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着伸手带了带他深蓝色的官袍袖口,轻声道:“哥哥给个提点,就当我们提前串好口供。”
    谢钰将那纤细的柔荑握住,轻咬了咬她的指尖,低笑道:“妹妹只管将身上的痕迹藏好。其余的我自会解释。不必忧心。”
    *
    车辇一路往前,终于在卯时二刻的时候,于桑府的门前停落。
    折枝踏着脚凳下来,一抬眼,却看见桑府正门的牌匾,倒是愣了一愣。
    想伸手去拉谢钰的袖口,却又想起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忙又将手收回袖子里,只是小声道:“哥哥,怎么走的是正门?”
    ——是不是太招摇了些。
    正这般想着,却听一阵脚步声急急而来。
    桑府大门随之洞开,一身官袍的桑砚抬步自门内而来,大抵是正准备往宫中上值。
    只是一抬头,看见两人并肩立在门前日光下,本就不大好看的面色愈发难看了一层,好半晌方沉声道:“钰儿。”他顿了顿,视线落在跟在身旁的折枝身上,语声愈沉:“……折枝。”
    折枝骤然有一种被人抓到了现场的慌乱,忙低下脸去,轻轻往后退一步,福身行礼道:“桑大人。”
    “日前你母亲遣人去房中寻你,你身边的丫鬟竟替你称病诓骗主母。直至今日,你母亲替你寻了大夫来,此事才终于败露!”
    桑砚似是也明白有些话在门前说出来不好听,便强忍着怒气令两人进来,关上府门后,这才在影壁前疾声厉色地呵斥折枝:“漏夜不归,诓骗主母,你可还有身为女儿家的廉耻——”
    -完-
    第45章
    ◎她既不曾想过当谢钰的妻,也未想过成为他的妾。◎
    “桑大人。”谢钰冷声打断他的话, 往前迈出一步,将折枝挡于身后,语声重了几分, 丝丝缕缕往外透着寒意:“当初宴席上柳氏给的那杯果酒,伤了妹妹的身子。”
    话音落下,不只是桑砚,便连折枝也是微微一愣。
    却很快明白过来, 也低垂下眼去,鸦青长睫轻轻颤抖着, 似被谢钰一言,引出了说不尽的委屈。
    桑砚面上的神情僵住,稍顷再开口的时候,语声也不似方才高昂,带着些给自己找台阶下的尴尬:“……即便主母有不对之处, 她也不该以未嫁之身私逃出府, 漏夜不归。”
    “是我令妹妹去我的别业中小住几日。好避开旁人耳目, 请医者替妹妹诊治。”谢钰语声淡淡:“我的别业中清净, 不似桑府后院人多口杂。”
    “桑大人,应当也不想后宅之事闹得人尽皆知。”
    此言一落, 桑砚随之哑口,似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在桑焕想到说辞之前, 谢钰抬目看了一眼远处渐盛的天光, 又背转过身去,真似哥哥告诫不懂事的妹妹般不轻不重地对折枝道:“妹妹该回沉香院里去了。若是耽搁了桑大人上值, 圣上罚下来, 可是一宗大罪。”
    折枝读懂了他话里未尽的意思, 加之心中也一直惦记着半夏与紫珠, 生怕两人因她受罚。因而只略一点头,便转过身步履匆匆地往沉香院的方向行去。
    一路绕过影壁,穿过无数的垂花门与夹道,最后在无人的地方,近乎是小跑起来。
    可待她真正行至沉香院时,却见院门敞开着,里头一切如常,却唯独不见半夏与紫珠的踪影。
    倒是喜儿正立在不远处的海棠树下低头扫着落叶。只是时不时地抬袖揩过眼角,抑制不住地哽咽出声。
    “喜儿。”折枝的心跳得愈快,忙上前握住了她的手臂,语声急促:“半夏与紫珠呢?夫人可是罚她们了?”
    “姑娘?您回来了?”喜儿听到她的声音,又惊又喜,忙丢下手里的扫帚望向她,见她雪腮上因方才的奔跑而微微泛出红意,显得气色上佳,不似在外头吃了苦,这才放下心来。
    只是喜色还未上脸,便又想起折枝方才问的话来,一双红肿的眼睛里复又落下泪来:“姑娘,半夏姐姐与紫珠姐姐一早便被夫人身边的孙嬷嬷带走了!”
    “这怕是要行家法。”折枝咬唇,心里慌乱地想着法子。
    在这后宅里,能使柳氏忌惮的两个人都已上值去了。
    其中桑砚必定是护着柳氏的,断不会帮她。而谢钰的马快,此刻又耽搁了许久,恐怕再遣人去追,也追不上了。
    “不止是行家法。”折枝还未想到法子,喜儿却再也忍不住,捂着脸恸哭出声:“我听见前院里的丫鬟们议论,说是孙嬷嬷请了人牙子来,怕是要将半夏姐姐她们给发卖了。”
    “什么?”折枝垂落的长睫重重一颤,面上骤然褪尽了血色。
    半夏与紫珠皆是签了卖身契的丫鬟,并非良籍。若是真被主家发卖出去,能有什么好去处?
    折枝不敢细想,再顾不上什么,回身便往蒹葭院的方向赶去。
    *
    蒹葭院外,孙嬷嬷正亲自立在月洞门外守着。
    虽手里的蒲扇也正摇得殷勤,那张老脸却仍被夏日里毒辣的日头晒得发红,可她的眉眼间并无烦躁之色,反倒隐隐藏着一丝报复的快意。
    她远远见到折枝过来,只将眼皮略微一掀,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顿,这才比手与她行了个礼,面上要笑不笑地开口道:“表姑娘怎么走得这么急?这是什么事让您把打小学规矩都忘了?高门贵女讲究一个行走间环佩不动,表姑娘发上的步摇可都快甩到脸上了,若是旁人瞧见了——”
    折枝在她面前停下步子,胸口剧烈起伏着说不出话来,索性一咬唇,一把扯下发上的步摇摔在她足下,这才犹带喘息地急促道:“带我去见夫人!”
    周遭堵着门的丫鬟们皆是一惊,齐齐往后退了一步,讶然望向折枝。
    大抵是惊讶于素来软和好说话的表姑娘竟也有这般恼怒的时候。
    孙嬷嬷也没料到素日里性子温软的折枝会有这般厉害的时候,倒是愣了一愣,把剩下的半截话咽了下去。
    但她毕竟是柳氏身边陪伴多年的老嬷嬷了,自不似旁侧那些丫鬟那般生嫩,最初的惊愕过后,很快便又稳住神,皮笑肉不笑道:“表姑娘来得不巧。夫人正在花厅里议事,还请您稍待上一二。”
    “外头日头颇大,老奴带您去偏厅等候。”孙嬷嬷说着,抬步作势将折枝往偏厅里引,还不忘伸手拧了旁侧立着的丫鬟一把:“都楞在这作甚?还不快去给表姑娘备茶!”
    折枝蹙眉抬声:“孙嬷嬷!春日宴上,那盏果子酒的事,是要折枝当着众人的面,放到台面上来说吗?”
    孙嬷嬷一震,虽心底仍是不信折枝真能横下心来,却也不敢托大,僵持了半晌,面上的假笑终于撑不住,只沉着脸色对折枝比手道:“表姑娘随老奴过来便是。”
    折枝轻抿了抿唇,也未再多言,只是快步跟着她往庭院内行去。
    两人顺着一道青石小径行至上房跟前,孙嬷嬷先遣了守在门外的绿蜡进去禀报,这才带着折枝打帘进去。
    进了花厅,折枝的步伐愈发快了些,渐渐将孙嬷嬷弃在身后,只兀自绕过那座锦绣屏风,便抬眼往花厅内望去。
    却见柳氏端坐在上首,手里轻轻托着只白底青花的汝窑茶盏,而绿蜡正立在旁侧,俯身贴近她的耳畔,正轻声与她禀报着什么。下首处则立着个陌生婆子,大抵便是柳氏遣人请来的牙婆。
    见折枝进来,绿蜡旋即停住了语声退至一旁,又福身对折枝行礼道:“表姑娘。”
    折枝轻轻颔首算是答应,视线扫过下首立着的牙婆,也对柳氏俯身行礼道:“夫人。”
    数日不见,柳氏面上的憔悴之色已去了大半,用脂粉精心一妆点,便似又恢复了素日里端庄娴雅的模样。
    听折枝唤她,唇角还轻轻浮起些笑来,只抬手示意绿蜡将牙婆带到前院里等着,这才温声道:“折枝多日未曾回来了。我这个做母亲的免不了心中忧切。如今看到你好端端地立在这,心下才终于松乏了些。”
    她说着,将茶盏往花梨木的小几上搁下,视线随之轻落于折枝身上,细细地打量了一阵,见看不出什么端倪来,这才柔声道:“这几日,谢少师可曾为难你了?”
    折枝心中焦灼,却也知愈是慌乱,愈是容易被人拿捏。遂将藏在春衫袖口下的指尖掐进掌心里,强自稳了稳心神,这才轻声答道:“谢大人是折枝的哥哥,又岂会为难折枝?”
    她知道言多必失的道理,也不欲与柳氏寒暄,便将话茬转过,道明了来意:“折枝今日过来,是想与夫人商讨半夏与紫珠的事。”
    柳氏淡淡哦了一声,轻笑了一笑:“我还倒是什么大事,原来是那两个丫头。”
    她略抬手,示意身旁立着的丫鬟给折枝看茶,语声温柔,却隐约透着点掌家主母在后宅里独揽大权的那份轻慢:“欺瞒主子的奴婢留不得,这是府里的规矩。不过念在她们与你一同长大的份上,便不动家法了。只遣人牙子发卖出去,也算给了一条生路。余下的,便看自个的福分了。”
    这哪是生路。
    半夏与紫珠皆生得清秀,又是她的贴身侍女,入府多年也没做过什么粗活,自是养得鲜洁。若是牙婆动了心思,真将人卖到了勾栏里,可谓是生不如死。
    折枝的指尖愈发用了几分力道,竭力让自己的语声平稳,不因愤怒而颤抖:“半夏与紫珠是我沉香院里的人,若是要罚,也应当由折枝来罚。便不劳烦母亲了。”
    “我身为府中主母,老爷亲许我执掌中馈,发落两个婢子的权利却还是有的。”柳氏淡淡落声,又执起一旁搁置着的团扇斯条慢理地摇着:“如今暑热正盛,坐久了唯恐着了暑气。你若无旁事,便趁着日头还未走高,早些回沉香院里去罢。”
    她顿了顿,又柔声道:“稍晚些,孙嬷嬷自会送新的婢子来你院中。无论是容貌抑或是处事上,皆不会输于半夏与紫珠那两个丫头,你自可放心。”
    眼见着柳氏要送客,折枝却并不挪步,只是轻咬了咬唇,像是落定了什么决心般,徐徐开口道:“若是我告诉夫人,这是哥哥的意思呢?”
    柳氏闻言,摇着团扇的手倒是微微停了一瞬,旋即却又轻笑道:“谢少师身份矜贵,自不是我一介后宅妇人可比的。”
    “可这男子,天生便理不清后宅里的家务事。由我主中馈是老爷的意思。盛京城里也都是这个规矩。若是由男子来管后宅的事传出去,怕是要沦为京中的笑柄。”
    折枝并不是强硬的性子。若是素日里,话说到这个份上,又想到不曾知会一声便拿谢钰的名头来给柳氏施压,可能会激怒谢钰,引来不可知的后果,兴许便也低头了。只是如今事关半夏与紫珠的性命,她却是如何也不肯退让半步,只抬眼看向柳氏,毫不迟疑道:“都说后宅是女子的天下,男子即便想伸手,也力所不能及,总是弄不清其中的弯弯绕绕。”
    “但折枝相信,若是哥哥想要插手,莫说是暮春时节的事,即便是陈年旧账,哥哥也一定能查个水落石出。”
    柳氏面上的笑意凝住,便连那轻轻摇扇的手也彻底停下。那张施了过多脂粉的面上,隐约透出几分寒气来。
    “折枝,我曾教养过你。你也学得很好。那时至今日,母亲不妨再教你一句——”
    她从椅上站起身来,行至折枝身畔,视线落在她那张姿容姝丽的小脸上,也不知是厌恶还是轻蔑,只一字一句道:“世间男子,娶妻娶贤,纳妾纳色。妻是家中主母,执掌中馈,主儿女教导。而妾不过是个通买卖的玩物,要做的不过是小意婉顺,讨男子欢心。”
    “若是恃宠而骄,替自己惹上一身麻烦,再好的容色,很快便也倦了。之后的下场,自不必我说。”
    更遑论,连妾也不是的外室了。
    柳氏这般想着,眸底又浮上一层不符合她身份的,冰冷的讥诮。
    ——而有些人啊,甚至连外室也抵不上。外室至少还是养在外头的,不必在宅院里向人低头。
    折枝听出她言语中的刻薄,却并未如柳氏想的那般慌张恼怒抑或是悲伤赧然。
    她既不曾想过当谢钰的妻,也未想过成为他的妾。
    她要做的,只是在谢钰厌弃她之前,存够了足够的银子,立好了女户,好远远地离开桑府,换个名字去荆县里重新生活。
    而谢钰,似乎并不会因为她招惹了柳氏,而断绝他们的私情。
    想通了这一层,折枝也不再惧怕什么,只略想一想,便也轻轻弯起杏花眸对柳氏笑起来:“夫人做过两次主母。自然懂得比折枝多些。若是哪日折枝要出嫁了,定会再过来听您的教诲。”
    柳氏面上的笑意骤然褪尽了,握着团扇的手收紧,那保养精致的指甲一寸寸掐进掌心里。痛意顺着肌肤渐渐渗透至四肢百骸。像是骤然被揭开了一道陈年的旧伤疤,顺着心口一滴滴坠下发黑的脓血。
    良久,柳氏也撕下了端庄的面具,咬着牙笑出声来:“折枝,这许多年来,我还真是看错了你。竟没看出,你还藏着这等锋芒。”
    折枝也没想出自己气急之下能说出这般锋利的话来,心底有些惊讶,语声微停了一停,却并不觉得以柳氏的所为,她的话有何过分之处,便也不低头,只是令语调平静,轻轻启唇道:“那如今夫人可能放人了?”
    她抬眼看着柳氏,轻声补充道:“若是等哥哥回来了,发觉自己连这点小事都无法做主,怕又是一场风波。”
    柳氏怒极反笑,只连连点头,语声里透着寒气地吩咐刚从前院里回转的绿蜡:“将人送还沉香院!”
    折枝略想一想,并不随之回转,只是又轻声道:“多谢夫人宽宥。不过依着哥哥的意思,夫人还应当将半夏与紫珠的卖身契一同交与折枝。”
    柳氏眸色一寒,旋即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底的怒色淡了几分,只略微沉吟了一阵,缓缓开口道:“这也是谢少师的意思?”
    “是哥哥的意思。”折枝轻声答应。
    柳氏细细看着她,唇畔倏然勾起一点笑意,语声也恢复了素日里的温柔。
    “既然是谢少师的意思,那这两张卖身契,便也该由谢少师拿去。而不是你。”
    她看着折枝眸底一闪即逝的慌乱,笑意愈浓:“若是少师事忙,倒也不必屈尊亲自过来,遣身边的从人过来蒹葭院里知会一声,应当不难。”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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