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柔嘉同余燕景交好,更早得到消息,早早打扮好了。过完年她便有十一岁,已是可以说亲的年纪,这等场合自然郑重打扮,而柔止柔馨得到消息却已晚了,又不敢叫公主久等,只好匆匆忙忙赶着出门。
    许徵给小姑娘系上她狐狸毛的披风,又捏了捏她瞧着似乎不太高兴的脸,只说:“清辉院里的雪我叫他们不必扫,等着你回来堆雪人。”
    柔止歪着头瞧着他,像是在打量他话语的可靠性。
    好半晌,她难过地撇撇嘴,在丫鬟婆子们的催促之下登上了去余府的马车。
    ……
    高阳公主昨日方到余家,休整了一夜,人还是懒懒的,她年纪不大,可却有了余昭仪一半的美貌,即便眼眸半阖,依旧是明艳动人的。
    余燕景经人通报进来,见她还一副不想起身的样子,便道:“公主,先前我便代你下了帖子,要宣宁府中一些有头有脸人家的姑娘们都来赴宴,如今时辰已差不多了,公主该起身了。”
    高阳公主有些不悦,只说:“谁说我要设宴?”
    余燕景在外再是跋扈,也不敢到她跟前造次,闻言只好笑说:“这是我父亲的意思,宣宁府人才济济,今日赴宴的姑娘们家中也有出色的兄长和弟弟,公主不妨……”
    文宜婉微微蹙眉,道:“当日许家对余家何等襄助接济,许皇后失踪、太子哥哥如今不见踪迹,你们难道便没有半分恻隐之心,还要上赶着给我物色夫婿么?”
    余燕景一惊,不意这位在深宫中娇养长成的公主心思竟如此敏锐,说话也竟如此不留情面。她只好赔笑道:“我父亲只是替公主打算,并没有想旁的……”
    文宜婉轻轻笑了一声,也不知是嘲弄还是什么。
    今日的宴席乃是设在余家的花园之中。余家曾经接待过南巡的皇帝,因此整座府邸建造得气势恢宏,所谓的花园也极大,其后厅临了莲池,池中奇峰绝壑,四围灌木蒙丛,如深山茂林,颓然碧窈。
    才落了一场雪,天气寒冷,可雪后初霁,景色却极美。满池残荷,更添几分韵致。姑娘们齐聚在莲塘边的亭子里头,围炉生火,虽外头春寒料峭,可亭子里头笑语晏晏,俨然暖春。
    文宜婉并未入座,只是在莲池之上的望山亭中端然坐着。余燕景陪坐在侧,笑道:“公主瞧那穿着海棠红的衣裳的,是华家的三姑娘,其母是杨氏女,人也大方温然,公主若是瞧着欢喜,便叫上来一道说说话罢。”
    文宜婉听见“华家”,便道:“是那位探花郎出身的华知府么?华知府倒是个美男子,女儿瞧着怎么平平无奇。”
    余燕景听得一怔,便见文宜婉又伸手一指,指向席间自顾自埋头苦吃的一个女孩儿,她掩嘴轻笑,说:“这个孩子倒是粉雕玉琢,虽然年纪小,却如荷花初露,想来长大些,会是个美人儿。”
    她因着是皇室中最小的孩子,一直很想要一个这般的妹妹呢。
    余燕景笑容微微僵硬,只说:“那便是华家四姑娘,她方才是华知府的女儿。”
    文宜婉却忽“噗哧”一笑,余燕景顺着看去,见柔止不仅吃着东西,还时不时地拿些东西到桌下,仔细一瞧,她怀中一团白绒绒的物什,倒好似……一只猫?
    余燕景只好说:“可要我将她喊来陪您说话?”
    文宜婉摇了摇头,懒懒道:“罢了,这小姑娘瞧着很是可爱,我身份特殊,没的吓了她。”
    余燕景方才松了一口气。她不喜欢华柔止,自然也不希望她能够得到高阳公主的青眼。
    等到众人吃得差不多了,余家的几位姑娘们便招呼众人四处赏景,柔止遣青霜去马车上取自己落下的手炉,自个儿则抱着扑扑,到处闲逛。
    忽地面前落下阴影,柔止抬起头,便见前头余燕景同华柔嘉一道站着,华柔嘉见她抱着猫,微微皱了皱眉,倒是不欲在外惹事,只是冷笑了一声,说:“出来赴宴,还抱着一只猫,成何体统?”
    柔止小声辩驳道:“我本来想把扑扑留在马车上的,是三姐姐你的侍女不许,说怕她抓坏了车上的东西。”
    余燕景看了一眼那只猫儿,面色稍冷。她倒不是嫉妒这只猫,只是……高阳公主对着自己这个嫡亲的表姐都向来不假辞色,可非亲非故的华柔止却得了她好几句赞扬。
    她心下实在不舒服,便也说:“一只畜生罢了,哪里还需要你时时抱着。”说着便示意一边的侍女上来将猫带下。
    柔止忙后退了两步,护着扑扑,她皱着好看的眉毛,只是说:“若是余二姐姐不喜欢扑扑,我便叫我的侍女将猫儿带回去。”
    余燕景对她更不满了,她沉了脸,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还能偷你的猫不成?”她的侍女得了主人的意思,立时便上前,欲从柔止手中抢过扑扑。
    扑扑如今长大了一圈,柔止抱着它本就有些费劲,那侍女动作又粗暴,扑扑动作胆小,忽地就炸了毛,柔止手一松,就被它跳了下去。钻进了不远处的草丛。
    “扑扑!”柔止惊叫一声,也跟在它后头跑去。
    华柔嘉面露轻蔑。她没把柔止放在心上,回头便高高兴兴地同余燕景一道,与高阳公主一块儿用了些点心,一直到她预备回家的时候,高阳公主却忽地问:“对了,你那四妹妹跑哪儿去玩了?”
    华柔嘉一时答不上来,只好讪讪地道:“方才……方才是去找猫了,如今也不知往哪儿去了。”
    文宜婉微微地皱起了眉头,看了看余燕景。余燕景忙道:“我吩咐下人去找找。”
    文宜婉看起来像是有些不虞,她低声呵斥说:“先帝南巡到余家落脚,当初余家这院子造就之时,不知耗费了多少能工巧匠的心血,其中一些逾制之地被封锁之后,便废弃了,你是主人翁,怎么好任由一个小姑娘独自跑动?”
    余燕景被训斥得面色发白。边上华柔嘉有些不以为意,忙替她说话,“我这四妹妹很是调皮活泼,横竖都在园中,不会出什么事的,兴许她找到了猫,早早回家歇着了也未必……”
    她其实是害怕柔止倘或真的出点事情,如今消息传回华家,自己要吃挂落。她其实并不在意自己这个小堂妹的死活。
    消息传回华家,三房众人俱被惊动,连着许徵也察觉了不对,走到了三房处。
    听见她在余家失踪,少年眉头微紧,再度抬眼时,神情已犹如霜雪般冷然。华谦知道高阳公主在余家,劝他不要去,许徵却摇了摇头道:“昔日余家为讨好先帝,园内机关暗道无数,柔止想来是不慎落入其中了。”
    华谦一惊,道:“余府之大,若要彻底搜寻一遍,少不得得到半夜!今日方才落雪,何等寒冷,扇扇她一个小孩子,如何挨得过去!”
    许徵道:“昔日我对余家园中密道有所了解,找人会更快一些。”
    林含瑛听到这里,不由有些奇怪地看了眼这苍白孱弱的少年——不过她忧心女儿,倒是没有细想。
    第17章 专心致志地跪着,给眼前……
    柔止一路跟着东躲西藏的猫儿乱走,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忽地便出现了一座假山。
    这假山看着与她平日所赏的园景颇有些不同,十分的阴暗潮湿,柔止在外踌躇了一会儿,却忽地听见了一声微弱猫叫,她顾不得其他,提起裙子便走了进去。
    方才下过大雪,假山之中到处湿漉漉的,柔止虽然裹着厚厚的斗篷,却很快便觉得阴冷,打了个寒颤。
    “扑扑?扑扑!”她想着赶紧将猫儿找到,便扬声叫了几句,又到处转着看了看。
    可惜平日乖巧温顺的扑扑这会儿怎么也不应她,柔止无法,只得又往里头走了几步,却迟迟不见那团白团子。
    这假山也不知多久没人进来了,许多地方都结着硕大的蜘蛛网,甚至还有被吃空了的昆虫躯壳空空荡荡地挂在上头。柔止平日最怕这些虫子,脑袋险些便擦过一只挂在蛛网上的甲虫,她被吓了一跳,后退了一步,也不知撞上了什么,脚下忽地就出现了一个空洞,小姑娘躲避不及,一个趔趄栽了进去。
    再一抬头,方才的洞已经消失了,密道处愈发潮湿,小姑娘摔下来崴了脚,疼得掉了眼泪。四周遍布潮湿粘腻的青苔,柔止想要借力摸索着起身,过程中还接连滑倒了几次。
    好不容易站了起来,在狭窄走道中摸索着走了几步,那只还算完好的脚却忽然踩上了一团软乎乎的东西,那东西还甚至动了一下——
    小姑娘僵硬地站在了原地,再不敢动弹。
    她幼时外出踏青,被蛇咬伤,从此就怕极了这种冷冰冰、黏腻腻的生物。
    柔止整个人都哆嗦起来,她颤颤巍巍地摸着身后的墙壁,将自己努力地缩成一团,似乎这样就可以离未知的危险远一些。
    ……
    余府灯火通明,华谦夫妇被通知后便匆匆忙忙赶了过来,连带着惊动了余府的主人们,数十个下人举着火把,四处搜寻柔止踪迹。
    连高阳公主都蹙着眉,点了身边的大半人手,吩咐一道去帮着找华家四姑娘。
    就在一堆人乱糟糟地到处找人的时候,许徵也悄无声息地进了余府。
    他沿着记忆中的余府略微绕了一圈,很快便到了余家的假山迷宫口前。
    许徵仔细听了听,扬声唤道:“柔止?”
    依旧无人回应。
    许徵皱眉又站了一会儿,终于是踱步慢慢地走进去。他生来过目不忘,即便是多年前走过的迷宫,也依旧记得一清二楚。
    他把整个迷宫都摸了一遍,也没找到小姑娘的痕迹,正要离开,脚步却顿住了,垂眸看向一侧的墙上。那里有一道新鲜的剐蹭痕迹,更重要的是,上头坠了一缕布料。
    柔止今日穿的是酡颜色的下裙,兴许是被人拉扯还是走的快的缘故,墙角突出的石刃便挂住了她的裙角,留下了痕迹。
    许徵摸到那处痕迹,忽的想起来了一个传言
    先帝性情古怪,到了晚年,更是时时怀疑有人要暗害自己。因此他但凡到哪出落脚,必要在那处修建一个除却他本人外无人知晓的密道。
    许徵便伸手,轻轻在那墙壁上一推——咔哒一声,其下地板无声翻开,露出一个通往狭窄通道的地洞口来。
    柔止正惶惑不安地坐着哭泣,连头顶机关再次打开都没有发现,直到头顶忽然落下一只温暖干燥的手。
    小姑娘倏然一惊,眼见着就要向后跌去,许徵赶紧将她捞回来抱好。小姑娘意识到眼前是他,了强忍许久的眼泪立即决堤而下,“哥哥……”
    许徵抱紧了小姑娘,小姑娘在他怀里瑟瑟发抖,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面色苍白,像是被吓坏了。
    许徵拍拍她的背,温声说:“没事了,我带你回家。”
    柔止手指紧紧地揪着他的衣领,怯怯道:“蛇……”
    许徵如今已然渐渐适应了密道中的黑暗,闻言垂眸往下望了一眼。他很快意识到地上的东西是什么,立刻抬手,捂住了小姑娘的眼睛,“别看。”
    许是因着宣宁府地处南方,气候偏暖,蛇类冬眠便未曾建造巢穴,且为了维持体温,许徵目光所及之处,只见几十条蛇紧紧盘旋在一处,每一条都有柔止的手臂那么粗。
    娇生惯养的小姑娘哪里见过这种东西,难怪吓成这样了。
    许徵便安慰她道:“不怕,它们都在冬眠,不会咬人。”他又将小姑娘往上托了托,问她:“能够挂得住么?”
    柔止虽然很害怕,却知道这时候不能给他添麻烦,便忙点点头,迟疑了一瞬,又说:“鞋子、鞋子掉了。”
    她虽然还是个孩子,却知道害羞,说这话的时候,声音简直要轻得听不见了。
    许徵不由笑了一下,借着微光,找到了小姑娘方才落下来时掉落的软绣鞋,将她换到身后去。她身子又小又软,体温滚烫到不正常,却满是信任地趴在他的背上,搂着他的脖子,幼嫩的脸颊贴住他颈侧。
    女孩儿轻柔却滚烫的呼吸拂在许徵颈侧,许徵有些不自然地侧了侧头,旋即道:“抓紧了,我带你出去。”
    这洞穴对小孩子来说颇高,对许徵而言却并不难攀爬。他提前寻好了着力点,一手提着她的鞋子,顺带托着她,另一手攀住壁上几处突起,便背着柔止轻松地从密道口出去。
    如今已近半夜,外头天色漆黑,唯有地上未化的残雪反着冷光。
    小姑娘轻轻地打着哆嗦,体温烫的不正常。她自午后掉到这洞穴后,已然又惊又怕地独处了数个时辰,紧绷的心神一旦缓和下来,方才感觉到饥饿与疲惫。
    许徵出了迷宫,就找了一处干净的草丛让她坐下,自己则单膝跪地,给小姑娘穿好鞋子。
    他在襁褓中便被立作太子,天底下没有几个人需要他跪拜,可这会儿,却专心致志地跪着,给眼前哭着鼻子的小姑娘穿鞋,还柔声哄她:“已经出来了,扇扇不怕了。”
    可偏偏在这时,远处传来了人声——
    许徵不由皱眉。
    他幼时曾与先帝一道在余家住宿,虽说已然过了多年,可保不齐余家有些人还认得他。但小姑娘显见是烧得厉害,他要带着她藏回去并非易事。
    可远处走来的人比许徵还要惊讶。
    高阳公主不知怎的,心中不安极了,便不顾旁人劝阻,也披衣起身帮着出来找华家四姑娘。她吩咐了手下人四处看看,自个儿却看见了这头假山,便走过来看看。
    文宜婉看着眼前背对着自己的身影,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在往头顶倒流。她身子微微颤抖,颤声道:“你、你……”
    许徵回头望过去。
    雪地中,身姿单薄的少年单膝跪地,牢牢地护着身后的女孩儿,似乎是怀疑她要再伤害那女孩儿,望向高阳的目光几乎冷凝成了冰雪。
    文宜婉见文琢光还活着,简直大喜过望,倒是不介意他冷淡的神情。她当机立断,道:“我的亲兵们很快就会往这边来,你们赶紧往东边小道,自小门走出余府!”
    许徵二话不说,抱起柔止,将她裹着自己的白狐裘中,转身便走。
    徒余高阳公主远远地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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