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掩下眼神,沉默片刻。
    他说:“尽管被长辈们制止,实际行动上没有酿成恶果,但我的负面情绪其实一直没有得到纾解,恶意一直在我心中堆积,并且积累得越来越多。
    “我厌恶山玉师弟,归根结底,是因为我始终认为,我生来比他优越,我拥有的理应比他更多,而始终没有去想我自己身上的问题。怨气和妒忌逐渐凝聚,我就逐渐生出了心魔。”
    “心魔?”
    “嗯。”
    师弟双手交握置于身前,道:“有一件事,只有我和山玉师弟两个人知道。山玉师弟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我很感激他。”
    雾心好奇地问:“什么?”
    师弟说:“直到如今,清光门中的弟子大多认为,山玉师弟虽然在内门弟子中位列第一,但他应该从来打不过我。但实际上,在十五年前,我们是比试过一次的。那个时候,赢的……是山玉师弟。”
    “……?”
    师弟闭上眼,慢慢回忆起来——
    *
    照夜之事后,他对守山玉分外不满,开始处处找他麻烦。
    这么显眼的找茬,起先还能压得住,后来却引起了公愤,终于被捅到了身为门主的祖母那里。
    在此之前,相天远身为少主,一直是同辈弟子中的掌事弟子,握有一定的额外权力。
    “相天远!”
    那一天,祖母急匆匆地从中途闭关中出来,第一次在他面前震怒到直呼他的全名。
    “我们的先祖创立清光门,吾等世世代代守卫这一方天地、庇护仙民,不是这样让你耀武扬威、作威作福的!
    “你要是没有引领其余弟子之心,也没有这样的能力,今后这个掌事弟子,就不要当了!”
    祖母不由分说,收回了原本给他的掌事令牌,反而交给守山玉。
    守山玉本来并没有要当掌事弟子之意,更知道掌事令牌对少主来说意义比寻常弟子更大,不由诚惶诚恐,不敢收下。
    门主却道:“你先拿着,一辈弟子中,不能没有掌事弟子以身作则。相天远行为做派太过失格,他不该继续当掌事弟子,在正式择选新的掌事弟子之前,你先代之。”
    言罢,门主冷声道:“远儿行事不正,罚关禁闭一年,抄门规一千遍!来人,将少主关起来!”
    *
    “那个时候,我很不满意,大为愤怒,认为祖母不偏向我,反倒偏袒外人,也愈发厌恶山玉师弟。”
    “偏生山玉师弟那个时候刚刚接手掌事弟子一职,他以前没有做过类似的事,根本一头雾水,只能过来请教我。”
    “我看到他就生气。”
    “于是,我就故意激他,让他和我打赌。他与我比试一场,若是我赢了,他就要将掌事令还给我;若是我输了,我就教他如何当掌事弟子。”
    “山玉师弟没有办法,只得与我比试。”
    “我本以为凭我的天资,赢他根本是铁板钉钉的事,毫无悬念。从此以后,也好教他知道,在这个清光门,谁可以惹,谁不好惹。让他认清自己的身份。”
    “我从十岁那年赢了弟子大比后,就觉得普天之下除我之外,尽是凡人,根本无人有资格与我相较。以前,我根本不屑于与山玉师弟比试。”
    “更何况,那年的弟子大比,人人都说山玉师弟一定会夺魁,可最后只拿了第二名。第一反倒被一个清光门外的弟子拿了,我更觉得他名不副实。”
    说到这里,雾心发现师弟看向自己,眼底多了两分戏谑之意。
    师弟问:“师姐猜猜,那年击败山玉师弟的外来弟子,是何人?”
    雾心不解:“是谁?”
    师弟微笑道:“那年,正好是上等剑仙花千州带着他两千年来破例收的唯一一个小弟子,到清光门来游历的年份。
    “传闻中,那位女弟子年芳十四,性子与千州上君一般清冷脱俗,不太说话,也不太笑,但她却以一己之力同时战胜了十二名清光门弟子,其中也包括山玉师弟。
    “因此,那时,赢了山玉师弟的,正是师姐你。”
    师弟说到这里一段,似是有些怅然。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那个时候,我正在关禁闭,没有见到师姐的英姿。当然,就算听说了这个消息,我也只觉得我也能一口气战胜十二个,甚至二十个都行,反正没把师姐你放在眼里就是了。
    “所以,我根本没想到,那场由我自己提出的比试,我竟会输给山玉师弟。”
    *
    “少主,得罪了。”
    守山玉明明是赢了,反而更为慌乱,着急地想要去扶少主。
    他尝试想要解释一下:“这次只是私下切磋,不算正式比试,并不会留下记录,少主想必是对我轻敌了,并不是真的输给我。”
    谁知,少主瞪圆了眼睛,一把挥开了他的手——
    “滚开!”
    说着,他急急从地上捡起被击落的天水笛。
    这是清光门代代相传的神器之一,由他的母亲迎月仙子亲手交到他手上。
    他从小对其他人乖张不耐,却十分宝贝这把笛子。
    少主护住笛子,没有再与守山玉交谈,逃也似的奔回屋中,没有再出来。
    *
    “我恃才傲物,平常最自傲的唯有两件事,一是我生来是清光门少主,其二便是我生来就有四重修为,从小到大都戴着灵环。”
    “可这两件事,都在山玉师弟身上折戟沉沙。”
    “掌事弟子令牌被祖母交给山玉师弟后,我仍看不起山玉师弟的依仗,就是认为我的修为必然在他之上,从小到大,我都没有输过。”
    “山玉师弟的天赋明明不如我,我怎么可能败给他?”
    讲到这里,师弟叹了口气。
    他说:“实际上,现在回忆起来,我当时平时虽然也在修炼,但自认为遇不到对手,也就随意为之。比起山玉师弟的废寝忘食,差距确实是很大的,会被山玉师弟追上,也不奇怪。
    “但当时的我,却难以接受。
    “我只认为山玉师弟是处处与我作对。
    “这一输,令我过往的全部认知都被颠覆,常识破碎殆尽。
    “当天晚上,我的所有恶意和负面情绪就集中爆发,一口气生出了心魔。”
    雾心始终在听师弟讲,听到这里,终于恍然大悟。
    她说:“心魔过于强大,所以你才到了入魔的边缘?”
    师弟点了点头。
    他说:“即使我讨厌山玉师弟,也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入魔。我当时想的是,我身为清光门少主,怎么可能入魔。
    “如果我入魔被人发现,我自己、我父母还有祖母,乃至整个清光门的名声,全都完了。而我自己,势必会被斩杀,或许会万劫不复。我绝对不能让人察觉。
    “所以,我立即从背后打晕了守卫的弟子,逃到了后山中。”
    他顿了顿,道:“我不知道其他人什么情况,但对我来说,入魔是非常痛苦的事。
    “我可以清晰地看到我的心魔生出具体的形态,逐渐吞噬我原本的意识,让我原本的恶意不断膨胀。我像是被囚禁在无尽的黑暗之中,身上的灵气被不断腐蚀,恐怖的想法也越来越强烈。
    “那种黑暗很恐怖,没有寒意,却刺骨冰冷。如果与之对抗,就会被咬得更加厉害,感觉愈发痛苦,唯有去接纳恶意本身,才能得到缓解。
    “那个时候,我甚至真的产生了念头,想要去杀掉山玉师弟。
    “万幸,我毕竟是清光门之人,知道一些缓解心魔的心法,只是我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用上。
    “所以,我找了个山洞躲起来,自己独自一人对抗心魔,打算消除自己身上的魔气。
    “就是在这个时候……我遇见了师姐。”
    雾心愣了愣。
    她想起来,师弟从小怕黑,不喜欢独自待在黑的地方。
    如今想来,或许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后遗症。
    雾心问:“所以,我当时斩掉的,是你的心魔?”
    师弟摇了摇头。
    “心魔自心中而生,寻常的剑,是斩不掉的。师姐当时只是斩掉了我身上的魔气,让我稍微舒服了一些。不过……真正让我的心魔消失的,确实是师姐。”
    “嗯?”
    雾心歪了歪头,满脸茫然。
    师弟浅笑,对雾心的反应有些无奈,但并不意外。
    他说:“师姐肯定已经忘掉了。师姐之前连帮我斩去魔气的瞬间都不记得,怎么会记得那么平常的小事。”
    雾心问:“什么?”
    师弟道:“酒酿桂花糯米圆子。”
    “什么——?”
    “师姐救了我之后,将我送回清光门。我父母和祖母都以为师姐是将我从魔修手中救下来的,对师姐感恩戴德,礼遇有加。所以挽留师姐和师父,多在清光门中住了好几日。”
    雾心本来只是随便听听,可是听到师弟说出的关键词后,忽然间,她脑内居然真的灵光一闪,浮现出断断续续的朦胧画面来。
    尽管不算很清晰,可确实有了一点印象——
    *
    那年,她把那个洞穴里找到的少年送回仙门之后,少年的家人果真对她万分感激,简直是当作贵客来看待。
    雾心却觉得只是举手之劳,这样的礼遇,倒有些受不起,所以频频躲在师父那里。
    那个少年也不知道先前是犯了什么错,说是一直待在屋里不出来,在仙门中也没什么朋友。
    他自己好像也很暴躁,即使偶尔有人要去看他,也都被他赶走了。
    师父看过情况后,说那个少年身体还不好,需要休养,让她做点吃的,送去给少年尝尝。
    雾心一向听师父的话,也就随便做了一点,送去给少年。
    两人坐在桂花树下,少年不愿意见其他人,却还愿意与她说几句,只是看到雾心端过来的食物却一脸嫌弃。
    “你还没辟谷吗?为什么还要吃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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