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是夜。
    许徵坐在榻上,未曾安眠,他手中拿着一把长剑,懒洋洋地把玩着。
    他肌肤乃是如玉般的洁白无瑕,而那长剑寒光四射,映出他昳丽的眉眼。
    夜色浓稠如墨,春雨淅沥不停,有身影破开黑暗,遥遥而来,见少年坐于榻上,俨然引颈受戮模样,不由怪声怪气一笑:“……太子殿下,这便预备着受死么?”
    许徵站起身来,黑衣人这才发觉,当初身形纤弱的少年,不过一年功夫,瞧着愈发颀长挺拔,那与先皇后极为相似的眉眼已是清艳绝伦。
    许徵拄剑而起,慢条斯理地道:“孤等你许久了,孙元正。”
    被他叫破身份,黑衣人猛地一窒。
    他一扬手,无数黑衣身影密密麻麻地涌入到小院之中。
    ……
    雨势骤急,洋洋洒洒,院内一株梨树在风吹雨淋之下,落英飘落满地。
    天亮时,观棋料理好了最后一具尸体。许徵用一块白布擦净了长剑,又重新将其挂回到塌边。
    他望向院内,似乎有些感慨,“雨停了。”
    屋内香炉冉冉吐烟,驱散了满室血气,只余冷香阵阵。
    观棋见他肩头有一处染血负伤,正要叫他再行包扎清洗,却忽地听见外头门扉啪啪作响。小姑娘清亮的声音道:“哥哥,你起了么?”
    观棋一愣,看向太子,却见他摆了摆手,兀自取了放在架子上外袍穿上,亲自出去开了门。
    柔止仰头,见许徵着织金锦袍,瞧着面容略显苍白,不由一愣,问:“哥哥昨晚没睡好么?”
    许徵“唔”了一声,漫不经心地道:“昨夜风大,刮得院中梨树作响。”
    柔止一伸手,他便会意,蹲身将她抱起来。小姑娘今日了雪貂绒的披风,眼睛圆圆的,像一只动物,奶声奶气地说:“哥哥答应了今天陪我采花露的。”
    许徵道:“下了一夜的雨,我院中的梨花都已经凋零得差不多了。”
    小姑娘沮丧地道:“也是哦。”其实她早上起来的时候侍女们便劝她今日没有花露可采,可她就是想要见一见他,这才来的。
    许徵垂眸注视着垂头丧气的小姑娘,顿了顿,忽地道:“喝过雨水泡茶么?”
    柔止摇摇头,又好似明白了什么过来:“可以采雨水!”
    许徵看她欣喜的模样,清冷眸子里也染上点点笑意。
    观棋很快搬来了小椅子,柔止踩着椅子,一手拿了个青花瓷的小瓮,小心翼翼地从未落的梨花之上接水。许徵在一旁护着,偶尔指点道:“再高一些的地方,那儿缀的雨水更多。”
    就这样,好不容易收了半瓮雨水,柔止再想够着高枝,却够不着了。
    她委屈地看向许徵:“哥哥,够不到了。”
    观棋刚说自己要再去拿条椅子给四姑娘叠上去,便见许徵已然上前,抄起了小姑娘,将她举高。
    一时间,知道他受了伤的观棋与善丰俱十分慌张,却又不敢贸然叫破许徵受伤之事,只好急得在四周团团转,劝道:“这般太危险了,四姑娘可别采了,叫下人们采便是了。”
    柔止抱着小瓮,扭头看许徵:“哥哥?”
    许徵却是知道她早就念叨着要采花露的,闻言只是道:“我抱着你,无妨。”
    柔止便又高高兴兴地转头去收她的雨水,好不容易收齐了一瓮,许徵便叫观棋在廊下点了个红泥小火炉起来,上头放了个黄铜小茶炉,煮着柔止新收的雨水。
    茶壶氤氲散着水汽,许徵冷白的手指拈起茶叶,丢入其中,又吩咐观棋:“把昨天买的梨花酥拿出来。”
    柔止惊喜:“还有梨花酥!”
    许徵走去院中,折了一枝开得犹好的、含珠带露的梨花回来,插在一天青色的美人觚中,斜斜摆在桌面。新沏的茶水茶香四溢,茶香和茶汤的融合在一起,饮下后香气随回甘从喉咙深处缓慢回出,异常持久。
    柔止捏了一块梨花酥,小口小口吃着,好奇地问:“哥哥,你早就准备好了么?”
    许徵点了点头,小姑娘便高兴地扑到他怀中:“哥哥最好啦!”
    许是在花树下站得太久,二人身上皆带了水雾般的甜香。小姑娘又絮絮叨叨地说自己这些时日在学中的见闻,说到高兴处,便展颜,说到不悦处,便复又蹙眉。
    每到这时,许徵便用还带着梨花香气的手指抚平小姑娘漂亮的柳叶眉,拍着她的背,低声安慰。
    柔止欢喜极了,埋头在他怀中,嗅着他身上的冷香,说:“哥哥,我最喜欢哥哥啦,哥哥你会一直陪着我么?我们春赏花色,夏赏天色,秋赏月色,冬赏雪色……”
    小姑娘遣词造句的能力有限,说到这儿,只觉得还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做,却说不出口了。
    许徵便道:“昼赏画色,夜赏月色,山中赏林竹,水际赏清莲,万事万物美好处,皆可共赏。”
    只可惜,他早晚都是要离开的。
    许徵看着小姑娘活蹦乱跳地跑去屋内看她养在他这里的那缸小乌龟,心中忽地又升起些古怪的感觉。
    等柔止走了,善丰方才道:“殿下不与四姑娘道别么?”
    许徵瞥见自己的衣袖上还沾着花瓣,他用指尖将那湿水后略带透明的梨花拿下来,在指尖漫不经心地碾碎了。
    “不必说。”他说,“她还是孩子心性,很快便会忘记的。”
    此去生死未卜,倘或再能重逢,再与她说也不迟。
    第20章 常坐在院中看书煮茶的身……
    这日早朝,百官照旧为着另立储君之事吵了个不可开交。
    元熙帝漫不经心地听着众人争执。孙贵妃已然为了立储之事在他面前求情了数月,先头元熙帝念着孝懿皇后母族许国公一族势力,且孝懿皇后过身三年孝期未过,她按礼法是文琢熙嫡母,这般迫不及待另立储君,难免被后世诟病。
    可是文琢熙亲率军队至晋元府平叛乃至为此负伤,已有战功傍身,而朝中支持孙家的队伍愈发壮大,太子死生不明,国不可一日无储君……
    元熙帝自认已经等得够久了。
    “罢了,不必吵了。”皇帝此言一落,众人皆静。
    大家都知道,皇帝兴许今日便要定下皇储之事,不由屏声静气。
    皇帝思虑再三,方才说:“太子遇刺,如今俨然凶多吉少,熙儿为朕固守江山,立下汗马功劳……”
    听在有心人耳中,难免觉得可笑,又为太子感到可悲。
    忽地,太监刺耳的通报声响彻大厅,“许国公到——”
    皇帝的声音忽地一顿,面露不悦,可他很快便压抑住了自己的神情,往外看去。
    一名正值壮年、身着紫色朝服,束金玉带的中年男子快步走了进来,他进来便以首叩地,尊敬道:“微臣参见陛下。”
    元熙帝见他恭敬地行了大礼,神情微缓,只道:“舅兄因病不上朝数月,今日可是有要事要禀。”
    许国公抬首,望了望一侧方才为九皇子说话的官员们。许氏一族惯出武将,昔日领兵打仗,战功赫赫,如今豊朝江山,原本一半该当姓许,许国公这一眼,足以叫许多心怀鬼胎之人背后生出冷汗。
    许国公道:“微臣自知失礼,自请陛下重罚。可这消息太过紧要,微臣却不得不说——今日一早,微臣接到了太子殿下的手信。”
    此言一出,举座哗然。有人欣喜若狂,也有人怅然失意。
    皇帝倒还不慌不忙,只说:“哦?那他现在何处,为何不回来见朕?”
    许国公望着这会儿又开始装出父子情深模样的元熙帝,心下冷笑,面上却只极尽焦虑委屈:“太子说,他那日掉落山崖后,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险些丧身于山林豺狼之腹,好在为好心人救起,养伤良久,终于寻见了契机,叫人给微臣带信……”
    这话经不起仔细推敲,众人愈是琢磨,便愈是心惊。
    皇帝亦然一惊,瞧着像个心疼儿子的好父亲:“光儿如今正在何处?朕这就命金吾卫前往迎接!”
    至此,另立皇储一事,算是不了了之。
    ……
    不日,宣宁府外,跋涉而来的金吾卫沉默以候。
    许徵近来愈发爱擦他的那柄长剑,金吾卫将军在他跟前等候良久,却见太子手握软布,除却擦剑外,并不看自己一眼。
    “孟将军,”太子缓缓地道,“你可知此剑之名么?”
    孟将军怔然摇头,不明太子之意。
    文琢光道:“此剑名‘青锋’,我母亲昔日随父兄在外时,常佩此剑,后来她入主中宫,这柄剑也就被深藏起来,一直到她逝世,方才被我寻出。”
    孟将军忽地也想到了当初的孝懿皇后。他曾同许老国公在战场上并肩作战,那会儿如今的许国公还是个世子,人人都称呼他做‘大公子’,却唯独称呼孝懿皇后为“少将军”。
    可惜,当初那个他们的少将军入了深宫,也不过是弱水三千里头的其中一瓢,终是红颜作枯骨,芳魂随花去了。
    “我母亲性子极善良柔软,当了皇后之后,也不再如曾经那般杀伐果断,”文琢光说,“不然她也不会吃那么多苦。我也不会吃这么多苦。”
    孟将军不知怎的去接这话。他想同这少年说,当日孝懿皇后嫁给皇帝是她心之所愿,可这话如今讲来实在可笑。
    “走吧。”太子起身。
    孟将军下意识地跟在了少年身后,他看见满屋的东西都还在,不由迟疑说:“殿下不需收拾东西么?”
    文琢光道:“孤在此处不过暂住,没有什么好带的。”
    孟将军道:“那……宣宁知府华谦处,殿下预备如何呢?”
    文琢光似乎是笑了一下,只是反问:“皇上预备如何解释孤这一年多的失踪?”
    孟将军结结巴巴地道:“皇上、皇上说,殿下失足掉落悬崖,为山野农夫所救,现如今才被找回……”
    文琢光便道:“既如此,皇上想来不预备叫天下人得知太子为何会被禁足,又为何会掉落悬崖,孤在华家居住之事,也不足为外人道了。”
    孟云会意,不再提华家之事。他目送着太子远远走出华府,身后的善丰缓缓闭上清辉院的大门,却未曾落锁。
    至此,这清辉院又如先前一样,空余满院寂寥了。
    ……
    柔止在学中,听着佟先生讲时政。
    佟先生说:“今上与孝懿皇后少年时相识,许家乃先帝肱骨重臣,世代忠良,而孝懿皇后年轻时亦随父兄报效家国,至于桃李年华,方才回京待嫁。”
    女孩儿们皆是惊呼道:“以许氏大族,女子竟有过二十而未出嫁的?”
    佟先生缓缓地道:“舒筠心怀家国,为匡扶皇室正统,方才许嫁于当时势弱的太子,如今的皇上,女子的价值,并不体现于何时嫁人,嫁什么人……孝懿皇后终此一生,俯仰天地间,浩然无所愧。”
    佟先生教书,很少说些女诫女则之类的,反倒常讲些古今身怀大义、凛然高节之人,或是带领众人拜读他们的作品。
    柔止很是喜欢将这些在课上听见的东西说与许徵听,可今日心中不知怎的,总好似不太安宁。
    她用胖胖的手拍了拍胸口,皱起眉头。佟先生很是喜欢这个聪颖伶俐的小弟子,见状便关切地问:“柔止,今儿可是身体不适?”
    那股心慌的意味愈发强烈,柔止见先生开口,便糯糯道:“先生,我身子不适,想向您告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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