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意多的时候,就在厨房里帮忙,每日休息的两个时辰则用来练剑。晚上所有工作都结束后,雾心还能玩玩后院刚生下来的小狗。
    小奶狗们长得很快。
    雾心留在望仙楼的这半个月,小狗崽们纷纷睁了眼,还开始能跌跌撞撞地爬来爬去。只不过,狗崽们毕竟幼小,经常走几步就趴在地上睡着、一只踩在另一只脑袋上,它们还会发出“呜呜呜”的叫声。
    雾心觉得小狗很好玩,每日都会去看狗崽。
    那只花毛狗崽好像对雾心很感兴趣,会小心翼翼地嗅她,用舌头轻轻舔她的手背。但是雾心真的伸手去摸,它又有点紧张,会往妈妈怀里缩。
    这天吃完晚饭后,雾心趁空闲逗完小狗,一出屋子,便见厨房里有光亮,灰蒙蒙的窗纸上,隐约透出两人的身影,一壮硕一清癯,约莫是大厨和徐念两人比她先到厨房,已经在做明早开张的准备了。
    夜晚静黑,冬月清幽,一盏陈旧长灯在风中晃得黄光摆曳。
    只听厨间,大厨轻轻咳嗽了两声。
    徐念便道:“师父,你没事吧?”
    大厨道:“还好。只是吃过晚饭后,喉咙就有点不舒服。可能是下午小睡忘了关窗,冻着了。”
    “师父,那要不您先去休息?今晚只要再包几笼包子就行,我一个人就好。”
    厨房中又传来大厨清嗓子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他轻叹道:“也行。若真是染了风寒,过给客人就不好了。一会儿心丫头应该会来,她是你师姐,手艺也强,你听她的就好。”
    “是。对了,师父,等下要不要我顺便煮点红糖生姜水,送到你屋中去?”
    “好,那就麻烦你了。”
    里面的师徒两人聊了几句,不久,大厨以拳抵唇,轻咳着离开屋子。
    大厨离开后,雾心则走了进去。
    徐念正在那里认真地擀面皮,他力气不是很大,但手法还算娴熟,毕竟是大厨教出来的,至少成果不会太差。
    雾心洗净双手,便铺开盖席,放好馅料,去拿徐念弄好的面皮。
    雾心问徐念:“还是和平时一样的数量吗?”
    徐念一抖,低声道:“是。”
    “好。”
    雾心熟练地做起包子来。
    她的手艺极为高超,能将包子做得大,皮却很薄,每一个包子都一模一样,褶皱旋成吉祥花的形状。
    望仙楼的包子会比大部分店里贵一文钱,但相应的用料很足,皮薄馅厚。
    大厨以前说过,偷工减料的事做不得。他们楼就立在这里,做的是长久生意,一个包子的料少一点,或许单个利润会高一些,可是口碑一旦丢掉,再要上来就难了。
    一席包子摆在一起,每一个都沉甸甸的,瞧着分量十足,又极为美观。
    徐念本来还在擀面,可随着雾心动手,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雾心的动作上,连面都忘了继续擀,只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雾心手法精妙,十分利索,只是手指灵巧地一捏,一个包子便能成形,前后不过眨眼功夫。
    她身板清直,目光淡然,明明是在做包包子这等俗事,可由她行来,便有种说不出的出尘意味。
    那少年眼见此景,眸底尽是敬慕之意。
    雾心包完一席包子,将盖席推到一边,正打算再包一批,一侧头,便瞧见那个叫徐念的孩子双手握着擀面杖却不动,只傻乎乎地看着自己。
    这时,他注意到自己与雾心对上了视线,慌张一抖,连忙低下头,急急忙忙地继续擀面皮。
    雾心一顿。
    其实这段日子,她与徐念低头不见抬头见,也算有些了解。
    他刚过十六岁,性格内向,不太多话。但正如大厨说的,他会读书会写字,在望仙楼里,已称得上是“文化人”。
    午后休息的时候,雾心也见过徐念一个人坐在后院看书,不是打发时间的那种通俗话本,而是正儿八经的经世致用之学,应该是个正经念过书的人。
    但他看书只是偶尔看看,倒是对做菜烹饪更认真些,平时大厨教导他时,他还会记笔记、温习,比雾心当年上进多了。
    自从雾心回到望仙楼后,她总觉得这个叫徐念的师弟对她好奇又崇拜,经常盯着她,可是,他真要和她说话,却又不敢,总腼腆地闷着做事。
    雾心见状,暂时停下包包子的动作,背靠石台,与他说话道:“徐师弟,听师父说,你是书香门第出身?”
    徐念听到雾心主动与他说话,受宠若惊,手上一用力,面饼上就多了个颠簸的凹痕。
    他连忙回答:“只是我爹生前是个秀才,算不上书香门第。”
    雾心在拜入花醉谷之前,连字都不识几个,还是师父教她的,从她的角度看,徐师弟这个出身,已经够有文化水平。
    雾心说:“但若是读了书,就算没有功名,将来收几个学生开个书塾什么的,名声也比在酒楼里当厨子好多了。你今后就打算一直待在望仙楼里,不再念书了吗?”
    徐念动作稍缓。
    然后,他温和地笑了笑,摇了摇头,一心一意地擀起面来。
    徐念说:“师父原先对我提过,说他可以出钱送我去念书。不过,我拒绝了。”
    “咦?”
    “仙子见笑了。”
    徐念面颊微微有些红。
    他解释道:“我也是深思熟虑过的。首先,师父当初接我进望仙楼,于我而言,已是有恩。上书塾是笔不小的开销,短时间我也难以偿还,师父是我的恩人,可他实际与我非亲非故,我本已无以为报,又怎能如虫蛭一般,对他敲骨吸髓?
    “其次,仙子既是求道之人,想必也明白。凡人寿数,不过数载,功名利禄,转头皆是空。
    “师父常对我叹气,说我本该是个读书人,不该入下九流的行当。可是何为上九流,何又为下九流呢?不过是世俗的眼光和偏见,非要将人分个三六九等。百年之后,都只是黄土一抔,还有什么高低贵贱?
    “仙子既然知道我原先家里有人读书,想必也听说了我的身世。
    “我父母去世之后那一两年,我也算是看遍亲戚冷眼,家中薄产被长辈瓜分占去,可我本人却无人收留。
    “有些所谓的‘上九流’,表面光鲜,内里也不过是凡俗,他们之所以占据高位,凭的是争名夺利的本领,而非品德。反而是师父,他未必有多高地位、通晓多少知识道理,却愿意收留我。
    “从此我便明白,人是看品性的,而非看名利。在我眼中,所谓的上流,说的是德行操守,而非权势财力。既然如此,我以上流之人为师,我便绝非下流之人。更何况,厨艺同样是知识,同样是手艺,我学习本领,日后凭自己的本领吃饭谋生,何有低贱之说?”
    徐念稍定,又道:“至于念书……师父给我饭菜吃、地方住,每个月还会给工钱。我自己多攒攒,过个几年,许是就交得起束脩了。
    “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是想先报偿师父救命之恩。日后,我会将师父奉作父母一般的长辈,为他照料晚年。”
    雾心听得微定。
    这个叫徐念的少年,倒是相当有傲骨。
    他口中说自己不算书香门第,可身上又有些读书人的清高,从其言辞中倔强之处,已可见一斑。
    不过,听到他说,他会将大厨当作父母侍奉、为他照料晚年,雾心便有些放心了。
    至少在她不在的这些年里,有另外一个人,认真将大厨当作长辈,尽心陪伴着他。
    如此一想,雾心内心深处,对这个少年也多了几分亲近。
    她道:“那好。日后,我也会常回望仙楼来,我们可以协力。”
    少年一愣,倒有些不知所措,大抵是因为雾心的神仙弟子身份,他对她还是恭敬更多一些,不敢将她当作平辈。
    这时,雾心问:“对了,你怎么一直叫我仙子?我管大厨叫阿叔,而他是你师父,他当年也教过我好些年月,算起来的话,我们也是同门。你管我叫师姐就好。”
    少年微惊,问:“可、可以吗?”
    雾心道:“有何不可?其他人都是这么叫的。”
    可能因为她是花千州的弟子,修仙界大多数同辈都不敢对她不尊重,自己仙门里的师弟师妹也就罢了,从小到大,雾心不管走到哪里,都被别人喊师姐。
    而徐念想也知道,雾心口中的“其他人”指的是修仙界的人,他却不太敢与他们相提并论。
    不过,只见雾心满脸淡色,一派平易近人的模样,好似是不在意的样子,他便恭敬不如从命。
    徐念试着唤道:“……师姐?”
    “嗯。”
    雾心应了一声,便又拿起包子皮包起来。
    只是,她包了几个,手中的动作一停,问:“对了,徐师弟,你刚才说什么?因为大厨救了你,所以你便有了与原先不同的想法,并且想要偿还他的恩情?”
    “……对。”
    徐念与雾心说话还是紧张,生怕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问:“这怎么了吗?”
    “……没什么。”
    只是,一瞬间,雾心感到内心某处灵光一现——
    胸中一动,似有某种灵性震颤,模糊的轮廓浮现出来。
    只是尚差临门一脚,她还抓不住它。
    雾心定了定神,用力晃头,继续做包子。
    *
    又过数日。
    望仙楼里宁静祥和,满天城内也没什么大事。
    雾心整日练剑、做饭、玩小奶狗,日子过得很舒服。
    小师妹的信来过几封,但信中并未催促她回去,只时不时会汇报仙盟处理魔宫那群魔修的进度。
    另外,在满天城里,她也偶有听到修仙界的传闻,说魔宫想邀花千州的弟子入魔不成,反被桎梏,如今一大批魔修被送到仙盟,仙盟忙得不可开交。
    约莫又过了半月,当三只小狗崽开始满地乱跑之时。
    忽有一日,一个清俊非凡的矜贵青年,一脚踏进望仙楼中。
    这青年仟草色衣衫,以白冠束起马尾,腰间别着一支玉笛,脚上锦靴后镶璧石。
    他生得丰神秀逸,面容若清月临世、水映明光。
    青年仪态有度,举手投足间带着钟鸣鼎食之家方能养出的自若闲适,一身华贵,偏又身携灵气,一看便知绝非凡俗等闲之辈,而是天中来人。
    饶是望仙楼也算满天城中有头有脸的酒楼,小二也没见过这等气派的客人,当即便呆住了。
    小二傻站半晌,才忙迎上去,问:“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啊?”
    只是,这年轻仙门青年始终左顾右盼的,不似住店,更像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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