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平日里风流薄幸,这些话自然是说惯了的,柔止却有些不太习惯,她悄悄地收了团扇,往后退了两步,借着花丛挡住了王脩之过于热烈的目光。她怯怯地道:“公子若要游园,还请自便,我要先回去更衣了。”
    “且慢,”王脩之却只当她是腼腆,他喊住柔止,笑道,“姑娘仪容并未不整,我初来乍到,怕是不认得路,冒昧请姑娘带我四处看看可好?”
    柔止有些迟疑。她的家教告诉她,把客人丢在花园中是一件有些失礼的事情,可她实在不太习惯王脩之用那种奇奇怪怪的眼光盯着自己……
    他的眼里,她好像就是方才的那只被扑的蝴蝶。
    柔止想了想,便说:“我寻个婢女来带公子逛逛罢。”说着便旋身要走。
    可是绡纱轻薄,她才一转身,裙摆便飞旋起来,落在了近前的枝桠上,被勾得死死的,柔止连忙俯身去解,却见王脩之往前一步来,只道:“我来帮你罢。”
    他说着,便俯身,开始研究起如何替她解开裙摆。
    他状似十分认真,可如今两人凑得极近,少女身上便有股幽香传来。王脩之只觉得叫这香气一熏,心旷神怡,他脑子一昏,下意识便说了句轻佻的话:“满搦宫腰纤细,如描似削身材……”
    柔止慌得不知道怎么是好,见他凑得极近,下意识便扯住裙摆,只听得“刺啦”一声,那部分被挂在树梢的绡纱被她撕了下来,她提着裙摆,回身就跑。
    可还没走两步,便迎面撞到了一人,她以为是王脩之追上来,连忙要后退,却不料后腰被对方紧紧搂着,她失力般,倒向了对方怀中。
    柔止失神地抬眼,便见太子面色极冷,隐含怒意,他将少女禁锢在自己的怀中,冷然的视线犹如化作实质的刀锋,刺向了那头色令智昏的王脩之。
    王脩之被他一看,打了个冷战,终于清醒过来。
    那一瞬间,他几乎感受到了太子目光之中的杀意……王脩之怔怔地站了一会儿,方才发觉自己腿脚有些发软,再抬眼望去,便见太子抱着华柔止,一手紧紧地替她攥紧了裙摆,大步离去。
    第48章 太子他,当真将华柔止当……
    柔止回屋更衣,等她出来,便见文琢光坐在院子里头,面色沉地几乎要滴出水来。
    她悄悄地走过去,拉了拉他的衣袖:“哥哥。”
    文琢光抬起眼来,见着她小心翼翼的模样,顿了顿,便压下了心头不悦,只是叫她在身边坐了,又问她:“他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柔止摇了摇头,柔声说:“他那会儿说要替我解裙子,好似要来摸我的手,我心下害怕,便躲开了。哥哥,你不要生气。”
    文琢光反握住她的手,心平气和地道:“我并没有生气。”
    他这些年几乎都不会动怒,便是孙贵妃与文琢熙跳梁小丑般在他面前卖弄,他有时候甚至都能一笑而过。
    区区一个王脩之,自然也不值得他动怒。
    皇帝继位后,大肆打压世家门阀,扶持新兴力量,王家首当其冲。孝懿皇后还在的时候,王家人甚至几次三番往皇帝的后宫中塞人,帮着皇帝一并打压许氏一脉……可惜皇帝性子古怪,并没有承他们的情,而王家眼见着一条路走不通,太子又日益强盛,这两年里,又调转了风向,开始上赶着与文琢光修好。
    一朝天子一朝臣,代代王氏得圣恩。其两面三刀、见风使舵的本领,倒是也很让人能够理解世家大族盘踞多年的秘诀所在了。
    柔止隐约察觉到太子平静神情下隐藏着的狂风骤雨。她隐约有些不安,纤细的手心在他掌中不安分地动了动,像是猫儿轻轻拿尾巴搔人痒处。她悄悄道:“王脩之轻薄我,我不喜欢他,哥哥。”
    文琢光颔首道:“知道了。”
    柔止鼓足勇气说出这句话,却不意他反应这样沉静,一时有些懊恼。她扯着裙摆,似乎很难在他身边坐得住,只是有些不安分地扭来扭去。
    “我不喜欢王脩之那样的。”她再一次开口强调说。
    文琢光察觉她似乎有话要说,垂了眼看去,见她面颊飞红,眼中含着薄薄的水意,似乎很纠结要不要把后面的话说出口。他忽地便想到了,数日之前,东宫内叶庭梧说的话。
    他反问太子:“您这般惧怕华姑娘遇人不淑,怎么没想过,若是华姑娘家给您,您就不必再担忧了呢?”
    这种类似的话,文琢光断断续续地听过不少人说。他一贯是不以为然的。
    他亲眼瞧着华柔止长大,待这小姑娘掏心掏肺的好,自以为在自己眼中,她永远都同那个七岁的孩子没有区别。可方才见到她惊慌含泪的眼,见到她有些破碎裙摆下一闪而过白皙细腻的肌肤,察觉到她身上的氤氲体香满是信赖地萦绕在他身侧……
    他忽地也觉得,叶庭梧说得也不无道理。
    懵懂少女身上介于青涩与美艳之间的美色,便如三岁小儿怀揣重金招摇过市,怎么会不引人觊觎?
    即便是他自己,又如何能说,自己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动呢?……
    文琢光忽然说:“你喜欢谁,想嫁给谁,我都答应你。”
    柔止差点脱口而出,那我喜欢你。
    不过她忍住了,只是有些羞涩不安地睁着眼,怔然地望着太子忽然温和下来的眉目。半晌,她正色说:“哥哥你说话算话么?”
    文琢光笑了笑,摸了摸她脑袋,低低地“嗯”了一声,只是说:“可是你要想好,不可儿戏。”
    柔止若有所觉。
    她忽然问:“哥哥能不能同我说说,孝懿皇后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相似的话题,她实在是同文琢光提过很多遍,他口中的孝懿皇后,似乎永远都有千奇百怪的一面。她是第一个力排众议,要建女子学堂的皇后;是一个会亲自带着太子下厨房的皇后;是一个昔日舞刀弄枪尤甚许国公的皇后……也是皇帝这些年,在旁的宫女子身上,处处寻她影子的皇后。
    文琢光道:“佟先生和很多人都问过我,母后是怎么死的。他们都疑心是有人害她,可我日日侍奉在她身侧,我知道没有人要害她,孙绿竹怎么也是她的婢女出身,并没有那个能力,更不必说旁人。”
    他忽地垂下眼睛去,盯着小姑娘道:“她昔日只喜欢舞刀弄枪,少女时期,为了叫心上人欣喜,练了几个月的琴,手指都磨出水泡,消了又长,只是为了给他弹《凤囚凰》。”
    那是孝懿皇后唯一会的一首琴曲,文琢光幼年的时候,她经常翻来覆去地弹给他听。
    可是那个时候她因为政见不同,因为许家被削弱,因为父亲逝世……已经很久不与皇帝说话了。她在寂寞的宫闱,在曾经以为困不住自己的四方宫墙之中,一点一点地枯萎衰败下去。
    她没有中什么毒,不过是心病。
    “父皇昔日,也是对她很好的,”文琢光又说,“我记得她先前同我说,她最喜欢的一个风筝落到了树上,她穿着裙子不敢爬树,父皇幼年被兄弟们用恶犬追逐取乐,被迫爬到树上,那日在树上挂了一天一夜,才被宫人找到放下来……他是很怕狗的,可他为了母后,为了母后去爬树,只为了给她捡风筝。”
    那时候,他结结巴巴地给许青筠写信: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可最后,不见两小无猜,唯见“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世上的男女似乎总是会犯一些错误,觉得少年情深,必得白头到老。可文琢光从未在父母的爱情中找到这种可能性,他时时逃避自己的心意,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
    他相信昔日的文清客,也是真心实意地爱过许青筠的……可是人一旦当了皇帝,权利与欲望就会被无限放大,他昔日宠爱的妃子,如今又有几个能得善终呢?后宫就是他前朝战场的缩影,他想捧哪个家族,就将谁家的女儿宠爱万分,他要想对谁家动手,便将人高高捧起,再一脚踏入尘泥。
    “那些对你花言巧语的,来哄骗你的男子的话,你不要去信,”文琢光最后说,“……一句也不能信。”
    他太忧心他的小姑娘,她这样天真,像是全天下的美好都汇聚于她的身上,也因此总是会引来觊觎之人。
    柔止却说:“可我信哥哥你呀。”
    文琢光微微发怔,便又听她笑着仰头,笑容明媚灿烂,“哥哥一定一定不会像皇上那样冷血无情,对吗?”
    文琢光凝睇着她,半晌,笑了笑:“是啊。”
    “哥哥还没有逛过府上呢,”她忽然说,“今天哥哥既然有空过来找我,我带哥哥逛逛罢。”
    ……
    王脩之浑浑噩噩地走了一段路。
    方才他的所作所为,并没有第四人看见,太子似乎也没有要处置他的意思。
    可是王脩之在心里颇有些害怕,他立时便想要离开华家,可等回过神来,却又觉得心里头有些犯嘀咕——他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总觉得华柔止同太子方才的形容,有些过于亲密了。
    他原先自恃出身世家名门,对华柔止势在必得,而今这心思虽被打断,却并未消弭,反倒是愈演愈烈了起来。
    他决定去同华家姑娘说清楚,自己方才不过是鬼迷心窍,实则并无轻薄她的意思。
    他不知华府内部构造,磕磕绊绊地走了一路,居然来到了花园身处的一处小池塘边。
    他看到了柔止正伏在凉亭之中,她早已换了身衣裳,可背影却依旧纤柔动人。王脩之方才略冷了几寸的心忽地又热了起来,他上前一步,想去同柔止道歉——
    却忽地听见少女娇娇柔柔地道:“哥哥,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王脩之一惊,连忙停住了步子,下意识地往一棵古树后躲了躲。
    他犹记得方才太子望着自己的视线,余悸犹在,着实是有些不敢在他面前出现。
    旋即,他才发现,太子坐在少女不远处,方才身影被凉亭的柱子挡住了,所以才没被他看见。
    文琢光笑了笑,将一碗新沏的茶递给了柔止,说:“小心烫。”
    柔止有些口渴,喝茶便有些急促,忽地咳嗽起来,文琢光无奈地俯身去,用袖子替她擦着嘴角:“也不是小孩子了,怎么喝个水都要呛着。”
    也不知道柔止说了声什么,文琢光忽地便笑了起来。他言语之中,颇有些无奈与宠溺:“是,你就仗着我宠你。”
    而王脩之死死地盯着凉亭之中……从他的角度看去,那两人姿态亲昵,几乎是紧紧地搂在了一起。
    他终于知道那种违和感自何处而来了。
    寻常兄妹,如何会这般亲密无间,如何会这般毫不避嫌?
    ——太子他,当真将华柔止当作妹妹么?!
    王脩之心中惊怒交加,只觉得自己被狠狠地涮了一顿。
    先前朝中有不少暗中与王氏一族交好的大臣,可都是信誓旦旦地说,太子与华家姑娘交好,二人亲如兄妹,倘或能够娶得华柔止,太子定会提携王脩之,乃至提携整个日暮西山的王氏家族!
    可王脩之这两日看下来,太子似乎并不急着给华柔止寻夫婿……
    难怪、难怪!难怪他这般优秀,华柔止也依旧不为所动!难怪太子对他这般苛责!
    这两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搞在一起,见这般亲密的程度,说不定早就到了最后一步了!那他又算什么?算是给这两人取乐的跳梁小丑么?!
    王脩之心中激动,一不小心,踩响了脚下枯枝。
    亭中,文琢光抬起眼,准确地往树后看来。他双眸微微眯起,似乎在确定这头是否有人。
    王脩之掩嘴猫身,借着树荫,牢牢将自己藏在后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不再听见交谈声,眼见得夕阳西下,四周凉风顿起,王脩之方才敢拖着有些麻痹的双腿,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去。
    他心中烦闷,也不想回到国子监的屋舍之中,而是寻了一群狐朋狗友,到了京中的秦楼楚馆之中消遣。
    众人都知道他今日是去寻华家姑娘了,见他失魂落魄的,还以为是华柔止没有给他好脸色看,便纷纷取笑他道:“琅琊王氏的子弟,向来在姑娘们之处都是无往不利的,怎么这华家姑娘是天上的仙子不成,还敢拒绝你?”
    王脩之只觉得嘴里苦涩,烦闷地饮酒,只是道:“她确实拒绝了我。”
    众人皆惊。
    便又有人唏嘘说:“你们打趣王兄的,只怕是没见过那华家姑娘。昔日的京城第一美人在她跟前,都好似萤火与皓月争辉,显得惨淡无趣。要我说,华姑娘确实是极美的……”
    王脩之心中烦躁道:“她心中早已有人,诸君不必再提她!”
    此话一出,众人连忙追问,华柔止到底是喜欢谁。
    王脩之痛饮一番,很是有些醉意,也就忘了自己白日对太子的忌惮,他口中喷着酒气,只是说:“太子……她喜欢太子!”
    这倒也不奇怪。
    “京中未嫁人的女子,大抵都做着能够飞上枝头的美梦呢!”众人不屑,“华家门楣一般,配你已是高攀,太子哪里看得上?”
    王脩之倒也真想了想:“诸君说得也有些道理。太子毕竟是男人,食色性也,喜欢这种美人也是正常的,不过我看那华家姑娘一团天真……太子若是对她有意,也绝不会娶她为正妃。当日宁少傅之女的门楣,太子不也瞧不上么?”
    “是啊,”众人纷纷附和,“也就最多是个侧妃罢了!哪里有当你琅琊王氏的冢妇来得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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