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俏哥哥,爱哥哥,腰儿拱,臀儿仰,灵根一凑周身爽,呀呀呀,好个风流的探花郎,还不肯把奴身儿放。”
    她嗓子软,娇娇的,黏黏的,吐字缠绵悱恻,眼角眉梢带着点稚拙的媚态。真巧,谢台主就是个探花郎。
    康十四娘表情渐变,见她浑然不觉只管唱,小脸晶莹,眼睛在烛光里闪啊闪的,忍不住打断她:
    “脱脱,知道你唱的什么吗?”
    “南曲阿母教的呀,大家都会。”脱脱若无其事答道,开始喊饿,脑子里想的已经是樱桃饆饠。
    她突然一个激灵,自己忘记一件事呢。
    日渐长,东方游云趋散天光欲亮,西市附近金光门先有了人声,此门乃长安城的交通要点,无数胡商用骆驼载来了天下珍宝,出入长安城,托起过盛世一角。很快,整个北城跟着慢慢苏醒,人声、马声,呼喝声,声声混杂,直到从延康坊传来庄严而悠远的一道钟声,百姓们便知道,新的一天要开始了。
    官府卯刻击鼓,召集百官,因此各坊坊门一开,在朦胧黎明中,需要上朝的五品以上职事官、八品以上供奉官,由随从开道,或骑马、或坐车,三五成群依次出现在了道路上。
    “呦呵,李丞,这么早,听说昨日御史台借了你的人,还能喘气吗?”同穿绿袍的七品官眼尖,赶紧八卦。
    绯袍官员闻言,立马扭头,俨然嗅到了热闹的味道:“什么?李丞折损了一员得力干将?”
    李丞笑眯眯的,从来都是一副很好讲话的样子:“没有没有,不要这样说台主嘛,乌台有案,牵涉到番邦,借典客署的译语人合情合理,我自然乐意助谢台主一臂之力。”
    “咦,李丞跟御史台什么时候走这么近?”
    “哎呀呀,哪里近了,我在典客署这些年,头一次跟御史台打交道啊!”
    “等后续,等后续,李丞千万不要忘了这茬,有什么精彩后续一定要告知某。”对方连连拱手,一脸真诚。
    眼看来到皇城脚下,人群里忽一阵惯常骚动:“文相和谢台主又一道来啦!”
    政事堂的相公们现身,百官让道、行礼,人群自动分列两边,只见首相文抱玉、御史台台主谢珣并肩骑马而来。
    好骏的马!大家习惯性投去乡下人羡慕的眼神。
    文抱玉气质清朗,温雅和煦,骑的是匹雪白的突厥良驹。谢珣则不同,胯下那匹骏马名唤如电,通体乌黑,皮毛锃亮,映衬着他玉白的一张俏脸,凛凛杀气,扑面而来。
    马上的师生两人,皆身着紫袍,腰束革带,脚踩一尘不染的白袜乌舄,鹤立鸡群地往含光门这边来了。
    “听说了吗?李怀仁判的腰斩。”有人开腔。
    “圣人这是拿西川牛刀小试,大头在后面。”同僚一副“我早已看透一切”的口气,瞄了眼师生两人,“中书令和谢台主是圣人削藩的左右手,就看这硬骨头,两位相公要如何下嘴了。别一个啃不好,牙崩断了是小,命搭进去,啧啧,可惜了这脸面。”
    对于是否和藩镇开战,朝廷历来分作主战主和两派,斗成乌鸡眼,闹的乌烟瘴气,圣人咬牙紧一紧,那就可能要打。圣人要是觉得很烦,反正眼前有一堆不能打的由头,这事就歇菜。
    同僚们幸灾乐祸的口吻很含蓄,压低声音,讨论得十分欢快。
    而御史大夫永远背后长眼,如电昂头过去,他回身一巡,百官下意识闭嘴噤声,佯作无意,往旁边瞅去了。
    真是威风啊,李丞摸摸八字胡目视着这对师生。等核对完身份,背着手溜溜达达进了典客署。
    脱脱早在公房前等候,无精打采,掐了朵半开芍药在那揪花瓣,见李丞现身,脱靴跟进来了。
    李丞看她蔫了吧唧,暗道不妙:“差事办砸了?”
    这个世界上,只要足够努力,没有办不砸的差事。
    脱脱摇头:“不是,译的不好?怎么可能?”她忽然冲李丞嘿嘿一笑,“台主知道我是姑娘身了,可能还要治李丞的罪,怪你不说。”
    李丞先是愣了愣,随后道:“鸿胪寺历来人员流动大,和别的署衙不能比,再者,我们这里有女译语不是罕事,你是去帮忙的,御史台管你是男是女?就算是我没说清楚,也不算什么大罪。”
    “我跟台主斗了几句嘴,反正得罪他了。他发话了,不准我再呆典客署,李丞,你说我该怎么办啊,不会是真的吧?他富贵忙人,每天看不完弹奏状,盖不完的大印,盯着我一个小小的译语杂役说不过去,对吧?”
    “等等,”李丞奇怪地看眼脱脱,一下抓住重点,“谢台主怎么知道你是姑娘家?”
    话问到这,李丞这半糟老头子的表情变得十分探究。
    脱脱揉揉脸:“李丞,有件事我不该瞒你,虽然我还想继续瞒你,但现在是真的瞒不下去了。”
    绘声绘色把平康坊的事一说,李丞目瞪口呆:“春万里,我真是小瞧你了,我这身家前途原来都在你手里捏着呢。”
    “李丞,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里有个姊姊体弱,花钱如流水。指望典客署的薪俸,恐怕我那姊姊坟头草都几丈高了,我别无所长,也就脸生的好,会跳个胡旋舞,不去南曲还能去哪里?”脱脱伶牙俐齿,理全在她那。
    李丞忍住想暴揍她的冲动,指着脱脱鼻子,连道几个“你”字,胡子都要飞了。
    “怎么办?”脱脱一脸忧郁,“我本来打算死不承认,可御史台要扒我衣裳,我还要嫁人呢。”
    两人正没什么头绪,房门被叩,脱脱心里咯噔一阵,外头声音响起,探进个脑袋:
    “李丞,御史台又来人啦!”
    这下彻底完了,脱脱僵硬地往门口瞅了瞅,一回头,对上李丞恨不得千刀万剐自己的眼神,缩了缩身子。
    转眼间,李丞衣袂带风疾步而出,留一个心神不定的脱脱:金鱼袋都说还了,还这么小气……
    朝木质地板上仰头一躺,脱脱浑身松垮,放空自己,随便吧,该来的总要来。实在不行,我从今往后一心扑在平康坊好了。
    春困秋乏,脱脱眼看要眯着了,听脚步声传来,她一个盘腿坐起,硬着头皮问:
    “李丞,是不是我不能留典客署了?”
    她这种身份,本就什么也不是,若被遣退,流程十分简便,归还门籍即可。
    脱脱心里忽然起了一丝难言怅惘,在鸿胪寺,站在台阶上把头昂起就能看见北边的大明宫,翠幌明珰,在高高的龙首原上,数不清的殿宇像遥远的仙境。
    这是她离大明宫最近的地方。
    对面,李丞拈着心爱的小胡须,喜笑颜开:“春万里,你行啊,谢台主遣人特地来传个话,说典客署的译语人真是番语奇才,反应机敏,关键处且雅且达,台主十分满意。”
    “不容易呐,为官难,可得谢台主青眼更难,难于上青天。”李丞感慨颇深。
    脱脱大眼睛忽闪:“什么?”
    事情急转直下,让人难以置信。
    李丞敲她脑门:“你这孩子,不是我说你,一惊一乍,不过谢台主还有句话要带给你,该还的东西尽快还了。我说,你该不会没见识的偷摸拿了人御史台的什么东西吧?”
    他喜欢我。
    脱脱骄傲地下了判断,故意吓我,她眼波轻轻流转脑子里忽的想起那一阵木樨香,嘴微撇:
    “真做作。”
    李丞看她歪着脑袋,一双眼,水纹一般荡着分明像个含情脉脉又懵懂无知的少女,这个春万里几时还有这副情态?
    “春万里?”李丞伸出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李丞,你说,台主是不是看上我了呀?”脱脱扯扯黄袍,“我今天散衙就去西市买料子做新衣裳!”
    不对,钱不宽敞,脱脱心里盘算了片刻,没听见李丞又在唠叨什么,只看见他嘴巴一张一合,促狭笑道:
    “呀,李丞你牙上有菜叶,官仪,官仪!刚才不会也这么张着大嘴跟御史台的人说话吧,小心他回头就弹劾你!”
    “哪里?菜叶在哪里?”李丞一慌,到处找镜子,虽是半老头子了但也十分钟爱修饰仪容。
    镜子还没摸到,李丞倏地停手:“我今早吃的肉混沌,没有菜叶!”
    说完,狠狠打击她一番,“春万里,不要得意忘形了,谢台主肯定是看你年纪小,不跟你计较。为保险起见,平康坊不许去了,还有,什么谢台主看上你这种话,在我跟前说说就够了,不准在外人跟前没轻没重。”
    李丞膝下本有一女,甚是珍爱,却不幸染病早夭。自从脱脱进典客署,他产生错觉,总看脱脱越长越像死去的女儿,偶尔提及,脱脱心中叫苦:
    李丞这副尊容,我要是像您就糟了。
    “他就是喜欢我,谁不知道御史大夫让百官畏惧,谁见谁躲,可他没追究,肯定因为喜欢我。”
    李丞噫嘻了声:“能入台主法眼的……”话说半截,就此打住,耳提面命把脱脱教训了一番。
    当真是春风万里,天都格外的蓝,散衙后,囫囵吃完饭,脱脱照例眨眼间骑驴跑得没了人影儿。
    出朱雀门,不是往平康坊去,而是绕过东市,直往南走。这一带住了无数皇亲国戚、达官贵人,道观佛寺恢弘林立,和同样堂皇的宅邸大院交错辉映,脱脱两只眼黏在这些建筑上,心中十分清楚--
    是她买不起的房。
    自顾遐思,没留意前面贵人出行,早有人辟开道路,百姓避让。唯独脱脱,没来得及下驴,直接冲撞了抬着步辇的队伍。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唱词出自古代艳曲,拼凑了下,正好有个探花郎,切题。
    第8章 、舞春风(8)
    六人抬的步辇中坐着安乐公主。
    公主双十年华,一身道袍,面容在飞舞的四角轻纱帷幕里若隐若现,她端坐居中,一副睥睨万物姿态,仿佛谁也不值得在那双漫不经心懒散的眼睛中停留一刻。
    余光轻轻瞥了眼脱脱。
    骑着驴的黄袍少年,不知道是哪个署衙里的杂役。
    脱脱闯到了她前头,前头本有人开道,驴子受惊,慌的脱脱连忙翻身滚下来,想拽走它,无奈死驴倔着不动脖子硬挺。
    臭驴!脱脱心里忍不住骂。
    她急出一头细汗,眼皮垂着,密密的长睫花心子似的,雪白的脸被春光打着,越发莹亮细腻。
    安乐的婢女上来驱赶她,脱脱一面赔罪,一面还在拽驴。
    尖脸的婢子显然是个宠奴,,十分倨傲,手里拂尘朝脱脱身上狠狠一劈:“你的眼睛长哪里去了?”
    脱脱惊怒抬眸,极力相忍:“在下不是要故意冲撞贵人的。”
    好白的一张脸,一点瑕疵也无,婢子冷笑:“你还敢犟嘴?”
    步辇上的安乐眼中没有情绪,但眼神深处,是不容人抗拒的居高临下,压迫感十足:
    “既然眼睛无用,那把眼睛挖出来便是。”
    步辇的规格,搭眼一瞧,便知是宗室女的身份。虽看不见脸,但眼前轻薄如蝉翼的帷幕贵重,坐中人轻描淡写一句话就能定自己祸福,脱脱太清楚了。
    她扑通一跪,什么也不说,只是抖。
    除了安乐公主,没有人能随便要人眼珠子了。
    传闻中,公主的脾气本没有这么坏,也算娇俏可人,然而自从为避吐蕃联姻,住进道观,再还俗嫁人,再离婚入观,起起落落,公主殿下的脾气是越来越差了。
    越是求饶,她越要拿人淘气,脱脱很聪明地闭了嘴,只是匍匐在她眼底。
    公主戏弄人习惯了,见她哑巴,顿觉无趣。
    “殿下,既是乘兴而去,半道耽搁,就不那么畅意了,请您不要辜负了宝马们的期待。”年轻男子的嗓音动听,二十四五的年纪,面容清秀,他穿着飘飘欲飞的白色衣衫,像个谪仙。
    公主霸占了道路,一脸淡漠:“我好久没打马球,恐怕技艺生疏,云鹤追,你会为我写诗吗?”
    叫做云鹤追的年轻人笑笑:“我不写诗的,殿下,我只和您谈论爱情。”
    什么?脱脱跪在那儿只觉得见鬼,谁这么肉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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