一模一样。
    但左脸的几道深疤,狰狞可怖,他有些陌生。
    谢郦阳不由赤红了眼眶,死死盯住。
    谢厌自始至终不曾看他一眼,处理了谢琰,后退一步,站在尹稷身旁。
    尹稷脸色已经十分难看,觉出不对劲,转头问道:“你说清楚。”
    谢厌将当日石花巷所见所闻告之。
    听完,尹稷怒火中烧,走过去,也不客气,一拳砸在谢琰的脸上,叱骂道:“做你的妾,简直放肆,痴人说梦。”
    尹稷行军多年,不说武艺绝尘,拳头倒实打实的硬。
    “唔!”谢琰文质书生,秀雅公子,三两下就一脸青肿,两股血从鼻间淌下。
    他脸臊,忙捂住口鼻。
    想再找借口,可见谢厌乌黑的眼睛,似在嘲讽,便什么都说不出了。
    事已至此,尹稷岂会看不出谢家人的意图。
    多说徒劳,他拿了信物,气冲冲离开。
    两人的身影刚消失,谢郦阳双腿一软,朝后仰去,倒在了地上。
    “父亲——”
    谢郦阳拉住儿子的手,咬牙交代道:“去,派人到原州。”
    “原州?”谢琰犯疑。
    他许久不曾听父亲提起祖籍老家了。
    谢郦阳脸色白了又白,眼神发虚:“去看看那个废物,他是不是,进京了。”
    “您说什么?”
    谢琰脸色大变。
    -
    走出侯府大门,谢厌捧着信物,爱不释手地看。
    这是一枚岫岩玉冠簪,听尹大将军说,是阿婵母亲特地给女婿留下的。
    可叹在谢琰身边放了四年有余。
    如今被谢厌捧在手心,舍不得放开。
    青白少瑕,细腻温润,极好的珍品。
    因是尹氏的东西,冠着尹家女婿的名,在谢厌眼中,更世间难得,千金不换。
    谢厌看得出神,竟没发现尹稷停了步子,正探究看他。
    “想要?”尹稷突然问。
    谢厌抬眸,脸上的疤痕当即就热了,表情不大自然,含着淡淡的腼腆,点了头。
    “天色大白,怎就做起了梦。”尹稷斜睨他,气得发笑,霍然抢回玉簪,“又不是你的,还要看多久。”
    掌心的温润消失,谢厌失落地垂下眼皮。
    但很快,提起精神,诚恳道:“将军府还未撤封,不知您可有住处。若不弃,可与在下同住。”
    尹稷有些意外:“当真?”
    谢厌点头,停顿一下,矜持道:“是在下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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