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的时候,宣宁那头的老家来了信,只说是华谦过年也不回去,叫老太太好等,又明里暗里要华谦提拔自己的两个兄弟,最好是把阖家都弄到京城来,云云。
    这些倒也就罢了,虽然贪心,可华谦为人子,为人兄弟,帮衬一二也无妨。
    可偏偏那老太太故技重施,说林氏怀了身子,华谦身边没个可心人儿,府上也没有主子能操持庶务。
    柔止当即便道:“阿爹公务繁忙,且日日与阿娘宿在一道,祖母多虑了……至于府上事务,我也到了年纪了,自然会帮衬阿娘。”
    她得父母宠爱,说话十分硬气,便将老家的人给堵了回去。
    林含瑛见着出色的女儿,心中也十分安慰,拉了女儿的手,把今日的压岁钱给她,笑道:“我的女儿自然是最贴心懂事的,过了今天,扇扇便十五岁了,好似昨日你还是那个牙牙学语坐在我膝头的孩子呢!”
    华谦也给了女儿红封,笑着道:“虽是大姑娘,却不论怎么样也是我们的孩子,这个红封须得拿好了,压一压岁数,好别那么快离了爹娘身侧。”
    柔止脸一红,听出了父亲的言下之意。
    林含瑛这会儿反倒责怪的看一眼丈夫,只是说:“女孩儿总是要嫁人的,早些相看也好,你那些同僚家的出色儿郎,我猜也不乏品性样貌都好的,你也该留意留意,早些定下,多留几年便是了。”
    “阿娘!”柔止连忙往她怀里钻,羞恼了一些,“我还小呢!”
    她如今愈发有些大姑娘的成熟稳重,平日里帮着林氏管教下人,已然学会了冷脸立威,又觉得自己马上要做姐姐了,倒是罕见在父母跟前露出这般小女儿娇态。
    华谦夫妇不由笑出了声。
    一家子围炉夜话,也不知是几更天。
    柔止开始打着哈欠,眼角泛出泪花。林含瑛见她一幅困乏模样,不由笑了笑,道:“回去早些睡罢,明儿还要早起呢。”
    柔止点了点头,可是等她躺进被褥中的时候,却又没了睡意。
    这确实是她第一年在京城过年不假,却也同样是时隔多年后……她第一次在离文琢光这么近的地方过年。她还记得她小时候,文琢光连夜从隔壁州府赶回来,只是为了陪她一起过年。
    只可惜,那是她第一次与他一起过年,过完那个年没多久,文琢光便离开了宣宁府。
    柔止看着床顶,心中着实是很想见他,可是却也知道,今日大年,他不管怎么样都是要留在宫中过年的,而且先前孙贵妃和九皇子出了那么多的事情,他估计这两日都要忙着为他们扫尾。她不过是管一个小小的华府,都觉得疲惫,更何况他远比她要忙碌得多。
    少女微微叹了口气,将被子往上拽了拽,挡住了大半面颊。
    可没过多久,便听见“笃笃”两声,她悄悄地探出脸往外看,只见窗外映着青年清润颀长的身影,她悄声道:“哥哥,是你么?”
    青年沉静地“嗯”了一声,柔止便趿拉着软底的鞋子走到了窗边去,打开了窗子,素着一张娇娇俏俏的小脸往外看。
    文琢光像是吃了些酒,倚在窗边,懒懒地看着她,半晌笑了笑:“扇扇。”
    柔止“唔”了一声,惊喜地道:“哥哥!我才在想你呢!今日宫中不忙么?”
    “忙,”文琢光笑道,“只是他们都去瞧焰火了,我想着,压岁钱总是要给你的,便偷偷溜了出来。”
    柔止睁大了眼睛:“偷偷溜出来?那你是怎么进的我家?”
    “自然是翻墙。”文琢光只觉得小姑娘睁大眼睛的模样实在是可爱,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面颊,见她往后一退,便双手撑在窗沿,借力跳进了屋内。
    他一贯成熟稳重,如同今日这样翻窗翻墙的时刻实在是罕见,柔止愈发觉得惊讶,歪着头看着他,半晌,才中肯地道:“哥哥你醉了。”
    “是有些醉意,”他也不反驳,只是撑着一只手,侧过脸去打量她姣好的眉目,半晌微微笑了笑,“扇扇又要长大一岁了。”
    “嗯……”柔止心里忽然有些酸涩的感觉,睁眼望着他,只是说:“哥哥,我以前很盼望过年,总觉得到了过年了,我便能长大一岁,与你就更接近一些。”
    现在才知道,她在成长的过程中,文琢光也同样在蜕变。
    从昔日那个寄人篱下满身白衣的少年,变成如今衣锦着玉,尊贵无匹的太子殿下。
    她和文琢光的距离远远不只有年龄,还有很多很多她自己都很难想到的地方。
    文琢光并不知道少女柔肠百转的心事,只是瞧着她忽然有些难过,便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头,低沉地道:“可我从来没有觉得我与扇扇有差距。”
    “有的,”柔止摇摇头,只是倔强地说,“哥哥眼里,我永远都是小孩子。”
    这话倒是并不差。
    “……我只是觉得,能够一直做个小孩子,也没有什么不好,”文琢光却反而这样安慰她,“我昔日的不幸,你都不会再经历。我希望我能够护好扇扇。”
    柔止心中的那些不忿与恼怒,忽然就在他的这些话里头,变得烟消云散了。
    是呀,他已经待她这样好,她还有什么好不满足的呢?
    他自认为是她的兄长,她又为什么还奢望那些虚无缥缈的男女之情?
    柔止知道自己应该满足,可是在满足之余,却好似叫她养的猫儿轻轻地挠着心脏,有些说不出道不明的痒意。
    手中忽然沉甸甸的,多了些东西,柔止低下头去一看,只见是个被绸布包的好好的红封,拆开来了去看,里头是足足十五枚刻着栩栩如生的小狗的金币。
    她怅然的面上不由生出些笑意,“我七岁的时候,哥哥给了我七枚小老虎。”
    她回身,珍而重之地把红封放到枕头下面塞好。
    文琢光已然起身,望着她道:“我叫观棋从宫中库房中寻了许多的二踢脚,宫中工匠今年还做了些漂亮的爆竹,我一并拿来了,扇扇要不要出去玩?”
    柔止眼睛一亮,自然说着要去。
    她身边的丫鬟们今儿都到前院去讨赏钱了,柔止便随着文琢光一道悄悄地出了家门,到了不远处的巷子里头。
    不料刚过来,便遇见了个熟人。
    乐安县主穿着新衣裳,从头红到脚,远远瞧去便好似个小炮仗一般,她惊讶地道:“柔止你怎么也过来了?”
    等她看清了柔止身边站着的太子的时候,便愈发惊讶了。
    太子不在宫里过年,跑出来陪他这好妹妹放炮仗?
    乐安不由责怪的看了一眼程瑜柏,只是说:“程木头,你看看太子殿下都来了,你还这么不主动,非要我拉着你!”
    程瑜柏替她拿着许多二踢脚,面露无奈:“你当着我阿爹阿娘的面就要拉我出来,你不害臊么?”
    文佩紫冲他翻了个白眼,亲手点了个爆竹,旋即捂着耳朵往边上跑。
    柔止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的爆竹,不由停在原地看,却忽地被文琢光一把拉过来捂住了耳朵。她下意识地也踮起脚去,捂住了文琢光的耳朵。
    “砰”一声,那爆竹在原地炸裂开来,硝烟味儿弥漫在了整个巷子里,满目火光,旋即升到半空中,又再“砰”得响了一声。
    文佩紫也吓得惊叫,直往程瑜柏怀中躲。
    柔止只觉得鼻尖一瞬间便盈满了他身上的熏香味儿,那往日清淡的香气今日却好似多了几分叫人着迷的魅力,她将脸紧紧地贴在他胸前,有些不舍得离开。
    “哥哥,”她在震耳欲聋的爆竹声中说,“新年快乐呀。”
    文琢光低下头去,虽没有听清她说什么,却隐约知道了她的意思,便笑了笑,同样道:“新年快乐。”
    他身上酒意未散,瞳孔中满是火光的影子,而柔止站在其中,像是身披星河。
    第42章 瞧见太子殿下愈发发红的……
    大年夜,华府不远处的小巷子里,少女银铃般的笑声响成了一串。
    柔止胆子愈发大了起来,甚至亲自上手点火柴,观棋拿来的爆竹也不知道是什么类别的,柔止小心翼翼地点燃之后,却并没有如方才那般“砰”得炸起来,而是刺拉拉地飞溅出不少火花,平地上骤然生出成束的光芒,如同瀑布一般,美丽极了。
    乐安在边上早就玩了不知道多少个二踢脚了,程瑜柏几次见她要往那跟前凑近了去看,都胆战心惊地把她拖回来,结果还是一个不甚,自己叫丁点儿火星落到了衣襟上,烧出了一个小小的焦黑的洞。
    柔止“呀”了声,说:“程公子的衣裳坏了。”
    乐安顿时手忙脚乱,非要程瑜柏给她看看自己有没有被烫伤,程瑜柏忙不迭地躲开她要来扒自己衣襟的手,却猝不及防地被乐安一手拽住了腰带,拉回来。
    她板着脸警告他:“程瑜柏,我告诉你,你要是再躲,小心我——”
    程瑜柏笑了笑,反问:“你要怎么样?”
    话音刚落,文佩紫便忽地一把拽住他,程瑜柏早就有了防备,自然站定了不动,她便顺理成章地撞进他的怀里,踮起脚尖“啪叽”一声,亲在了他脸上。
    程瑜柏:“……”
    向来斯文毒舌的程公子彻底脸红了,盯着一脸得意的乐安县主,简直说不出话来,半晌,恼道:“轻浮!”
    乐安笑着道:“那你做什么脸红,刚才又为什么闭眼睛?”
    程瑜柏拂袖而去。乐安笑着在后头紧紧跟着。
    她懒懒地冲着身后的柔止摆了摆手,算作道别。
    柔止看着她潇洒的背影,缓缓地张大了嘴,半晌,回头对着文琢光,笃定地道:“乐安县主可真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姑娘。”
    自己要是也有这么勇敢就好了。
    文琢光看着她面上的期盼神情,心中很是古怪。
    就好像有一天发现自己精心豢养的鸟儿,忽地能够展翅飞出牢笼,又好像自己细心照顾的猫咪,忽地就开始对着旁人翻肚皮撒娇。
    ……总归很不是滋味。
    于是他垂下眼睛,淡淡道:“夜色深了,我送你回去罢。”
    柔止“嗯”了一声,牵着他的衣袖走在他身后。
    今天的月色很美,把太子殿下的背影拉得很长,柔止盯着他的背影,每一脚都踩准了心脏的位置,一步一步,好似这样就能走到他心里去。
    她想着许多事。
    她这样喜欢依赖他,希望能够长长久久地陪伴在他身侧……她从来没有去爱过一个人,不知道这是否就是所谓的爱情。
    可方才乐安踮起脚去亲程瑜柏的时候,柔止一点也不觉得伤风败俗,也不觉得程瑜柏当真会觉得乐安“轻浮”,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都是纵容的意味。即便是后来走开,也走得并不快,向来是担忧身后的乐安跟不上他的步子。
    她由衷地羡慕这两人,心中却也惶恐着,有朝一日文琢光也会对旁人那般纵容亲昵。
    她心中一番胡思乱想,并未察觉前头文琢光忽地停下了步子,于是她一头便撞上了他的后背,捂着额头倒退了两步。
    文琢光一路不听她说话,心中有些奇怪,不意他忽然停下却害她撞着了额头,不由有些惊讶地回头去看她:“扇扇?”
    柔止捂着额头,怔怔地看着他在皎洁月光下,如冰雪一般清透而瘦削的面颊。
    文琢光却以为她是困了,想了想,便道:“若是困了的话,我背你回去罢?”
    柔止本来想说自己并不困,可出于某种奇怪的情绪,她沉默着点了点头,温顺地伏到了他清瘦却宽敞的背上,两只手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
    少女身上有着花木的香气,并不甜腻,如兰如菊,丝丝地钻进文琢光的鼻间。他两只手拢着她的腿弯,察觉到柔止温热的呼吸吹拂在自己的颈侧,只觉得她即便长大了许多,可还是同当年那个孩子一般单纯乖巧。
    柔止却开了口,问他:“哥哥,程公子喜欢乐安县主,对吗?”
    文琢光沉默了片刻,并不喜欢与她谈论这个话题,于是淡道:“你年纪还小,不必去理会这些。”
    她似乎是有些不服气,刚要反驳,却又紧紧闭上了嘴。
    结果被他背着走了一会儿,倒是当真颠簸出了几分睡意。
    文琢光背着柔止,走到离她院子最近的一个偏门,那看门的门房见着自家姑娘被太子背回来,简直唬得魂飞魄散,刚要回头去通知主人家,却见文琢光同自己摆了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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