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钰随之垂眼看向她,却见小姑娘已在不觉间睡去。羽睫低垂,便连呼吸也清浅而均匀,那潋滟的红唇却轻轻抬起,犹带着未散的笑意,似是在做什么好梦。
    谢钰俯身轻吻了吻小姑娘柔软的唇瓣,缓缓将下颌抵在她的肩窝上,静静阖眼。
    还是待事了之后,再与她提起为好。
    免她悬心。
    *
    夜阑人静,不远处的昭惠殿中,却仍是灯火通明。
    一名戴着幕离的雪衣女子踏着月色步入主殿,抬眼看着上首手执金樽的男子,像是隔世般将视线停留了许久,终于缓缓福身下去,低声道:“王爷。”
    顺王随之将金樽搁下。
    隔着层层垂落的雪纱幕离,顺王看不见她的容貌,却仍旧是平静唤道:“静婉。”
    语声落下,雪衣女子骤然一颤,缓缓抬手,取下了厚重的幕离。
    烛火摇曳,照出女子淡烟似的远山眉,色泽浅淡的双唇,与那一泓秋水照人寒的清眸,正是先帝静妃,如今孀居宫中的静太妃。
    顺王捻转着拇指上的扳指,叹息道:“今日宫中盘查刺客,你不该过来。”
    静太妃素日中那双清寒冰冷的明眸里渐渐笼上云雾,语声隐隐有些哽咽:“静婉如今身在宫中,等闲不得踏出宫门半步。也唯有这等时机,方能见王爷一面。”
    “也唯有今夜,能面请王爷,切勿去边关以身赴险。”
    顺王捻转着扳指的动作停住,只徐徐摇头道:“静婉,你是女子。许多政事,本王无法与你解释。”
    静太妃却只是噙泪望向他,低声道:“静婉明白,您想要什么——静婉也盼着王爷得偿所愿,可未必便要兵行险招。”
    “王爷可知道,今日谢钰离席,是为他那位‘妹妹’去借女子所用的物件。”
    顺王点头:“确不像是他能做出的事。”
    静太妃眸底噙泪,强忍着并不坠下:“静婉想着,若能将这女子掌握在手中,兴许不必您亲自赴险,亦能令谢钰听命,替您铺路——”
    “静婉。”顺王打断了她的话,眸底似有一缕复杂神色流转而过,却顷刻湮灭,归于平静:“男子对貌美的女子,总是会有几分怜惜。”
    “只是,这份怜惜在自己的前程甚至是身家性命之前,永远是不值一提。”
    “抓住那女子容易,可令谢钰低头,却是痴心妄想。倒不如就让这女子耽搁上他一阵,令他分心一二,待我归来之后,自不会再将此事放在眼中。”
    “王爷。”静太妃抬步走到他跟前,轻轻撩起裙裾,往他跟前的地面上徐徐跪落,那滴一直噙在清眸里的泪,也终于无声坠在墁地金砖上,无声碎裂:“从您收养静婉起,静婉一直对您言听计从。听您的话去学琴棋书画,听您的话入宫侍奉先帝,也听您的话,一直留在宫中,做您最好的那枚棋子。”
    “如今,静婉能否求您一次。求您不要铤而走险,远去边关。若您想要兵权,还有其余的法子,还能从长计议——”
    “静婉,我等不了那么久。”顺王褪下了拇指上的的扳指在掌心里握紧,语声沉沉:“我等这万人之上已等了十数年,不能再等!”
    顺王说罢,便徐徐阖上那双鹰眸,再不看她。
    “静婉,夜色已深,你该回去了。”
    -完-
    第83章
    ◎将要还给谢大人的那份银子单独分了出来。◎
    宫中的日夜轮转与桑府中并无不同, 仿佛只是一阖眼的光景,天边已泛起鱼白。
    折枝起身时,谢钰已不在枕畔, 榻前的春凳上,放着他留下的书信。
    折枝展开看了看,大意是他要留在宫中随皇城司追查此事,大抵数日方能离开, 让折枝先随着桑家众人回府。
    折枝看完后,便顺手将书信叠好收进了袖袋里, 又独自更衣洗漱,随着宫娥往主殿与桑府众人汇合。
    许是昨日行刺之事来的凶险,众人心有余悸,唯恐降祸在自己身上,眼底皆有淡淡的青影, 显是一夜辗转, 未能好眠。气色匀停的折枝立在众人之间, 便愈发惹眼。
    桑砚与柳氏皆多看了她一眼, 但当着宫人们的面,也不好多说什么, 只抿唇移开眼去。
    倒是桑焕的视线一直胶在她身上,从新绾好的发髻一直看到雪青色的裙裾, 令折枝不适地蹙紧了秀眉, 微侧过身去,拿团扇掩住了大半张莲脸。
    桑焕却不识趣, 微眯了眯眼, 趁着众人在打点回府事宜, 缓缓踱步过来, 在折枝身旁低声笑道:“妹妹的湘水裙似乎换了。”
    折枝心底一凛,握着团扇的指尖骤然收紧,蹙眉道:“大公子记错了。”
    “我没记错。”桑焕仍旧是低笑:“妹妹昨日的裙面上绣着一支玉兰,裙底有银线锁边。怎么隔了一夜,便成了绣着白梅,金银丝交错锁边的了?”
    折枝知道他是真的发觉了,握着团扇的指尖愈紧,一颗心快要跳出腔子里来,深吸了好几口气,这才竭力让语声平静:“大公子记错了。折枝的裙上从来都是白梅,而非玉兰。”
    “是不是,唯有妹妹知道。”桑焕眯着眼睛,徐徐道:“不过真是巧合,昨日谢钰离席后,妹妹也跟着离席。之后万寿节上便闹了刺客,而妹妹的湘水裙也换了。不知我若是将这消息递给皇城司,司正会不会因此赏我个一官半职?”
    折枝轻抿了抿唇,见桑砚与柳氏在一旁与桑浚说着些什么,顾不到此处,便也压低了语声威胁回去:“折枝如今是客居在桑府,倒也没什么。哥哥可是元配嫡出的公子。行刺之事是株连九族的大罪。若是真查出了什么,大公子恐怕只能去阴司索要一官半职了。”
    桑焕的视线像是被锐针刺似地骤然一缩,又见桑砚与柳氏已往此处行来,只得悻悻扭头而去。
    折枝高悬着的心这才放落了些,行至桑府众人跟前,与桑青琐立在一处。
    待金吾卫盘查过后,桑府众人便一同行至宫门处,轻车回府。
    来时是倦鸟归巢时节,朱雀长街上行人寥寥,如今却已过了辰时,正是一日里最为热闹的时候。铺子开张,摊贩出摊,街面上人流如织,将各家的轩车一同堵在人潮里,寸步难行。
    桑青琐毕竟年幼,昨夜一人睡在偏殿里,也并未睡好。在车上乖巧地等了一阵,终于坚持不住,倚在大迎枕上睡得香甜。
    车内醒着的,便只余下柳氏与折枝。
    柳氏遂搁下手中茶盏,徐徐抬眼看向折枝,视线亦落在她那身换过的那身雪青色湘水裙上。
    折枝只作不觉,仍旧低头徐徐剥着一枚新鲜的橙子。
    “折枝。”柳氏终是开口,语重心长道:“我以为你素来是有分寸的姑娘家,昨夜之事,你应当分得清轻重。若是此事传扬出半点风声,你的名节毁尽。往后再想议亲恐怕艰难。”
    折枝低垂着羽睫,缓缓将橙子剥开,将橙皮放在一盘的小碟里,这才轻声启唇道:“夫人想说什么?”
    柳氏便也淡声道:“榴花院里的两位姨娘,是谢少师送来,想必却是你的意思吧?”
    折枝摇头:“夫人错了,这是哥哥的决定。”
    柳氏微一敛眉,很快又平静道:“我承认,这两位女子确有手段,将老爷迷得予取予求,可只要老爷还想要他的仕途,便做不出宠妾灭妻之事——只要我还是桑府主母一日,便能左右你的亲事。”
    “你让谢少师将两位姨娘带走,我将昨夜忘却不说,还替你谋一门好亲事,令你来日无忧,如何?”
    婚事。
    折枝渐渐停下了剥着橙皮的动作,羽睫低低垂落。
    最初她也如闺阁中的少女一般,对自己的婚事,对未来的夫君充满希冀。
    是柳氏一顶小轿,一封嫁与花甲之年丞相的为妾的书信,彻底打碎了她的梦境。
    如今柳氏再提起要给她许亲,也只令她徒增几分如物件般被人随意赠送的厌恶。
    折枝没了胃口,便将剥好的橙子放在橙皮上,轻轻抬起眼来,略想一想,便也平静答道:“折枝从未想过嫁人,且夫人忘记了一事,折枝如今已立了女户,婚事并不由夫人做主。”
    “至于湘水裙之事……若是夫人不怕哥哥恼怒,再送三五个姨娘进来,大可以传扬出去。”
    她的话说得有些戳人心窝子,可折枝却并不在意,只是轻轻移开眼,挑帘去看街面上的情形。
    毕竟再过几日,她便要离开桑府。也不必再顾忌着彼此的颜面,小心翼翼地说话。
    仿佛只要想到这,连拂面而来的夏风都变得怡人,似已渐渐覆上了初秋时的温凉。
    她没看见柳氏骤冷的神色,只看见朱雀长街上,轩车艰难穿过了人潮,一踏出街口,马蹄便转为轻快,一路往桑府的方向行去。
    大抵小半个时辰的光景,轩车于府门前停落。
    折枝将还睡着的桑青琐抱起,交给等候已久的冯姨娘,便独自回了沉香院中。
    半夏与紫珠正等在月洞门外,远远见折枝过来,便慌忙迎了上去,焦切低声:“姑娘,不是说昨夜不设宵禁,怎么耽搁到今日天明才回返?”
    折枝一壁拿团扇挡着日头往月洞门内行去,一壁轻声道:“昨日万寿节上陛下遇刺,宫中盘查刺客,将宫门下钥。今日盘查完毕,这才放行。”
    半夏与紫珠皆是一惊,连声音都变了调子:“刺客?那陛下——”
    折枝放轻了语声:“哥哥与我说起,陛下并未伤到要害,只是些皮外伤,已由崔院正包扎上药。今日一早,金吾卫盘查过后,便也准时将各府家眷放行,想来应当是无碍。”
    半夏与紫珠这才将悬着的心放下,视线也随之落在了折枝的身上。
    “姑娘,您的湘水裙——”
    折枝雪腮略微一烫,小声道:“宫宴的时候骤然来了癸水,将裙面弄脏了。哥哥便替我寻了件同样颜色的换上。若有人问起,你们定要一口咬死,说是同一件湘水裙,没什么分别。”
    她说着,似是想起了什么,又问道:“日前差你们去问摊子的事,可有眉目了?”
    紫珠便答道:“奴婢四处打听过了。说是外头来的灾民多是聚集在城东城隍庙那一带。您若是要支摊,便支在城郊官道上。那处离灾民近些,也有官兵把守,最为稳妥。”
    说话间,三人已行至槅扇跟前,折枝便先挑帘进去,自屉子里取出文房与账本出来,这才又轻声问道:“如今盛京城里的米价都涨到什么数了?”
    说到这,半夏忍不住咋舌道:“这米价真是一天一个样。曾经不过三四十钱一石,待南面旱灾的消息传过来后,陆续涨到七八十钱。今日一早奴婢再去问,每石已要一百钱了。可真是无奸不商。”
    折枝亦有些惊讶,轻轻颔首后,提笔往宣纸上大略记下一个数,又将这些时日铺子的进项略一盘点,杏花眸微微亮起来:“这些进项加起来,即便是还清哥哥的银子,再将铺子里的首饰赎回来,也绰绰有余了。在荆县中置办庄子,想必也用不了这许多。”
    她略想一想,又减去一个数:“那便再多匀出一成,统共两成的米粮,一同拿去城郊舍粥。”
    半夏替她将账本收好,轻笑着道:“姑娘真是心善。”
    折枝却摇头,轻轻弯眉道:“这笔横财原本便是因天灾而来,如今匀出两成,还灾民几日的温饱,原本便是分内之事,算不上善心。”
    “好了,此事便这般定下,今日你们遣人将八成的米粮贩出去,留下两成,由王二夫妇雇人去城郊支三天舍粥摊子,分发给灾民。”她说着便将兔毫搁下,起身往榻上行去:“我先往榻上小憩一会,待午膳前再唤我起来。”
    半夏与紫珠笑应了一声,双双打帘出去。
    *
    星沉月落,转瞬间便又是一夜过去。
    折枝起身洗漱罢,半夏便将备好的一沓银票递了过来:“姑娘,这是昨日里贩米粮的银子。依着您的吩咐,将要还给谢大人的那份单独分了出来。其余的便换成小数额的,留着我们路上花用方便。”
    折枝抬手接过,点了两遍数额,便往玫瑰椅上坐落,又打开了妆奁,将银票暂且藏进妆奁的夹层里。
    而那些曾经当出去的首饰,此刻也整齐地放在了妆奁内,颇有些琳琅满目之感。
    折枝的指尖轻轻拂过那些陪伴她多年的首饰,渐渐停留在一只檀木匣上,指尖微微一顿。
    里头装得是谢钰送她的耳坠,整整十副,皆是做得玲珑可爱,放在柔软的鲛绡上,便如漫天繁星,熠熠生辉。
    是每位姑娘都会喜欢的小物件。
    折枝轻轻垂落羽睫,终是沉默着将妆奁阖上,再站起身来的时候语声轻轻的,像是将心绪也如这耳坠一般压在了妆奁底下:“半夏,紫珠。你们今日若是无事,便随我一同去朱雀街上采办些首饰回来吧,不必买昂贵的,得用的便好。还能顺道去看看城郊舍粥的摊子。”
    半夏与紫珠面面相觑,终是轻轻‘嗳’了一声,打伞引她往廊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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