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顷,他惯用的文房随之被泠崖从窗外递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只装着奏章的经笥与一整沓文书。
    一连数日,谢钰白日便于长窗畔批阅公文与奏章,入夜便与她同榻而眠。
    昼夜不离。
    每每白日里静谧时,折枝皆能听见远处似有工匠们敲打的声音微弱入耳,不知是在修葺什么东西。
    谢钰并未主动与她提起,她亦也不愿问他。
    就这般僵持了几日,直至一日天晴雨收。
    谢钰放下手中的公文行至她旁侧,长指托起她尖巧的下颌,平静启唇:“妹妹如今可愿留在我身畔?”
    折枝放下手里看了一半的琴谱,蹙眉不答。
    谢钰轻哂了一声。长指垂落,攥着她的皓腕,强行拽着她自榻上起身,往屏风前行去。
    折枝被他拉得一个踉跄,秀眉蹙紧,还未来得及启唇说些什么,便听垂落的珠帘细碎一响,一束明媚的天光落在她的面上。
    折枝有些不适应地微微侧过脸去。
    这还是回别业以来,她第一次步出这间上房。
    谢钰却并未停步,一路拽着她走过抄手游廊,穿过庭院,渐渐行至一处有侍卫把守的月洞门前。
    折枝看着院门内熟悉的小径与道旁常绿的冬青树,心里骤然一跳。
    ——这不就是她第一次在八角亭上看见的庭院?
    谢钰幼时曾经生活的地方。
    身前的谢钰仍未停步。
    他一路拽着折枝踏过青石小径,过垂花门,踏上廊桥。
    随着两人的步伐向前,那座熟悉的湖心亭便也渐渐显现在眼前。
    只是其中的青石桌椅已被拆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巨大的雀笼。
    高可供人站立,宽可供两人横躺。
    流金溢彩,华美无俦。
    折枝慌忙停住了步子,挣扎着往后缩去:“大人究竟想做什么!”
    谢钰并未回答她,像是连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旋即,折枝觉得自己的身子骤然一轻,却是被谢钰打横抱起,往笼门前行去。
    折枝踢他,咬他,他皆不松手。
    折枝伸手抓住了笼门旁的金栏,谢钰便耐心地将她的手指掰开,紧握进掌心里。
    “谢钰,你放开我!”折枝挣扎着启唇。
    谢钰的回答来的很快。
    他将折枝抱入笼中,当着她的面以金锁锁上了笼门,长指一抬,那把金钥匙便坠在湖心亭一角,即便是折枝伸长了手亦够不着了。
    两人便这般被困在湖心亭的金笼之中。
    折枝一愣,徐徐停住挣扎的动作,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大人究竟想做什么?”
    谢钰淡淡垂眼,长指随之轻拂过她柔软的雪腮,寒凉得令人颤栗。
    “我说过,今生今世,永生永世。你永远也别想离开我身畔半步。”
    *
    这座庭院极其静默。
    月洞门外把守的侍卫们不会发出半点声响,月洞门内更是一名洒扫的下人也并未看见。
    素日里,寂静得可以听见春风拂动莲叶那细碎的声响。
    奏章,公文,话本,谢钰一概不曾带来。
    甚至连一把绣线都不曾给她留下。
    整整三日,除短暂的洗沐与用膳等事外,两人皆困在金笼之中。
    折枝甚至数清了临近的荷塘内有多少朵莲叶,又有几朵残破,几朵在日色下卷了黄边。
    而每每折枝忍不住启唇,谢钰总是轻笑着问她:“妹妹如今可愿留在我身畔?”
    像是在赌,谁会忍不住先发疯。
    抑或是,谢钰已然疯得不轻。
    折枝起初的时候,总觉得自己能熬过谢钰。
    毕竟她有那么多的话本子可以回味,而谢钰却只能去回想他那些枯燥的奏章和公文。
    可等折枝将小书生与花妖,将军与花魁,甚至皇帝与孀居的太妃这等禁忌的话本子都回味了一遍,谢钰却仍旧是平静坐在她对侧。
    在她每次忍不住发问的时候,轻笑着地回答她那句话。
    “妹妹如今可愿留在我身畔?”
    就像是一场周而复始的梦魇。
    随着日头推移,庭院内愈发静谧。
    连庭院外的打更声都已停歇,像是刻意避开了此处。
    折枝都有些分不出时辰。只知道看见日落,又看见天穹上繁星满天,便是一日过去。
    直到她就这般扳指数到第七个日头,终于隔着一道红墙听见泠崖的嗓音。
    “大人,陛下口谕,诏您入宫。”
    坐在她对侧的谢钰长眉一蹙,良久,终是缓缓站起身来。
    折枝这才弯眉笑起来:“大人这算是认输了吗?”
    “那便放折枝回荆县吧。”
    谢钰随之停步。
    他微寒的长指抬起折枝的下颌,薄唇随之覆下。
    谢钰的墨发垂落,拂过她的颈间,不知为何,却带起心底淡淡的怅然。
    许是离别总是这般令人怅然。
    折枝垂眼,抬手环上他的颈,轻轻回应他。
    春风拂动湖畔的垂柳,一枚柳叶随之坠入湖中,荡开一圈圈涟漪。
    直至涟漪散去,谢钰方将下颌抵在她的肩窝上,于她耳畔轻启薄唇。
    “若是妹妹想赢我,多少次都无妨。”
    “只要一直留在我身畔便好。”
    他的语声缱绻,带着淡淡的笑音。
    *
    谢钰入宫时,日已高悬,宫中早已过了早朝时节。
    百官退散,唯独崔白焦躁地等在承宣门内,一见他过来,立时便大步上前,疾声问他:“谢钰,你这段时日做什么去了?朝会不来便也罢了,连自己的别业都闭门谢客。”
    “群臣皆言,说你是得了什么见不得人的顽疾!”
    顽疾吗?
    谢钰薄唇轻抬,清眸里笑意深浓:“不过是近日里新得了只娇雀儿,不大听话。总想着弃我而去。”
    “得想个法子锁在身边才好。”
    “你说的是——”崔白说着似是骤然明白过什么,震惊道:“你疯了?”
    “我很清醒,亦从未如这般清醒过。”谢钰淡淡启唇。
    崔白一窒,不知该如何接口。
    谢钰亦不再多言,只抬步往太极殿的方向行去。
    方行出三步远,崔白的语声随之自身后追来,略有几分低沉。
    “谢钰,若是那位姑娘当真对你无意,便放手吧。”
    “对彼此都好。”
    谢钰随之停步,却并未回头。
    “无意又如何?即便是她恨我入骨,盼我明日便横尸街头,我仍要将她锁在身畔,永世不得离开半步。”
    崔白神情一震,似还想启唇说些什么,谢钰却再未停留,疾步向太极殿的方向行去。
    将崔白的语声抛在穿过宫墙的潇潇风声中,淡至不闻。
    他许久未曾入宫,太极殿前倒是一切如旧。
    重德与重瑞依旧守在太极殿门前的玉阶上,见谢钰前来,便笑着迎上前来,躬身道:“谢少师可算是来了,陛下正在殿内等您。”
    谢钰淡应一声,随之入内。
    方转过殿内设着的锦绣山河屏风,便见赵朔正坐于龙案后,把玩着一只新得的白玉鬼工球。见谢钰进来,便心情颇好地抬手赐座,又道:“你前段时日平乱有功,朕那时没什么好赏你的。”
    “如今既求了赐婚的圣旨,打算娶妻。朕便顺手替你添些聘礼。”
    他说罢,略一抬手,两列青衣宫娥便随之捧着各色珠宝,鱼贯而入。
    “臣替穗穗谢过陛下。”
    谢钰起身行礼,随之往托盘上望去。
    钗环首饰,金银珠翠,不一而足。
    皆是天下之最,随意取出一件,便是市井间从未见过的珍品。
    穗穗一定会喜欢。
    谢钰这般想着,薄唇轻轻抬起,视线也渐渐落于离自己最近的一支发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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