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温和地道:“扇扇,怎么啦?”
    柔止小脸上忧心忡忡的,她说:“哥哥,我爹爹最近几日都在处理隔壁晋元府的事情,已经好多天没有回家了,我想去衙门里瞧瞧他,可是阿娘今日对了一日的账本,似乎有些疲惫,早早睡了……”
    许徵了然道:“你想我陪你去衙门里?”
    柔止点了点头,有些犹豫着道:“爹爹太辛苦了,可是我好想他。”
    许徵看了看夜色,只道:“那你等我拿一件披风出来。”
    他回身,到了屋内,果然寻了件厚实的披风。苏沐阳从没见过这位冷心冷情的太子殿下对谁这么温和过,倒是十分稀奇,他叹道:“我昔年说你感情淡漠,待人一贯冷清,这小姑娘是有什么本事,叫你这样喜欢她?”
    许徵握着披风的手一顿,深深地看了多嘴的苏沐阳一眼。
    苏沐阳却被这十几岁的少年的一眼看得背后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他心知,这一眼是警告他不要多管闲事。
    旋即,许徵越过他,走了出去。他用披风将柔止整个人团起来,抱在怀中,温然道:“我们走吧。”
    苏沐阳看得叹为观止,回头同善丰说:“你家殿下,怎的这样转了性子?”
    善丰想着柔止,也神情十分温和,只是说:“殿下幼年过得苦,可心思却清明,谁待他真心,谁待他假意,他一直明了。华家四姑娘待他一片赤忱,殿下自然以真心回报。”
    第14章 扇扇就算长大了,也可以……
    知府衙门离华府不远,许徵抱了柔止缓缓走过来时,便见其中灯火通明,有许多人员走动,显见是为了一件大事而奔波劳累。
    许徵经过通报,便带了柔止进去,华谦正在一桌案牍前急得焦头烂额,忽地见这两个祖宗过来,愣了愣,惊大于喜:“你们怎么来了?”
    许徵把柔止递过去,说:“扇扇说想您了。”
    华谦将女儿接过来,亲亲她的脸蛋。柔止年幼觉多,一路走来已然有了些困意,好不容易见到了父亲,小脑袋便一点一点的,显见是犯困了。
    华谦便将女儿放到自己平日午休时的矮榻上,见女儿身上裹着的乃是许徵的披风,顿了顿,又替她把披风给盖上了。
    许徵道:“苏先生已找到,晋元府情形与我所料不差分毫。”
    华谦惊道:“晋元知府如何敢这般胆大,后头站的是谁?”
    许徵仿佛是觉得好笑,望着华谦面上的诧异,只道:“当日我被构陷与晋元府叛军勾结,华大人觉得谁能从中获得好处?”
    华谦道:“自然是孙贵妃一系。”
    许徵道:“若是如此,兵部尚书便不会带着文琢熙来平叛了。”
    华谦不由一惊,望向少年面上,却见许徵稍顿,只是不紧不慢地道:“听说晋元府有一学府,极为出名,我不日便往晋元府求学而去。”
    华谦原不想质疑他,可这举动实在冒险,他迟疑着说:“殿下若实在有什么要查的,叫暗卫们去也行,晋元府如今正动荡……”
    许徵道:“华大人兴许忘了,我曾领兵到西北镇压蛮夷。我非文琢熙那般万事有人为他打算,许多事情,若是不亲力亲为,便会失去机会。”
    华谦便不再说话了。
    矮榻上的女孩儿似乎睡得不甚安稳,迷迷瞪瞪地翻了个身,喃喃道:“哥哥……”
    两人的对话便忽地一顿,华谦看到少年面上冷硬的神情忽然便柔软起来,像是被春风消融的坚冰,他快步上前,拍了拍女孩儿的背。
    柔止胖乎乎的手指一抓,便抓到了许徵的衣角,她一只手揉了揉眼睛,呆呆地坐起来,看到许徵坐在塌边,又露出个微笑,糯糯道:“哥哥。”
    许徵“嗯”了一声,用商议的语气说:“看完你阿爹了,回去睡觉罢。”
    柔止点点头,又抱了抱华谦,方才乖乖地跟着许徵走了。
    路上,小姑娘像是彻底清醒过来,开始叽叽喳喳地同许徵说话,“阿徵哥哥,今日我们学堂里的佟先生说了番很有见解的话。”
    许徵便问:“什么话?”
    柔止得了他的接话,愈发有了兴致,只说:“佟先生说,兵部尚书要带兵到晋元府平叛,九皇子随军监督,大家就说九皇子很聪明,有他在,一定能打赢胜仗。”
    许徵似乎轻轻笑了一下,又问:“那扇扇觉得呢?”
    柔止说:“佟先生说,九皇子就算很聪明,可从来没有打过仗呀。我想想也是,就算打赢了,也应该是兵部尚书厉害,同九皇子有什么关系。”
    小姑娘天真,不知官场上有垫脚石一说。这仗倘或叫他们打赢了,兵部尚书只会有个协助之功,其余功劳都会被挂到文琢熙头上。
    文琢熙好就在有一个处处为他谋划的母妃,所以当年许徵出生入死挣来的军功,他只需要随军看看风景就能得到。
    许徵心中嘲弄,面上却不显,只是同小姑娘说:“扇扇很是聪颖。”
    柔止又说:“然后佟先生还说了太子殿下呢,哥哥,我听说,太子殿下同你是一般的年龄,据说很是厉害,可惜遇刺失踪了……”她像是有些难过地说,“佟先生说自己教过孝懿皇后,也见过太子,说太子从小就很可怜,如今他失踪了,也没人在意,反而大家都急着帮九皇子去做太子呢……”
    她说这话,无非是孩童天生的对弱者的怜悯,可听在许徵耳中,又如何会不动容。
    少年沉默地望向女孩儿乌黑的发顶,心想,连她都会对一个陌生人生出恻隐之心,为何自己血缘上的父亲却能冷漠至此呢?——不过,他已经并不在意皇帝是怎么想的了。
    他也不觉得自己可怜。
    无母亲襄助,无父亲疼爱,文琢光先前输得彻底并不奇怪,好在,他还有一次重来的机会。
    许徵下定了决心,便也不瞒着她,只说:“扇扇,明日我预备出门,去往晋元府的松山书院求学。”
    柔止眼眸微微睁大,讶然之后,面上便充斥着不解与难过,“……可是、可是晋元府,如今正动荡呀。”
    许徵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说出:“松山县内并无叛乱,扇扇放心。”
    柔止似乎还想说什么,却沉默着闭上了嘴。
    大人们总是这样,离别对他们来说好似是无足轻重的。柔止记事很早,依稀记得她父亲接到调令时自己十分不舍,可大人们却哄她“三年一晃就过”,她便巴巴地数着日子过了一千多天。
    阿徵哥哥也会让她等那么久么?
    小姑娘张口想问,却又怕得到肯定的答案,索性才不说话了。
    许徵看出她的难过,只是柔声安慰:“……很快就过年了,过年之时,我一定会回来的。”
    柔止没有说话,只是忽地从他怀中跳下来,埋着头兀自往前走。
    可她人小腿短,即便自以为走得很快,却还是被少年轻而易举地追上了。
    “扇扇。”许徵拉住她,却看见小姑娘红红的眼睛和鼻子,那些准备好的措辞忽然就显得十分无力。
    柔止眼眶红红地看着他,忽然又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她的声音带着哭腔,闷闷的,像是很委屈,却又拼了命地表现出自己的懂事,“……那你不许骗人,过年的时候,你要回来陪我的。”
    许徵替小姑娘擦了擦眼泪,“嗯”了一声。
    柔止又说:“还有、还有以后,你要是要出远门,要提早告诉我的,不可以像今天这般。”
    许徵自然是应下了。
    柔止这会儿方才好受了写,埋头在他胸前,闷闷地道:“过完年,我就长大了,就不会再哭了。”
    许徵又好笑又心疼,将她的小脸捧起来,温和地注视着她的眼睛,只说:“哭也没关系。”
    “……嗯?”
    “扇扇就算长大了,也可以在我面前哭,不论是委屈还是烦心,都可以哭。”
    小姑娘又将头埋回去,重重地“嗯”了一声,这会儿,鼻音倒是没有方才重了。
    ……
    许徵的离去,让柔止的生活似乎少了许多乐趣。
    她按部就班地上学、吃饭、休息,清辉院坐落在府中一角,她等闲也不会路过,却还是在无事的时候要去那儿逛一逛。
    白雪覆了枝头,冬日小动物们皆藏了行踪,那原本碧色幽深的小院愈发冷清,眼见着就要过年了。
    佟先生的女学里在最后一日上课的时候组织了一次年考,旁听的女孩子们都在其中。柔止这段时日听课十分勤勉认真,自觉考得不错,自学堂中出来,便听见华柔嘉在与余燕景依依惜别。
    余燕景道:“过了年,我的表妹高阳公主,据说会回余家探望长辈,到时候我再约你上门玩耍。”
    华柔嘉十分讶然,然而这些时日在女学中学习,她俨然已能将自己的心思藏好藏深。高阳公主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若能在她面前刷一刷存在感,她自然是迫不及待,因而便笑着道:“那便谢过燕景姐姐了。”
    回头,她便有意无意地在柔止跟前说这件事情,又说:“听说先前太子还未曾失踪的时候,高阳公主便与太子十分交好,乃至如今在陛下跟前当红的九皇子与孙贵妃,都十分喜爱这位小公主呢。”
    柔止根本不感兴趣,她心里头想的却是如今马上就要过年,不知道许徵会不会回来,便没有搭理她的自吹自擂。可回头,柔止便见到柔馨面上似乎是有些落寞。
    柔止什么都知道,便低声说:“二姐姐,我前几天见了五弟,很是可爱呢。”二房因着嫡子的出生,先前说要将柔馨记到无儿女的金氏名下的意思便淡了些,如今华柔馨在府中的地位很是尴尬。
    柔止想了想,又发愁说:“如今你们都有哥哥弟弟,只我没有……”
    华柔馨便被她逗笑了,又说:“你先头不是说许徵会回来过年么?他不是你最亲的哥哥么?”
    柔止“哼”了一声,口是心非地道:“谁知道他呢!”
    话虽如此,可小姑娘掰着手指过了一天又一天,眼见着到了大年夜,阖家团圆的时分,许徵却迟迟未曾出现。
    不只是他,华谦亦是数日不曾回家,通宵达旦地在衙门中处理事务或是外出安顿灾民。在这般阖家团圆的日子里头,三房的人丁便显得十分寥落。
    各房的孩子们都出来给老太太祝寿,连刚满月的小五都被抱出来了。老太太看着金孙,笑得合不拢嘴,回头却同林含瑛道:“如今也就只剩你们三房了,林氏你可要待谦儿多上心些。”
    林含瑛面上笑容微微僵硬,老太太知道她不好惹,思来想去,便转向一旁的柔止。
    柔止没有细听大人们的口角,如今正揪着衣角想着许徵,忽地听祖母问自己“想不想要一个弟弟”,便有些茫然地抬起了头。
    她思来想去,谨慎地摇了摇头,说:“不用了,我不喜欢弟弟。”
    老太太则以为这些话都是林含瑛教的,她怒极拍桌,冷冷道:“林氏你教的好女儿!你自个儿善妒便是了,居然还教孩子说这些话?!”
    她一发怒,大的小的都得站起来,劝她息怒。老太太今日铁了心要插手三房的事情,将身边一个精致打扮的丫头扯过来推到林氏跟前,阴阳怪气地道:“我也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眼见着谦儿无后,便是死了也对不起他家祖宗,紫雁是我早就备好的,今天便做主给她抬个姨娘!”
    林含瑛瞥了一眼那丫鬟,只是淡漠地道:“母亲糊涂了,三爷一贯自个儿也是不愿纳妾的。”
    边上杨氏十分惊讶,急忙惊呼道:“母亲,不可啊!当初三弟娶了三弟妹的时候,林家便说了,要照着他家的规矩,此生不得纳妾!”
    杨氏此话一出,愈发火上浇油,老太太怒不可遏地道:“今日你是我华家妇!如此无出又善妒,就不怕被休弃回家!”
    林含瑛冷笑一声,正要说话,便见女儿怯生生地站在一旁,小脸苍白。她虽然知道祖母不喜她们母女,却是第一次直面大人们如此激烈的争吵场面。
    林含瑛本来还能说上许多,可看到女儿如此,便将难听的话咽了下去,抱着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走时面色冷淡如霜,一时竟无人敢拦她,只有老太太在后头不依不饶地喊她“反了天了”。
    林含瑛回了院子里之后,就吩咐丫鬟把柔止带回去睡觉,转头把自己关在了房间内。柔止不解,在外头拍着门问她:“阿娘,你是不是伤心了呀,我们去找爹爹好不好,爹爹喜欢阿娘,不喜欢紫雁的。”
    林含瑛勉强道:“扇扇乖,阿娘有些累了,先睡一觉,扇扇也去休息好不好呀?”
    柔止呆呆地在门口站了好久,最终还是被丫鬟们劝着回了房。她实在是想不通为什么事情会这样,到了自己的小屋子里,也不肯睡觉、吃东西,身边的侍女们都急得要命,却被小姑娘吩咐都退下,不许去吵她。
    今儿是大年夜,外头巷子里荡漾着新春的气息,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公子放了一串鞭炮,惹得大家嘻嘻哈哈地惊呼。一墙之隔的华府内,小姑娘却独自一人蜷缩在榻上,久久地望着窗外的月色。
    这不是柔止第一个过得这般孤独的大年夜。有时候她会觉得华府是三姐姐她们的家,是祖母的家,却不是她与阿娘的家。
    她原以为今年会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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