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琢光将手中的信笺放入一个盒子中,珍而重之地收藏好,方才转身看着他,只说:“你所说的,孤都想到了。”
    言下之意便是不会改变主意。
    苏沐阳不由叹了口气,他劝不动立说立行的太子,就只能苦口婆心:“若是华姑娘见到殿下如今的样子,只怕也会害怕的。铲除异己虽势在必行,可手段过于残忍,也有伤阴骘啊。”
    文琢光听见他谈华柔止,一时没有说话,半晌挥了挥手,叫他退下。
    翌日,华柔止一家便到了京城。
    连日舟车劳顿,柔止更是消瘦了些。先头华谦在京中置办的宅子就颇大,这些年也一直有人打理,府中管家来迎了众人回府后,林含瑛便留了人手收拾屋舍,又将柔止赶回房间去休息。
    这宅子到底比宣宁府的华府要小上一些,可柔止却很是欢喜。这些年老太太年复一年的难商量,大房二房频频有孩子出生,只有他们三房毫无动静,华谦有心回护妻女,却也不能同年过六旬的老母亲计较,加上柔止也没了兄弟帮着说话,这些年,柔止与林氏不知吃了老太太处多少苦头与委屈。
    柔止刚打算歇下,便听说余家姑娘到访。
    前些年余祭酒将家人接入京城,说来也巧,两家人便住在同一个胡同里。余燕景早两年便说好了婚事,如今被她母亲关着绣嫁妆,余燕雪先头与柔止有数载同窗情谊,如今听闻刚搬来的是原先的华知府一家,便忙不迭地来了。
    余燕雪年长柔止许多,却喜欢这女孩儿被家中所保护出来的一片天真明媚,她对柔止的记忆还是数年前那个圆团团的漂亮小姑娘,可在门口等着的时候,却见一个身穿浅蓝色儒裙,身姿纤弱的少女走出来,对着她微笑:“燕雪姐姐来啦,快些请进。”
    余燕雪见她第一眼,便目露惊艳之色,等听她喊了自己,方才能够确定。她,感慨道:“你这变化太大,竟叫我一时不敢相认。”
    柔止浅笑道:“数年不见,燕雪姐姐也更美貌了许多。”
    余燕雪见她房外下人们都还忙碌着,便道:“胡同外的街上便有家专供女眷去饮茶的茶馆,我看你这儿还乱着,倘或你不嫌弃,我请你出去坐一坐,吃吃京城的点心。”
    少女歪了歪头,甜甜地笑了起来,吩咐青霜去同林氏禀报。林氏的话很快便带了过来:“夫人说,家中忙乱,也不好待客,多谢余家三姑娘体谅。姑娘只管去就是。”
    两个少女手牵着手从侧门出去,余燕雪说:“伯母一贯好性儿,也就你有这样的福气。”
    柔止抿唇笑了一笑,到茶馆中,点了几样点心,又打趣说:“我哪有燕雪姐姐有福气呢,我听说你一及笄,便有许多人提亲呢。”
    余燕雪注视着眼前少女舒展明媚的眉眼,面上微笑,心下却生出酸涩。
    是呀,提亲之人不少,可她的嫡母也并不看重她,想来不会有什么好人家。
    柔止是华大人唯一的女儿,她的婚事,想来会比自己顺遂太多。
    很快,二人点的点心茶水便上来了。这家名为卿雪阁的茶馆位置极佳,二人挑了临窗的包厢,能将沿街之景皆收眼底。京城街道熙熙攘攘,人物风貌皆与宣宁府有所不同,柔止看着什么都好奇,却忽地眼尖,注视到一户人家门前站了许多卫兵——
    她迟疑道:“这是怎么了?”
    余燕雪瞧了一眼,神情有些凝重,她道:“那是林次辅家。”
    柔止一怔,想到自己母族的确是出过一位次辅,听说很得皇帝看重,是位桃李满天下的鸿儒。她不由诧异道:“可是林重的宅院?这是怎么了?”
    “林重前些时日被言官弹劾了,”这些东西余燕雪也不太清楚,只好挑着自己在外头听见的话说,“皇上怒极,下令抄没林家家产,男女皆投入大狱。”
    柔止一惊,忙起身下楼。余燕雪阻拦未果,也只好提着裙子匆匆跟上去。
    柔止便见华美的府邸之间,有无数冷面卫兵穿梭其中,粗暴地搜刮其中值钱之物,妇孺哀嚎之声不绝于耳,可那些卫兵无动于衷……忽地,一个女子凄厉地喊道:“陛下冤枉忠良,太子为虎作伥,豊朝不日亡矣!”
    柔止站的角度,正见那妇人猛地撞上一侧卫兵的刀刃,顷刻之间,血液喷洒。
    她从未见过如此场面,白着脸往后退了一步,几欲作呕。
    一顶轿子悄无声息地停在林府侧门,其中所坐之人将一切尽收眼底——自然也看到了少女的惊恐与厌恶之态。
    观棋来禀告道:“殿下,都料理干净了。”
    他察觉到主人神情不对,也跟着看过去,顿时诧异:“这、这、这不是——”
    文琢光手一松,放开了帘子,淡淡吩咐:“走罢。”
    观棋道:“殿下本说今日要到华家拜访,东西都准备好了,什么时候去呢?”
    文琢光凝视着手腕上一根红绳,半晌,冷若冰霜的面上难得露出些许怅然之意。
    他原本是要去上门拜访的,如今倒只怕惊扰了那一如既往柔软美好的少女。他先头不告而别,就够叫她伤心了,今日她才见过林家被抄,怎么也不是个合适的见面时机……
    于是他道:“遣人将东西送过去,孤今日便不上门了。”
    第23章 提起裙摆,遥遥地奔了过……
    日暮时柔止方才回府,林含瑛早将家中打点得当,见女儿回来,正要命众人点灯摆饭,却见女儿神情苍白,好似受到了极大的惊讶。
    “阿娘,”柔止坐下,神情隐隐不安地道,“林阁老被抄家了。”
    林氏一族之所以煊赫不倒,便是因为不管何人当天自,林家所出的重臣从来都只多不少,林重便是林家如今最为得势之人。
    林含瑛怔了怔,半晌侧头看向华谦。
    华谦心知如今进京,女儿少不得要与京中权贵打交道,有些话自然应当是要与她说清楚的。他想了想,叫女儿到跟前,便说:“扇扇可是今日出去看见了什么?”
    柔止低声道:“我见着林阁老家有一女眷触柱而亡,旁人议论,皆说太子如今神怒鬼怨,残害忠良。”她幼年时随母亲回家乃是见过林阁老的,论起辈分来当算她的叔祖父,如此之人,落得个抄家的下场,她心中很是难过。
    华谦闻言也是暗惊,尤其为那“神怒鬼怨、残害忠良”八字而感到心惊肉跳。
    可是柔止说的也并不全是假话。林阁老与太子政见不合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而太子这些年愈发杀伐果敢,铲除异己是向不手软的。
    如此,华谦一时半会儿也不敢将太子当年身份暴露给女儿了。他皱眉沉思半晌,方才道:“朝廷如今党派相争,林阁老卷入其中,落此下场叫人唏嘘,却也在为父意料之内。”
    如今朝中一共有三波人,一派是以许国公为首、支持正统嫡出的太子的势力,另一派则是这些年孙家暗中扶持,隐隐支持九皇子继位的孙党,还有些直臣并不蹚浑水,算是忠于元熙帝。
    林阁老本是最后一种。
    可就在今年初春,有一事被曝出——昔日太子失踪时,皇帝早已拟好了另立太子的旨意,而代拟诏书之人便是林重。那份诏书据说至今未被销毁,而是被林重所藏,这对于羽翼不够丰满的太子来说俨然是一大威胁。很快,林重当年在地方为官之时克扣饷银之事便被有心人拿来大做文章,落得今日被抄家的下场。
    华谦思虑半晌,才将朝中形势简要地同女儿说了,又说:“许多事情不是非黑即白,你如今到了京中,局势复杂,万事还要以小心为上。”
    柔止点了点头。
    边上林含瑛却轻轻地拍了丈夫一下,转而对女儿正色道:“你是要到了说亲的年纪,因而阿爹阿娘才将局势与你说清——可你也要记住,若真遇到什么事情了,也不必处处委屈自己。”
    柔止望着灯火下父母慈爱的面容,鼻子一酸,只是贴着母亲的颈侧,倒还像个小孩子那般,糯糯地道:“我何时委屈自己了,阿爹阿娘不必担心我。”
    等她出去了,林含瑛才望向华谦,“太子殿下之事,还不与扇扇说么?”
    华谦无奈地道:“殿下的事情太过于复杂了些,且京中这浑水我本也不想叫她蹚,还是看殿下的意思罢。殿下既然没有要点破,咱们也就先瞒着。”
    林含瑛点了点头。从旁人口中所说的太子殿下,如今实在是太危险了一些,已然不是当年那个瞧着纤弱却会护着柔止的少年了。自家女儿的容貌也着实太盛,能低调些也是好事。
    柔止在家中待了几天,她在京城没有朋友,除却一个余燕雪,旁人也不来找她玩。林含瑛给她找的学堂至今也还没有着落,可谓是无聊极了。
    很快,华谦便给她带来一个好消息——
    天子预备在城外山林之中秋狩,着百官可带家眷同往。
    这等场合,自然都是儿郎们大展身手的好时机,至于女眷——其实大部分夫人也都会将家中适龄的女孩儿们带出,毕竟在场都是官家子弟,保不齐未来夫婿就在里头。
    林含瑛倒是不急着给女儿相看,纯粹当带她出去放风,可女人天性便是爱攀比的,她提早数日便将柔止秋狩之日的衣裳首饰一一打点好。
    浅杏粉提花暗纹的长衫,配了妆花织银马面裙,清冷飘逸,将少女盈盈身姿展示得淋漓尽致,甫一到场,便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柔止便很快见一个和善面圆的夫人过来拉着自己的手上下打量,便对林含瑛说:“难怪你不将女儿带出赴宴,竟是这般仙子一般的人物,怕不是担心被我们抢了去。”
    林含瑛无奈地看她一眼,只说:“薛夫人说笑了,柔止在宣宁长大,京城的一些规矩还不甚懂,我不带她出来,是唯恐冲撞了贵人。”
    很快,她便被夫人们拉到一起说话去了。
    姑娘们凑到一起,无非说些首饰衣裳之类的话题,奈何京城时兴的衣裳款式柔止都并不了解,一时半会儿也插不进去。她自个儿倒也不急,只是不紧不慢地四处张望。
    忽地,她被人撞了一下,柔止察觉到自己的手心里头多了个纸团。
    她寻了无人处展开纸团去看,只有寥寥几字:若要见许徵,去密林东侧。
    这个熟悉的名字时隔多年再次被人提起,华柔止倏地一惊。她再回头去看,却不见可疑的身影了。
    纸团静静地躺在她手心,寸寸生出滚烫意味。
    她心中极惊骇,面上却极力维持着镇定,复又走回姑娘堆里回去。山坡视野极佳,远远望去,可见皇帝带着百官在前头,身边站了个穿了华丽宫装的女子,二人跟前,站了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想来便是宠妃孙氏与她所生的九皇子了。
    柔止眯着眼,仔细辨认。
    她试图在那些人中找到许徵的存在。
    忽地有一匹骏马奔腾而至,马上之人穿了身天水碧的圆领袍,革带护腕,挺拔若修竹,皎皎如冷月——
    她只觉得眼熟得很。
    许是她着发怔的神情太过于吸引人的注意,那些三两谈话的姑娘们之中,有一个穿着粉色裙子的姑娘看了过来,她笑着道:“华家妹妹也在看太子殿下么?”
    柔止怔怔地道:“太子殿下?”
    “是啊,”那姑娘笑眯眯地道,“太子殿下天人之姿,出身高贵,妹妹要是看呆了,也不稀奇呀。”
    柔止喃喃道:“怎么会是太子殿下……?”
    一边有个傲慢声音道:“别看了,再看,太子殿下也不会看上你。”
    柔止回头,却见是个老熟人——余家二姑娘,那位据说被关着绣嫁妆的余燕景。
    余燕景当初因着柔止误进迷宫之事,被高阳公主下旨申饬,好长一段时间都抬不起头。如今与柔止这番久别重逢,老乡见老乡,眼睛里头简直要冒出火星子来。
    她冷冷道:“小地方来的人就是见识短浅,太子表哥与你有如云泥之别,才看不上你呢!”
    她来京时间久,又是高阳公主嫡亲的表姐,与她交好之人不计其数,连乐安县主也与她有些交情,如今听她将华柔止俨然说成不自量力觊觎太子之人,再仔细一打量——这华家姑娘空有一身美貌,如今好似也没有在哪出读书,指不定便是犄角旮旯里头出来的小门小户之女,土鸡上位的金凤凰。
    姑娘们再也没有同华柔止搭话了。
    柔止微微蹙眉,看了余燕景一眼,不欲与她争论,反倒再一次将目光投向远处的猎场。
    这会儿身边一贯寸步不离的红袖似乎也不见了,柔止有些意外,只觉得似乎一切都过于巧合。可余燕景有一点却说对了——如今后宫无主,即便是年节,孙贵妃也很难主持宴席。倘或这一次不近前去看看,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再见到太子。
    柔止下定了决心,辨认出大致的方位,便趁着无人注意自己,偷偷地溜下了山坡。
    秋季之时,山野枯枝漫漫,下午时分阳光少了些明媚,她今日穿得累赘,走的时候索性将发间的发饰拆了大半,都装在贴身的一个小荷包里头,免了被枯枝挂着头发。
    这次的猎场乃是天然形成,山坡下去,除却上山之道外,便是茂密的林子,因着是贵人游猎场所,所以平日里无人进入,养出许多野鸡野兔这般的生灵,至于猛兽却是没有的。
    柔止跋涉半日,才算到了密林东侧的边缘,远远便闻得马蹄与人声,里头众人游猎,弓箭无眼,她却是不敢进去的。
    她在边缘徘徊,心想着,自己真是魔怔了。
    为什么非要想办法见太子呢?倘或他真的是许徵,又何必对自己避而不见。
    当年许徵失踪之后,华家上下便对他的过去讳莫如深,仿佛从来没有这么一号人存在过。足足八年,唯有柔止一人还心心念念着昔日那个清辉院的少年。
    可她实在是太想见到他,哪怕这张纸条有些蹊跷,她也执意要来看一看,方能安心。
    可她等了一会儿,没见着熟悉的身影,却听见了陌生的人声。
    一个小太监迟疑道:“殿下,今日游猎,本是陛下要考察大伙的骑射,猎犬之类的倘或进入,可是违反规则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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