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欢天喜地地朝药材行奔去。
    西市人杂,每天天不亮坊门吱呀吱呀一开,就有署吏们门神似的一手执笔,一手持簿,按次序验通关的文牒和满载的货物。除却胡商,各族来长安城讨生活的三教九流人物皆混迹期间。汉家少年自然少不了,贼精贼精的,或作牙郎,或贩杂物,跑腿送信杂活也干。
    脱脱东张西望半天,目光一定,到粟特人的胡麻烧饼铺子前冲个十七、八岁少年肩头猛地一拍,那少年手中刚出锅的烧饼,差点哆嗦掉了,故煞气顿起,一回头,见是脱脱,登时又从眉间散了:
    “是你呀,烧饼吃吗?我请你!”
    少年姓周,排行第五,脱脱不像旁人那样唤他“周五郎”,只“小五小五”地叫:
    “我托你的事,打听清楚了吗?”
    小五常年在西市东游西荡,说他游手好闲,但人又很忙整日和西市各路来的商贩打交道,没事也替署吏们跑跑腿。
    小五吹着滚烫烧饼,一听这话,有点不大乐意:“你说那件事啊,打听好了,可是,你要那东西干嘛?”
    脱脱笑:“话多,烧饼还堵不上你的嘴?带我去。”
    小五三两口狼吞虎咽吃完,一手的油,蹭蹭朝袍子上一抹,下巴一扬,示意脱脱跟上,两人并肩,进了间药材铺。
    门口站着个大鼻子胡人,着双翻领袍子,小口裤,尖头靴,在那亮亮地吆喝。一会儿粟特语,一会突厥语,一会官话,自如切换冷不防对上脱脱的目光,热情得不得了。
    老板是狮子国人,见客上门,操着一口硬邦邦的长安话笑眯眯问:“小郎君,想要点什么?”
    满屋子药气,这味儿脱脱熟,她皱皱鼻子,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登徒子怎么知道我是姑娘?
    犹自迷思,小五把她推到柜台前,老板已经拿出了传闻中的腽肭脐,一脸自豪:
    “货源难得,整条街也就我卖的最真,小郎君仔细辨我面貌就知道,我是狮子国人。我们的国家靠近大海,每到春天,从海中捕捞海狗,击杀后,割下它的阴经和高丸,在阴凉处自然风干,什么都不加,绝对纯天然。”
    老板拈出根黄不拉几风干的器物呈在脱脱眼前,神秘道:“喏,这雄海狗能一连七十天每日不吃不喝和雌兽大战三十次,威力无穷,你看看,怎么样?”
    我能看出什么呀?脱脱拿了起来,放到鼻底一嗅,哦呵,差点吐了:“怎么是腥的啊!”
    小五在一旁冷漠道:“当然是腥的了,男人那东西难不成还能是香甜可口的?”
    “确定能吃?”脱脱表示怀疑。
    老板对她质疑的态度非常不满:“小郎君不识货,看你年纪不大想必不是买给自己的,要是给你家主人买的,回去一试就知,保准他夜夜雄风大振就像一头恶狼那样。”
    听老板一通天花乱坠后,脱脱把白玉翡翠掏出来,道:“我听人说,腽肭脐并不易得,因此价贵,您瞧这个够吗?”
    老板接过来,借光仔细打量:“够了,够了。”
    脱脱一把夺回:“不止是够了吧,这样,我再挑些补气荣养的药材。”
    两厢谈妥,脱脱满意地把东西撞进褡裢,小五跟着,脸上不大乐意的表情一直挂着,打了层霜:
    “你到底干嘛呀?”
    “能干嘛,拜佛要烧对香,送礼也要送对路子,我得罪了人送个礼呗。”脱脱摸了摸饥肠辘辘的肚子,手肘撞他,“那家饼胡麻放的多吗?”
    小五拦在她跟前,两道浓眉也很威风:“谁欺负你了吗?我替你教训他!”
    “真是个傻子,”脱脱弹他脑门,“我得罪的人是三品高官,看把你厉害的!”
    三品高官?小五被落了面子,少年人不甘,强撑道:“那他也不能随便欺负人,他要是真敢,我替你敲登闻鼓,上御史台那告状!”
    真巧,我得罪的就是御史台的扛把子,脱脱摇摇头,几步跑到胡饼摊子买了一沓,又到隔壁买熟羊肉,这么一卷,一嘴下去满腔都是肉香。
    顺带请了小五一顿。
    “这次多谢你,回头我请你吃樱桃饆饠,走啦!”脱脱潇洒牵过驴,阳光洒落,照在她泛光的樱唇上,诱人,红润,水灵灵的。小五看着,少年的心里忽就一阵狠狠悸动:真想咬一口,不知是什么滋味?
    这么想着,他忍不住脱口而出:“春万里,你嘴真好看,不知是啥滋味的。”
    说完,又觉得唐突了喜欢的姑娘,脸一下涨红了。
    脱脱哂道:“能什么味儿?羊肉味儿呗,没看见我刚吃过胡饼卷羊肉?”
    小五竟无言以对,这么说,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事后咂摸,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再回神,脱脱已经挤进了人群,他心里暗暗发誓:我一定攒钱攒钱再攒钱,攒够了钱,就娶春万里!
    出了西市,从左门走,再往南去,隔着一条街便是崇化坊。坊间西南有静乐寺,东南则有龙兴观,另有特意划给胡人的一片街区,异族风情随处可见。脱脱到酒肆,打了些劣酒另买腌的咸蛋,快活地回到自己破烂租处。
    院子里,树荫浓密,阿蛮在影下哼哧哼哧洗着衣裳,照例赤脚,真是省鞋了。
    “康十四娘在屋里呢,她来看李姊姊。”阿蛮甩甩手上的水,跑过来接东西,鼻子一抽,再猛一吸,脸高兴地变了形,“我闻到肉味儿了!”
    脱脱踢她一脚,拍拍衣裳,先进了屋。
    “康姊姊好。”脱脱喜笑颜开跟康十四娘打招呼,不用问,她一来探看,二来嘛,为了学习。
    康十四娘勤奋刻苦,十分虚心,知道李横波是个能识文写字的,常来请教。倒是脱脱,眼前守着个才女李横波,懒得长毛,跟拉磨盘的驴一样,不抽一鞭子,不知道挪一步。
    “十四娘早都回来了,我以为,你又去平康坊了。”李横波一口柔媚温软的官话,吐字总有那么几分忧愁的意味,“正好,我跟十四娘说到今年春闱的题目,你也来听听?”
    脱脱抱起茶蛊,先灌了一气凉通通的粗茶,打着嗝说:“我不要,朝廷开女科我也考不上,让我背书,不如杀了我。我一读书就困,李姊姊,你知道的。”
    “可是你曲子学的不是挺快?”康十四娘微笑说。
    脱脱脸上俏皮:“能让我觉得高兴的,我都学的快。”
    “她是个混不吝,别理她,”李横波笑着摇首,继续刚才的话,“我留意了,朝廷今年取士,不重诗文,反重策论,据说这是政事堂文相公的意思,圣人一一采纳。今年的主考官也正是文相公,一场策问,长达三个时辰,有的考生体力不济,竟在考场晕过去了。
    “好没用呀。”脱脱托着腮帮子感慨,“文相公?文相公不就是狗王八台主的老师吗?是不是当年也问晕过御史大夫?”画面好美,她乐了。
    骂完谢珣,对面两人侧目而视。
    脱脱自顾道:“李丞说过,这师生两人一个看着风雅,一个看着……嗯,死人脸,但其实都是心狠手辣的相公,对藩镇不客气着呢,”她学着李丞那副装模作样的语气,“为官难,只怕又要变天喽!”
    “李丞跟你真是不见外,这种话,从不听他人前说的。”康十四娘还在微笑,微笑是粟特少女的标配。
    大约是因为不美的关系,微微一笑,反倒给她增添几分娴静柔和感。
    脱脱早丢了浑脱帽,一头乌发垂下,她捏着桃木梳子梳着玩儿:“圣人想动藩镇,没有不知道的吧?御史大夫兵不血刃就替圣人做掉了西川,李怀仁被腰斩了!”
    康十四娘道:“不知道下一个会动谁。”
    脱脱并不关心,看看康十四娘,再看看李横波,好奇问:“你们想考女科?”
    “若是真开女科,不妨一试。”康十四娘瞥到案几上那一包东西,笑问,“你不是说得罪了谢台主吗?这是打算贿赂他?”
    “贿赂他?”脱脱俏声轻哼,“我可不敢也没有珠宝玉器名家字画去贿赂他,不过,我拿准他命门了,无须钱财。”
    “到底是什么?”康十四娘目光停在几案上,脱脱薄唇一抿,“不告诉你们。”
    李横波插话阻道:“脱脱,不要胡来,若真犯了错就诚心赔罪,他毕竟是政事堂的相公,没必要跟你一个小小的译语人过不去,你无党无根的,同他没什么利益冲突。”
    脱脱答应的很好:“知道啦,姊姊放心,我既然是赔罪肯定是伏低做小把御史大夫哄得开开心心,等我好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  错别字是为防止口口,下更周五早八点。
    第11章 、舞春风(11)
    这是圣人践祚的第二年。
    大周自立国,开疆拓土,万邦来朝,几代人便缔造了一个盛世。帝国疆域扩张急遽,为了快速高效处理军务,设立藩镇,藩镇的长官节度使兼管军民,兵权、财政权、人事权渐渐尽在指掌之间。
    精兵良将多在边镇,帝国外重内轻,野心家就此掀起滔天寇乱,如今战乱虽平,但藩镇却已然成尾大不掉之势。圣人三十有九,做了二十年颠簸太子,一朝荣登大宝,怀着扫荡藩镇重现太平的雄心,夙兴夜寐,很有中兴之主风范。
    春光烂漫,太液池的荷花未开但远观已是一片绿畴如画,香风微度,树影婆娑,圣人在延英殿等着见御史大夫。
    内侍领着谢珣刚走到荷花池附近,迎上鱼辅国。
    “谢相。”鱼辅国是看着圣人长大的贴身阉人,自然,也是这朝廷的中贵人,就是公主皇子们见了他,也要尊称一句“阿翁”。
    御史大夫哪里都不好,唯独一点好:不留胡子,保养绝佳,看着还是个玉面少年郎的模样,这是中贵人看谢珣唯一顺眼的地方。毕竟,每当那些士大夫们风度翩翩一抚胡须眼睛往天上看时,鱼辅国总是一肚子火,他也想抚一抚,无奈没有。
    谢珣微一颔首,就算是打了招呼。
    哪怕是文抱玉,见了自己都客客气气的,再往上,三师三公那些虽然只充当朝廷吉祥物的老狐狸们,偶尔碰面,同自己说话也是井水不犯河水的语气。他一个二十郎当岁的年轻人,当真是嚣张。
    “谢相,”鱼辅国用一种近乎把玩的语气称呼他头衔,“圣人正在殿中看奏章,这回西川不费一兵一卒拿下,你给圣人开了个好头。不过,节度使们入朝难哇,眼下,圣人的政令已出,浙西的卓金就开始称病了,谢相怎么看?”
    本朝旧例,每隔几载,节度使们需回京向天子和相公们禀事,方便朝廷了解地方风俗政事。寇乱后,拥兵自重割据一方的节度使们唯恐回到长安便走不出来,以各种借口不回长安觐见天子。
    这套把戏,已经演几十年了,可谓百试不爽。
    大家都爱上了不回长安见天子的感觉。
    谢珣心中猛地袭来一阵凄凉,藩镇玩弄天子,先帝也曾雄心壮志和藩镇开战,不想,逆贼竟直接攻入长安,天子仓皇西奔,阿爷也就是在那一次伴驾中被贼人所杀……踌躇满志的天子,一夜苍老,就像一尊金饰油彩脱落后的塑像,再无心力,晚年只剩对藩镇的纵容姑息。
    难道那个盛世当真不会再重现人世?
    他继续往前走:“我能怎么看?用眼睛看。”
    谢珣清楚鱼辅国在试探自己,西川的功劳,他不当回事,但中贵人已然红了眼,唯恐谢珣再来次兵不血刃,这朝廷上,他的风头可就再无人能敌了。
    自先帝起,朝廷的禁军神策军由宦官分领,分左右军,最高统帅为左右中尉。鱼辅国是右军中尉,同左军中尉掌着十五万禁军,用粗鲁军爷的话说,便是中贵人拉的屎也要比寻常人粗一些。
    “呵呵。”鱼辅国皮笑肉不笑两声,他是菩萨样貌,任谁看第一眼都只觉亲切。
    谢珣仿若不闻,并不接腔,他没兴趣和一个阉人讨论国家大事。
    延英殿离中书省极近,方便召对,礼节从简,君臣议事时自然没有御史台的人在旁边监察,对君臣双方来说,都是个令人轻松的氛围。
    “哦,小谢来了。”皇帝低浑的声音响起,赐了座。谢珣这边见过礼,敛袍入座,见中书舍人也在,当然,中贵人鱼辅国像影子一样粘在了皇帝身侧。
    “卓金自己主动上表,请求入朝,我已经把左仆射这个位置腾出来准备给他,他却病了,早不病,晚不病,偏偏这个时候病,他怎么不说自己快死了呢?”皇帝把浙西镇海节度使卓金的书函摔到案头,丢个眼色,鱼辅国忙趋步捡起,递给谢珣。
    他接了,但没看:“上表长安,不过是卓金一时的惺惺作态,江南是朝廷的赋税重地,他兼领着盐铁使,贪的钱多了,就容易产生错觉,自己也能效仿河北那帮混蛋玩自立。”
    “你看他玩的起来吗?”皇帝的宰相里,谢珣最年轻,眉眼漂亮,花如桃李,就像一只鹤那样优美,又像豹子那样敏锐。
    皇帝对自己一手破格提上来的小相公非常满意:他年轻,看着八风不动,其实是个好勇斗狠的性子。
    属于年轻人特有的热血。
    “玩不起来,”谢珣黝黑的瞳仁冷漠地把书函推到一边,“江南不是河北,没这种传统,四周都是忠心于朝廷的藩镇。最重要的是,绝不能让江南起这种心思,没了江南,恐怕陛下跟臣都要饿死在这长安城里。”
    “那你看他是作死了?”皇帝喝着冷茶,透心凉。
    舆图就在皇帝屁股底下压着,铺满金砖,舆图上的帝国看起来还是幅员辽阔,很有自欺欺人的效果。
    谢珣双眸在浙西微微一扫:“明面上,卓金控制着浙西六州,实际上杭州、苏州、湖州、睦州、常州五地的刺史都是由朝廷任命,他要造反,刺史们心里自然会掂量掂量。卓金手里只有润州一张牌,只要朝廷一道诏令,对于浙西而言,那就是合围之势,他成不了事的。”
    皇帝心情终于明媚起来:“小谢,听你这口气,那,动河北这帮混蛋,你有信心吗?”
    和老师的问的如出一辙。
    谢珣道:“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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