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钰轻哂,长指扣住她的皓腕,将小姑娘拉进怀中,攥着她的下颌使她抬头,凤眼微眯:“妹妹有什么事,是我不能知晓的吗?”
    “折枝能有什么事瞒着哥哥?”折枝抬起一双潋滟的杏花眸与他对视,又拉开了谢钰的手扭过头去,抿唇轻声道:“哥哥若是这般信不过折枝,索性也打一条金链子,像锁那只雀儿似地将折枝锁起来,成日困在身边便是。”
    谢钰耐心地听她抱怨完,垂眼思忖稍顷,方淡淡颔首道:“妹妹的提议,我会考虑。”
    “哥哥——”折枝慌忙回过脸去,见这般说服不了他,略想一想,又低垂下羽睫轻蹙了秀眉:“似如今这般,折枝想做什么哥哥都事先知道了。想给哥哥准备点什么,也都没了新意,不如不准备了。”
    “往后帕子、琴穗、芍药与旁的东西,折枝都不准备了。”她说着,便推开了谢钰,又将放在跟前的那株芍药拿了回来,抬步便要往廊上走:“哥哥自个上外头买去吧。”
    她一路头也不回地绕过屏风,直至行至槅扇跟前,身后终于传来谢钰疏淡语声。
    “回来。”
    折枝将步子停下,却也并不回转,只立在门上等他。
    如今时已入夏,槅扇前悬挂着一面清雅的湘妃竹帘,坠着一排天青色的流苏。
    夏风过处,流苏随之摇曳,似一叶扁舟随浪来去,也似她高悬着的心,起伏不定。
    良久,风声止歇,日光自身后敞开的长窗间涌入,渐渐凝成一道镶嵌在竹帘上的影子,将她笼住。
    折枝轻瞬了瞬目,没有回头。
    “我会将侍卫召回。”谢钰俯身,将下颌抵在她的肩窝上,轻阖上那双窄长凤眼:“妹妹可不要令我失望。”
    他唇齿间的热气落在她的颈上,有些酥痒。
    折枝轻侧过脸略躲了一躲,很快便弯起杏花眸笑起来,转身将那盆芍药递回他手中。
    “哥哥说话可要算数,不能反悔。”
    *
    得了谢钰的承诺后,折枝一连在自己的沉香院里住了好几日,也没敢轻举妄动。
    直至有日晨起时听闻谢钰往宫中上值去了,这才从角门偷偷出去,雇了辆马车往银杏巷里去。
    夏风撩起车帘,落在她的面上,带来些许的烫意。
    折枝并不在意,只轻轻摇着手里的团扇,眸底仍有些不安。
    她原本是想往先生那去的,只是又怕谢钰出尔反尔,还遣人跟着她。
    那回禀过去,恐怕会带累到先生。
    而至于秋草嬷嬷那,谢钰总不会苛刻到不许她去见母亲的故人。
    正细细想着,随着一声勒马,马车原地停下,外头传来车夫的吆喝:“姑娘,到地儿了!”
    折枝‘嗳’了一声,将思绪敛下。只打起车帘付了银子,便小心翼翼地扶着车辕挪下车去。
    足尖方碰着地面,略一抬眼,便看见了巷口那棵参天的银杏树。
    此刻尚在夏日里,银杏树的叶子还是浅碧色,也鲜有落叶。这一眼看过去,只觉得枝叶繁茂,令人心生清凉。若是到了秋日里,满树金黄,又铺开一地的灿烂之色,想必也是一方胜景。
    “难怪叫做银杏巷。”
    折枝想着那时的场景,有些憧憬地轻笑了笑,又依着秋草说过的话,顺着那棵银杏树往里走了三户,于一方半旧的红漆木门跟前停步。
    她伸手,轻叩了叩黄铜门环。
    “谁呀?”有人远远地唤了一声,继而脚步声细碎,往门上而来。
    “秋草嬷嬷,是我,折枝。”折枝笑应道。
    那脚步声更快,转瞬便到了门前,红漆木门自内敞开,露出秋草的笑脸:“姑娘,您来得正是时候。我刚做了凉糕,拿井水镇好了乌梅汤,都是您小时候喜欢的吃食。”
    折枝惊讶地抬起眼来:“那都是十数年前的小事了,您还记着。”
    “奴婢也没什么拿手的本事,也就是记性好些。许多细碎的东西都记得住。”秋草说着,又招呼折枝进来:“姑娘快别在门外站着了,夏日里日头大,仔细别晒着了。”
    折枝笑应了一声,随着秋草进去,往厅中坐落。
    待秋草从厨房里拿了凉糕与乌梅汤过来,折枝也将带来的礼物递了过去,轻声道:“当年母亲离世后,院子里的人发卖的发卖,离散的离散。不想时隔多年,还能遇见您。折枝人微力薄,不知该为您做些什么。便亲手绣了帕子过来,还望您收下。”
    秋草拿着那帕子细细看着,眼底似有泪意:“姑娘的绣活真好,夫人当初做姑娘的时候,也是还未出阁,便有一手顶好的女红。在清台县的闺秀圈里可是出了名的。只可惜——”
    秋草没再说下去,只是悲伤阖眼。
    折枝有些难过。
    在她的记忆中,戚氏确是一位极温柔细致的女子,只是身子病弱,无论冬夏,面上总是苍白得没有半分血色,常年喝药却也总不见好。
    她那时不知道戚氏患了什么病,只听田嬷嬷说是胎里病,要极细致养着,不能跑动,更不能动气。
    当初戚家老太爷便可谓是将这个独女捧在手心里护着,足足留到花信之年,见略好转些了,这才点头答应嫁与当时还是秀才的桑大人做夫人。而诞育子嗣,更是九死一生过来。却也彻底拖垮了她本就羸弱的身子。
    折枝那时还不知这是什么病症,只知道那病凶险,发作起来人事不省,连唇色也是乌青的。
    直至戚氏过世后许久,才无意间听见丫鬟们议论,说是心疾。
    而戚夫人的母亲,也是因心疾在生产当日便过世了。
    折枝轻轻叹了一声,又低声开口安慰秋草:“秋草嬷嬷,母亲生下的那位公子,并未染上心疾。”
    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秋草含泪哽咽道:“那便好,那便好。也算是老天终于开了眼,夫人的在天之灵也可以瞑目了。”
    折枝轻轻颔首,迟疑了一瞬,又轻声道:“嬷嬷可以与我说说母亲的事吗?”
    折枝轻阖了阖眼,语声愈发低了下去:“母亲离世的时候,我还年幼,许多事都不记得了。”
    甚至,已记不清她的长相。
    秋草点头,缓缓道:“夫人是清台县人,是老爷的独女。因那胎里带来的病不得劳累,便也不敢请西席教她弹琴识字,只请府中手艺好的嬷嬷教了女红当做消遣——”
    秋草的语声散在夏风里,像是绢帕般轻轻拂过,令那些蒙尘的记忆渐渐光亮如新。
    折枝似乎想起了那种着木芙蓉花的院子,想起了戚氏爱猫,却体弱,身边的田嬷嬷与秋草嬷嬷都不敢给她聘猫,怕狸奴野性难驯伤了她。戚氏便背着她们,趁着身子好的时候,偷偷到门前去喂猫。久而久之,那满巷子的猫都被喂得肥了一圈。甚至还有胆子大的,偷偷躲进院子里来,慵懒地躲在花树底下睡觉。
    折枝阖眼静静想着,直至‘吱呀’一声,木门开启的响动将回忆打断。
    她睁开眼来,却见两名男子正顺着铺在地上的青石小道,往花厅过来。
    当先那位穿着半旧长衫的男子看着与秋草差不多年纪,望见折枝有些讶异,转头温声去问秋草:“秋娘,这位是——”
    “我与你提过的,是桑家的大姑娘。”秋草答了,又与折枝引荐道:“这是我夫君,他姓池,在周家的米行里当账房。”
    池账房见自己打扰了两人,有些不好意思,遂解释道:“我素日里没那么早回来,只是前几日听秋娘说屋顶有些漏雨,这才和米行告了半日的假,请了工匠过来修葺。没想到打搅到了你们。”
    折枝摇头,起身与他见礼:“原是我思虑不周,突然登门拜访,也没提前递个口信过来。”
    池账房忙连连摇手称不是,赶紧退出了花厅,带着工匠做活去了。
    折枝又与秋草聊了一阵往事,直至秋草将记得的事一一说尽,又见天边已起了晚云,这才站起身来轻声与她告辞。
    “那折枝便先回去了。改日再过来看您。”
    秋草不放心她,便也起身,带着她往门上走:“奴婢送您到巷子口,等您上了马车再走。”
    折枝推脱不过,便跟着她走了一阵,待行至门前的时候,却见那泥瓦匠正大咧咧地坐在门槛上,依着门框歇息。
    略想了一想,便收回了将要迈出去的步子,回过身来轻声问他:“这位师傅,听闻一行里有一行的门道。那不知这屋顶上的瓦片可是有什么特别的讲究?我小时候住在其他州县里,见那处的瓦片与盛京城的略有不同。”
    那泥瓦匠做了许久的工,懒得动弹,便坐在门槛上答道:“里头的门道可多着。这瓦片,可不止好看。还有排雨水和挡日头的用处。落雨多的地界和落雨少的地界,天热的地界和天寒的地界差别可大着咧。”
    见折枝还想细问,他便不耐地挥手道:“都是我们粗人的活计,与你这等小女娃说不清楚。”
    折枝也不恼,只从袖袋里取了些碎银子给他,这才又道:“若是我能画出瓦片的样式,师傅可能看出来是哪个州县里常用的款式?”
    那汉子眼睛一亮,见她这一赌气之下出手大方,比这修屋顶给的银两都要多出许多,便爽快答应道:“你别看我现在这般,我早年间也是走南闯北,见识可多着!你若是画得像,我自然能认出来!”
    折枝听他这般夸口,心底也生起些希冀,忙问秋草借了池账房素日里用的文房,便在庭院的石桌子上,将谢钰那一分为二的院落上铺着的两种瓦片都在宣纸上细细描了出来。
    泥瓦匠也自门槛上起身,凑过来看了一阵,摸着下巴道:“看不出来,你这小女娃去过的地方还不少。”
    折枝不动声色,只轻声问道:“那你且说说,都是什么地界?”
    那汉子伸手随意往宣纸上一摁:“这第一种瓦片,我见过,是青州那边的地界。”
    折枝的心几乎跳出腔子里来,忙攥紧了袖口让自己的语声平静些,只蹙着眉道:“有什么根据——你不会是随口乱猜的吧?”
    “你这女娃还不服气。”那汉子嗤笑一声,又往上一指:“这瓦片又薄,又平整,显是天寒雨水又少的地界。虽说符合这两样的地多了去了。但我早年走过青州,自然认得!”
    折枝拿团扇掩口,呼吸急促了几分:“那第二种瓦片呢?”
    “是金陵。”那汉子毫不迟疑道:“我也去过,还住过一阵。那金陵城里有一条秦淮河,一旦入了夜,那可是灯火通明。花船上的歌伎啊,舞姬啊,一个个穿得花枝招展,那叫一个——”
    秋草眼见着他再说下去怕是要下道儿了,忙疾声打断了他:“嘴上没个把门的!和姑娘家说什么呢!”
    说吧,便拉着折枝迈过了门槛,往巷口走,一壁走一壁低声安慰她:“姑娘,这些泥瓦匠便是这般,说话没个尺寸,千万莫往心里去。”
    折枝却无暇计较这些,握着团扇的指尖颤抖得厉害,一个念头缓缓涌上心口。
    她当初在别业中尚不觉得,离开别业后想了许久,渐渐觉出不对来。
    谢钰不会无缘无故设这两个古怪的院落不让人进去。若是她猜得没错,这大抵便是谢钰幼时住过的地方。
    ——若是遣人往青州与金陵走上一趟,是不是便能查出她亲生父母的消息?
    -完-
    第55章
    ◎“陛下觉得,臣是那等贪花好色之人?”◎
    太极殿中, 君臣相对而坐。
    经过这段时日的调理,赵朔的龙体已自惊马的风波中恢复,只是神情仍是恹恹。
    “谢少师入宫的时日愈发少了。”赵朔把玩着手中新得的鬼工球, 皱着眉道:“上一位这般五日里有三日告病在家的,还是左相。”
    谢钰淡淡垂目。
    自他接管朝政后,左右丞相如同虚职,来与不来, 并无多大分别。
    “左相年事已高,多病也是常事。若是陛下担忧, 可遣崔院正过去诊治。”
    赵朔抬起眼来,上下打量着谢钰:“朕听旁人说,他是纳了二十余房小妾,这才日日告假,难以抽身。你又是如何?”
    谢钰淡笑, 将手中握着的万寿节当日暗卫布防图搁下:“陛下觉得, 臣是那等贪花好色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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