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头皮一阵发麻。
    御史台的人真是无处不在呐。
    太子面不改色,对谢珣极是客气:“谢台主误会,我刚回来,听底下人说了个大概,既然是误抓了人,自然要放,得罪了。”
    说着,脸一沉,喝了侍卫两句,侍卫灵醒,走到谢珣跟前拱手赔礼。
    谢珣目不斜视,看也没看侍卫一眼,只对着太子,挑了挑眉,将手一让:“殿下言重,既然事情清楚了,臣把人带走,告辞。”
    侍卫忙领着御史台的人往后院去。
    安乐冷眼旁观,看看太子,又看看谢珣,太子见她在场不愿节外生枝,堆起笑,请她到不远处亭下饮茶叙话。
    不多时,远远见御史台的人领着一黄袍小少年自院中走过,安乐凝神瞧去:
    那小少年身姿文弱,风一吹,一把纤纤楚腰乍显,头低垂,露出一截粉白的脖子看着扎眼。走路的样子么,也袅袅娜娜的,看着极其眼熟。等人都过去了,安乐霍然起身:
    怎么那么像当日证人?
    太子被她一吓,笑问道:“姊姊怎么了?”
    安乐冷哼了声,拖长调子:“殿下今天抓错了个女人回来吧?而且,还是个漂亮的女人?”
    太子心里咯噔一阵,否认道:“女人?姊姊是听谁说的是女人?我竟不知。”
    真会装蒜,安乐拿眼直剜他:“殿下不知?没你的命令,东宫的人会随便抓个女人扔后院?”
    太子一脸愕然:“我看他明明穿着黄袍,怎么是女人?他在街上跟我的人起了冲突,才被抓来的。”
    见太子装傻,安乐懒得再跟他周璇,嗤道:“殿下也太没用了些,看上个女人而已,谢珣一来,你吓成这样,你是太子,怕他一个文官做什么?”
    太子不愿跟她吵架,神情茫茫:“姊姊在说什么,我不懂,我手下不小心抓了御史台的人,台主找来,我没有不归还的道理。”
    一想到那张明艳的小脸,回眸时,简直在勾谢珣的魂,安乐怒不可遏,袖子一甩,茶盏果盘稀里哗啦掉到地上:
    “什么御史台的人?谢珣偷养的小情人罢了,不知哪里的下贱货,你们一个个的,不是天潢贵胄,就是世家公子,却偏偏喜欢一个野路子来的,自甘堕落!”
    太子惊呆,不意见安乐竟如泼妇骂街般在这疯狂诅咒,连带着自己,心里恨不能一把撕了她的嘴。暗道你那些男宠,才是下贱货,难怪谢珣不愿娶你。
    地上,像是被疾风卷过一样,狼藉草草,太子手一扶案,慢慢站起:“公主不该说这种话,阿爷听见了,会不高兴的。”
    “殿下拿阿爷压我?”安乐脸布阴霾,心念一转,长吁口气说“殿下,刚才是我失言,多有得罪。不过这件事,我想你也看清楚了,殿下虽为储君,可文官们并没把殿下放在眼里,由此可见,除了这东宫詹事府,没人真正体恤殿下。”
    太子脸色苍白,他很平淡说:“今日,算是事出有因谢珣才来要人,我不像姊姊,想必,大部分朝官也没姊姊的勇气,跟乌台主闹得死去活来。”
    挑拨不成,反被挖苦,安乐胸口一阵窒闷不好在他东宫发飙,冷笑两声,心中盘算一阵,就此拂袖而去。
    她人虽走了,但那些话,到底还是落在了太子心头,想谢珣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神情,一阵不快,太子站在高处,往大明宫凤阙一望,神色阴郁起来:
    是啊,自己贵为东宫,想要个自己很有好感的女孩子都如此艰难。他倏地明白:谢珣是拉拢不过来的,这对师生,眼睛里就没有东宫。
    所谓先忠于国家,再忠于天子,谢台主这番话无人不知。
    太子拳紧握,立了半晌,又慢慢松开,一脸如常地走了下来。
    折腾这么一圈,脱脱脑袋发沉,脖子那还酸着,心里有气,但无名火不知道该朝谁发。
    一看谢珣,他倒冷着脸。
    脱脱先发制人:“你休想骂我,我走好好的,谁知道会碰上太子的人?”
    不知几时,谢珣手边竟搁着自己的小匣子,那里头,可全是自己的宝贝,脱脱眼疾手快,一把夺来,恨恨说:
    “你都这么有钱了,还惦记我的?”
    说完,打开来清点,正数的起劲,眼前晃了块雕海东青的玉佩,绳在谢珣手里。
    “殿下喜欢戴海东青玉佩,满朝皆知,你哪里摸来的?”
    脱脱一定眼,更气了:“你真坏,随便翻我东西!”
    谢珣冷道:“有你坏?你随便就顺走了我的金鱼袋,现在,又作死去顺太子的东西,春万里,你脑子是被你那头傻驴踢了吗?”
    脱脱一踮脚,要去抢,谢珣手举高,她跟着蹦起来。
    眼见他乱闪,自己抓不到,脱脱忽的嫣然一笑,“是殿下自己送我的,你别不信,他去了平康坊。”
    谢珣微觉意外。
    脱脱立刻抓住了他细小表情变化,得意说:“没想到吧,殿下也喜欢我。你不要以为,公主喜欢你你就很了不起,我也有人喜欢的,而且是太子。”
    看她一脸肤浅,不知天高地厚还洋洋自得的样子,谢珣走到窗前,手一扬,玉佩在空中划出道流丽弧线,沉入了池中。
    脱脱看傻眼,气急败坏就要往外冲,谢珣拦住她:“傻子,不管你怎么得到的它,留手里都是祸害。”
    脱脱气疯了,对准他手腕就狠咬了一口,眼睛通红,一把将谢珣搡得直踉跄:
    “我恨死你了!你为什么扔我的玉佩,不是我偷的,是他自己送我的。”她猛地把小匣子抱自己怀里,像受天大委屈,眼泪啪啦直掉,“我辛苦攒钱要在长安买房子的,你是相公,随便就能在曲江边上造庭馆,我跟姊姊阿蛮妹妹住的崇化坊连墙头都没有,腌的咸菜缸子都能被人偷。冬天喝北风,夏天漏暴雨,墙角长满蘑菇,褥子三天两头得拿出来晒,跳骚多的抓不完,一咬一身大疙瘩……”
    她嚎啕痛哭,跟街上无故被揍一顿的流浪狗似的,一想到玉佩,心如刀割,再想自己前一阵的欢欣雀跃,更觉怆然。哭得幞头都掉了,脱脱抓起,朝脸上抹了两把,埋进去,抽泣片刻,硬生生止住了哭声,开始打嗝。
    这些年,除了逢场作戏假哭,她春万里从来没这么丧气哭过哩!脱脱擦干眼泪,头一昂,两眼倔倔地瞪着谢珣,早把之前的乖嘴蜜舌抛掷脑后,搂紧小匣子,拔腿就朝外跑去。
    谢珣追上她,将人抄在肋下,她没留神,小匣子啪啦一松,里头通宝登时洒了一地,丁零乱滚,十分清脆。
    “我的钱!”她大叫,不管不顾剧烈挣扎起来。
    谢珣勒紧她,冷酷无情地踩过铜钱,一路走到房里,进了稍间,把人往床上一扔,皱眉道:
    “玉佩值多少钱,折给你。”
    脱脱头发稀乱,小脸湿漉漉的,一头的汗,并不领情气鼓鼓说:
    “呸,你心里其实压根就瞧不起我,嫌我轻浮。所以,你才想扔我东西就随便扔,根本不问我,你高兴了就亲亲我,还不是因为我长得漂亮?别以为我不清楚,我不是傻子。”
    谢珣走过来,坐她身边,伸手替她顺了顺炸毛的秀发,脱脱躲开,打掉他的手:“你赔我的钱!”
    他柔和一笑:“怪不得,原来是想在长安买房子。长安城里,莫说是你,就是正经的流内官想置套房产也不容易,来日方长,你想过没有,若是进中书省做事你可转为流内官,俸禄跟着涨,离你梦想岂不更近一步?这样不好吗?”
    “不好。”脱脱眼尾红意没褪尽,本清亮的眸子里,依旧雾蒙蒙,“你瞧不起我,连我的玉佩都给扔了。如果换作个世家女郎,你一定不这样,你会温柔体贴地跟她说话。”
    谢珣轻笑:“她们也不会像你这么大脾气,好了,我扔玉佩是为你考虑,不是什么样的男人你都可以去招惹,留下来,日后说不定惹出更大的麻烦。”
    脱脱没搭腔,蹙着眉头,仔细把谢珣的话琢磨了一圈,好像是这么个道理。她闷闷的,起身要去捡钱。
    “别急,”谢珣一下识破她所图,拿帕子给她擦擦汗脸,肌肤无暇,小嘴因为刚才叭叭叭发泄那么一通,鲜红欲滴。他指腹在她唇瓣上揉了几下,安慰说:
    “太子是不是喜欢你,我不知道,但今日把你带去东宫是想睡你,却很明显。”
    脱脱眼睫上晶莹,一眨一闪的:“他喜欢我才会想睡我,不是吗?”
    谢珣法冠未除,鬓发一丝不乱,两道长眉横扫入鬓,脸上那个神情,隐然傲岸:“男人分很多种,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不要太想当然。”
    脱脱最厌恶别人轻视她是小孩子,她胸脯又是一撅:“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十五岁了。”
    两人靠得近,他穿的还是标准的相公官服,人极雅正,脱脱看着他侧颜心里那股气泄了大半,眼睛一转,站起来,朝他身上一坐。
    她捉住他的手,往自己胸前一覆,软绵绵抬眼,声音是糯的:“我是小孩子吗?”
    谢珣不动声色,微微笑了,手上动作却不客气就势盈盈一握掐揉起来:“嗯,的确不小了。”
    脱脱身上滚过麻麻一阵,她先涨红了脸,身子一扭,要从他腿上下来,谢珣箍着她后腰不放:
    “脱脱?”
    他忽然换了称呼,脱脱心里大乱,眼皮垂下,两只小手乱揪他肩头:“你怎么不喊我春万里了?”
    “你是漂亮的小仙子,不是吗?我在家喊你脱脱,好不好?”他咀嚼了阵这两个字,短促可爱。
    脱脱立刻把刚才恨他的事全忘了,软软问:“我被太子的人抓去了,你怎么知道的呀?”
    “我怕你一个人在平康坊有事,所以让人跟着你。太子去平康坊,应该是偶尔,他少年人气盛,东宫卫率跟你说什么了吗?”
    “我知道太子认出我了,不愿意跟那人走。我骗了他,告诉他我阿兄人在官署做杂役我偷穿他衣裳方便,但那人还是把我带走了。”脱脱如实把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不忘解释,“那晚,太子醉了,硬把玉佩送我,我就要了,真不是我偷他东西。”
    谢珣默默听着,等她说完,手指拨开她额发,淡然说:
    “以后喜欢什么可以告诉我,我买给你,不要再拿别人的东西,送的也不要,听明白了吗?”
    脱脱定定望着他,噗嗤一乐,小手立刻不安分地在他腰间乱摸:“是你自己说,我要你的玉佩,我不管,你赔我一个。”
    谢珣微笑:“我还以为,你打算张口要处房院呢。”
    脱脱像只狸奴般在他怀里上蹭下蹭,眸中水光迷离,把他冠上玉簪一抽,丢到旁边,抱着他脑袋亲来亲去:
    “那你把曲江的宅子给我,舍得吗?”
    谢珣笑道:“你都开口了,我不给,不显得我太小气了?”他温柔地摸了摸她热热的脸蛋儿,“我第一回 见你哭这么伤心,真的是为房子?”
    脱脱脸一歪,窝在他颈肩那儿,小手掩他嘴:“不许说我哭,我才没哭,这世上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我不怕。”
    谢珣由衷赞赏,拨开她手指,说道:“你还真是皮糙肉厚,禁摔打。”
    脱脱猛得起身,她想骂他,可脸上也只是极快闪过一丝伤怀,变作笑脸:“对呀,我就是怎么都打不倒,怎么都能把自己日子过好的人。”
    她眼睛微微一转,带着点透明的蓝,可再细瞧,那点苍穹色又消失在乌黑的瞳仁里。谢珣审视着她,想说点什么,脱脱却又抢着开口:
    “我要好好温书,我一定能进中书省。”
    她没有粘他,而是主动往书案前凑,坐下后,不忘说道:“云鹤追还活着,他在扬州,我听公主跟她的奴婢是这么说的。”
    难得看她一本正经,谢珣心里有些惘然,他走过来,轻轻替她把笔记一合:“你今天受惊了,休息吧。”
    “你不惊讶云鹤追还活着?”脱脱把笔记重新打开,偏头看他,谢珣鼻腔里哼笑了声,“小人,他来路不明,倒也算身怀绝技,逃就逃了吧,他这辈子注定是个废人了。”
    废人?脱脱想到谢珣御史台审案的冷酷模样,再想那些陈年血迹,不知为何,打了个寒噤,“你对人用刑时害怕吗?他们都会惨叫。”
    谢珣听到这话,表情便是标准的御史台了:“我手下,从无冤案,那是他们应得的。要怕,也是他们害怕。”
    他忽对她笑笑,“你不用怕我,我也不想你怕我。”
    经了这么一场,脱脱反倒收心,像变了个人。译语大赛这天,刚下过大雨,空气中湿湿黏黏,公房前池里水爆涨,荷花冲散,金鱼蹦了一地都是。脱脱赤着个脚,弯下腰,一条条扔回池子里。
    她不急不慌,去换了衣裳,戴好幞头,同康十四娘相视一笑,携手往礼部南院去。
    这回要给中书省选藩书译语,礼部大方,特意把南院厢房腾出来供比赛用。
    走进安上门街,一路走,途径太常寺、太庙,再绕过一排高墙,左手一转,就到南院。脱脱跟同僚们毕恭毕敬跟在李丞后头,忽的,前头人一停,只见数十个考官,或着绿,或着绯,成排地站好,目光越过她们这些应试者,齐刷刷见了个礼:
    “有劳相公。”
    原来,今日主考竟是谢珣,临来前,他可是握着自己的手又是摸头发又是摸脸蛋儿,柔声细语,给自己打气。此时此刻,人却倨傲,眼风都没斜一下地从分列的人群中走来,脱脱不觉嘟嘴,心里骂他。
    时辰一到,她忙脱了靴子拎着自己的小包裹进了厢房。
    说是主考,谢珣又不懂这些藩语,不过巡查。目送脱脱背影进去后,才收回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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