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匆匆忙忙吃了两口,便提着裙子跑回院中,林含瑛在后头无奈地摇摇头,问华谦:“你这女儿一颗心都被太子殿下勾走了,真的没事么?”
    华谦乐呵呵地道:“她还不通男女之事,只当太子殿下是兄长,太子殿下也将她当成妹妹,你别多想。”他吃完了,也匆匆往书房赶去,徒余林含瑛在后头无奈地叹息。
    华谦一入书房,便见一身玄紫的青年立在灯下,听见他的动静,缓缓地回过头来。
    太子年少时便极美貌,如今年岁渐长,那些青涩退去后,唯余清冷端然,翩翩如玉。华谦先前视他如子侄,见他这般,便笑着行礼:“太子殿下。”
    文琢光示意他免礼,旋即又开口道:“华伯父,孤今日来此,是为了柔止之事。”
    “殿下请说。”华谦迎他入座,又亲自为他斟茶,莞尔道,“柔止今日晚饭时便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想来也是在等殿下去见她。”
    文琢光想到柔止,眼中笑意微生,旋即便说:“今年国子监女学重办,其中讲师皆为大家,她进去读书正好。”
    华谦不由惊讶:“晚饭时,她才同臣提了此事。”
    文琢光也是讶然,旋即道:“既如此,孤便着人安排。”
    他一贯寡言,如今亲自来见华谦,乃是敬重他是长辈,寥寥说了几句话,便要告辞。华谦送他出去,又给他指路,十分关切地道:“扇扇的院子在那头。”
    文琢光走着之间路边花木扶疏,等到了柔止的院子里,便听四下寂静无声,如今夜色渐浓,她屋内点了灯,外头只有一个小丫头打着瞌睡。
    文琢光到了门前,轻轻叩门,里头很快就有了动静——
    柔止没好气道:“我知道了,这就睡,不等了!”
    她有些生气的将等人时写的那些大字给揉成一团,丢到地上,嘴里只是喃喃地说:“大骗子!”
    后头却忽地传来青年有如冰淬过的声音,他声音略带笑意:“嗯?怎么骗你了?”
    柔止猛地回头。
    文琢光便站在她身后,他颀长挺拔的身子略遮住了身后桌上的烛火,在她身前留下大片的昏暗。而太子殿下俊目修眉,冲着她伸出了一只手——
    柔止不解其意,歪了歪头,把自己的手递了过去。
    文琢光嘴角含笑,拉了她一道,站到了桌前,垂眸看着她写的字,半晌,搜肠刮肚地想出一个形容词:“唔,这些字写得真是……别出心裁。”
    柔止:“……”
    她脸上一瞬便晕红一片,赶忙一把推开他,挡在了桌前,心虚气短地道:“你不许看。”
    文琢光温声应了好,转身坐下了,瞧着少女眼波漾漾,欲言又止地瞧着自己。她将自己写的那些字窸窸窣窣地收拾了,转过头来时,所佩戴的郁金色披帛已是松松垮垮,文琢光便叫她近前来,抬手为她理了理披帛,问她:“怎么了?”
    柔止说:“你迟到了一个时辰。我们三天前是在傍晚分开的,你今日来迟了。”
    青年一怔,旋即有些哭笑不得,到底还是顺着她,温声道:“好,我下次一定守时。”
    她这会儿方才像是气顺了些,板着的脸也缓和下来。文琢光见状,便复又站起身,拉着她到了铺好宣纸的桌前。
    “你幼时就由我带着写过字的,”他卷起了广袖,看向眸子里头满是赧意的少女,笑了笑,“你天赋极佳,可这些年过去,字迹怎么反而没有长进。”
    柔止被他带着,站在了桌前。桌上毛笔墨迹未干,她在他的责备下,复又拿起了笔,正想再好生写几个字,可笔尖还未落下,便察觉到一只温热的手覆了上来。
    她微微一惊,险些画花了新铺的宣纸。
    文琢光握住她的手,往上一带,那张无辜的白纸方才得以幸免。他好笑道:“怎么了?”
    她讪讪:“……一下子有些紧张。”
    文琢光道:“你方才写的是什么?”
    “《子虚赋》。”她说着,忽然一怔,又回过头去看他。
    文琢光闻言便笑了笑:“是我教你读的
    第一篇文章。”
    那时候她在病中,百无聊赖,少年许徵成日带着东西去投喂她,又或者是给她念书。她幼年时便极聪颖,他便手把手地教她写一些古今大家的诗词歌赋。
    《子虚赋》描写工丽,散韵相间,可对一个孩子来说总归是有难度的,他便耐心地一个字一个字掰开揉碎了为她讲。原本他还想教她《上林赋》,可惜还没有教到,他便离开了宣宁府。
    二人本就挨得极近,少女转过头来之时,樱色的唇几乎要贴到他的脖子上。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后腰险些撞上桌子,文琢光便用手掌托住她。
    他带着无奈的叹息声在她头顶响起:“……这么怕我做什么?”
    柔止用手背贴了贴自己不经意有些发红的脸,低声嘟囔说:“我才不怕你呢。”
    只是听了他的话,她也来了几分兴致,便软声求他带着自己写《子虚赋》。少女撒起娇来的时候,声音软侬,眼睛明亮,文琢光自然很难拒绝,便握着她的手,耐心地教她写:“……你这落笔太局促,写字要想形神兼备,则自己须得有开阔疏朗的心境。”
    他察觉到柔止身子略有倾斜,便托着她的腰,往另一侧转了回来,“身子也不可偏倚……”
    少女腰肢极为纤细,被他揽着,好似稍稍一用力便能攀折的花枝。
    文琢光心神忽地一怔,手下力道微松。
    柔止早已写得入了迷,发觉他松开了自己的手,不由有些不解地回头看他:“哥哥?”
    他走到边上喝水,笑了笑,说:“我有空的时候,为你写本字帖,你自己照着临摹可好?”
    柔止点了点头,忽略了心间那点儿失落。她见文琢光面上有些疲惫,便忐忑地道:“哥哥,那日秋狩的事情,还没有解决么?”
    文琢光还以为她还在担心自己被暴露出来,便安慰道:“你不必担忧,这件事情如今已与你无关了。”
    柔止迟疑了一下,说:“可是、可是今日燕雪姐姐来见我,说如今京中舆论,都在猜测那日被你抱回东宫的人是谁……好似有很多人,猜是宁家姑娘。”她说这话的时候,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心中冒着酸水儿,语气却情不自禁地带上了几分埋怨。
    文琢光道:“宁家姑娘,宁秋露么?”
    柔止垮了小脸:“哥哥你认识呀。”
    “宁少傅是我的老师,”文琢光道,“我去他家拜访的时候,应当见过他女儿几面。”
    他有些奇怪地看着面露不悦的少女,“怎么了?为什么旁人都猜测是宁姑娘?”
    柔止道:“燕雪姐姐说、她说——”
    她咬了咬嘴唇,盯着文琢光说,“宁姑娘喜欢你所以迟迟不嫁人,她是京城第一美人,那日去了秋狩却早早退场,保不齐就是你怜香惜玉,救下了她呢。”
    她自个儿也说不上来如今是什么感受,就是觉得好像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人抢走了,实在是不舒服得很。
    文琢光诧异地瞧着她,只觉得听她说“喜欢”二字都有些违和。他只当是她小孩子气的占有欲作祟,只是笑着揉揉她的脑袋,“我与她不熟,何况我救的、抱的,不是你么?这等空穴来风的传闻,你当真做什么。”
    柔止忧心了大半日的事情便在他这三言两语间被化解了。她不由笑了笑,亲昵地倚到他肩头,素白的面颊紧紧地贴着他,又张开手去,紧紧地抱住他的腰。
    文琢光揽住她肩膀,又说:“我同你阿爹说了,过两日国子监开学,你便道那边去读书。”
    “嗯,”她有些困了,小小地打了个哈欠,“那边离东宫很近,我是不是可以去见你呀?”
    文琢光感觉到她软软的气息拂在自己的颈间,像一只全身心依赖着自己的猫儿般,他垂眼看着少女,目光柔和:“自然可以。”
    ……
    翌日,天还没亮,高阳公主便得知太子召见自己,她还以为有什么要事,匆匆梳洗罢,便往东宫去了。
    结果文琢光见了她,第一句话便说:“你去安排一下,过几日把柔止放到国子监读书。”
    高阳目露茫然:“为什么要我去说?”
    文琢光看了一眼她睡眼惺忪的模样,猜测她是还没睡醒,所以看起来就不太聪明。他只好解释:“国子监女学的规矩,便是要一位身份高的女眷去同女学那头的院长引荐。华家初来乍到,有你帮忙,行事便宜些。”
    高阳这才回过神,一口应下了,“这倒不是难事。”
    文琢光“嗯”了一声,让她退下。
    “……”文宜婉说,“所以你三更叫人把我喊起来,就是为了让我帮忙给华家姑娘办入学之事?”
    难道就不能等她睡醒吗?
    文琢光道:“再晚些我要参加早朝了。”
    文宜婉只好强颜欢笑:“哦,原来如此。”
    说着,她那失踪的理智终于回来了,迟疑道:“不对,那个华家姑娘?华柔止?先前你在宣宁府里,喊你‘阿徵哥哥’的那一个?”
    “就是她。”文琢光见她还没有走的意思,便挥了挥手,示意外头的观棋进来赶人。
    文宜婉被客客气气地“请”离了他的书房。她不由愤懑地道:“我才是你妹妹啊,皇兄,你这么急着赶我走做什么?”
    第26章 不知天高地厚,胆敢肖想……
    虽然世人都说太子很是疼爱高阳这个小妹妹,可其实高阳与他并不十分亲近。
    文琢光出生的时候,帝后的感情已然跌到了冰点,不过皇帝看重许家,因而皇帝对这个继承人很是上心,而孝懿皇后不得丈夫宠爱,生性要强的她也只将毕生精力都投在教育孩子上……所以太子自小性子便冷淡自持,别的皇子公主们还成天玩耍打闹的时候,他早早开蒙,听大学士讲学,随许国公习武。
    余昭仪还在闺中的时候与孝懿皇后便是手帕交,到了宫中,也处处以她为先,高阳小时候听见母妃教导的最多的,无非是:“皇后娘娘不容易,你要听话些,多帮帮她。”
    高阳幼时因着性子乖巧,很得皇帝喜爱,便是到了如今,也牢牢记着余昭仪的话。
    她自东宫出来,忍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喃喃地道:“罢了,便当是替皇后娘娘走这一趟罢。”
    孝懿皇后若是在世,见到文琢光如今愿意这样照顾一个小娘子,应当也是高兴的。
    她遣人去准备了一些礼品,便施施然地提着东西去,给柔止做了一回说客。
    国子监祭酒乃是高阳的舅舅,可他主要负责男子,而今女学重建,请的则是举国闻名的几位女子大家,其中有一位姓王的,出自琅琊王氏,如今的书院山长便是她。
    王山长见了高阳来,略有些诧异。她是个瞧着清癯文静的妇人,虽说出自名门,可终身未嫁,当世流传她著作无数,虽年华已老,却犹有韵致。
    “不知公主驾临,”王山长亲自给她斟茶,温然道,“有失远迎了。”
    高阳笑着谢了她的茶,旋即便开门见山道:“我今日来,是有一位小友想荐入国子监女学。”
    王山长注视着她,只道:“公主可知我这女学的规矩?”
    “自是知道的,”高阳苦笑说,“须得有德高望重之人推荐,自身德言容功也不可少。如今山长所收的几名学生,我也大致了解过,其一是宁秋露,京城第一才女,诗书传家;再是余祭酒的两个女儿,俱是名门闺秀,余燕景诗画双绝,余燕雪则是香料大家……便是那走了后门的乐安县主,也是她父母倾城之力捧出来的大家闺秀。”
    除了这四位之外,其余之人虽有逊色,可却也个个都是京城之中名誉颇盛的闺秀。
    王山长见她对这些学生如数家珍,还以为她心生退意,便轻轻啜茶,只说:“若是公主您要入学,我自当扫榻相迎,可若是要为旁人说情……”
    她顿了顿,放下了茶盏,面上露出矜傲之色:“若是要入学也行,可我此间不收无用之人。琴棋书画,文章策论,香材刺绣,到了年底都要考察,若得三个乙等以上,便是天家血脉也得退学……那就不知道她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高阳笑容稍稍僵硬。
    她心中暗骂文琢光不是人,她没同王山长接触过,不知此人如此古板不会变通,可太子殿下能不知道么?
    ……他就是故意坑妹妹!
    高阳还真不知道华家小姑娘能不能在她手上讨着好。她皱眉思虑片刻,终于还是展眉,同王山长福了福,低声道:“那便有赖山长照应了。”
    她派了人去华家说了此事,再着人回禀东宫。如此,华家姑娘入国子监女学之事,方才算得板上钉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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