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殿前站定,迎接呼啸北风,冷刀子割脸,他看着长安上空釉蓝枯干的天,沉思说:“这个法子倒更稳。”
    谢珣厌恶右仆射嘴脸,也不管一脸跃跃欲试的财官们,对皇帝说:
    “如果遣使去魏博,把魏博将士们联名请求朝廷任命孙思贤的奏表带回,陛下再恩准,孙思贤会感激何人?孙思贤已经加急把舆图户籍送来,诚意昭昭,陛下应该当机立断结以大恩,把节度使的旌节现在就直接赐给他。这样一来,孙思贤才会感激朝廷的恩德,而不是魏博的将士。”
    皇帝步子踱了半晌,沉思说:“有道理,容朕再想想。”
    本都连册封的使者谢珣和文抱玉都已推荐了中书舍人,一场朝会下来,天子的心意又变得方向难测。下了朝,内侍中的枢密使劝皇帝说:
    “例来,都是朝廷先遣使去宣慰,等探明实情,再回头授予旌节,现在陛下要给魏博破例,直接封节度使,奴以为不大妥当。以后,若是其他藩镇纷纷效仿,逼着朝廷立刻送来旌节,岂不棘手?”
    皇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枢密使如沐春风地从内宫出来,刚跨过那道门,琢磨着怎么跟右仆射通通声气,前头一人早在等着他了。
    “呦,小谢相公,不在政事堂忙?”枢密使跟谢珣抱了一拳,谢珣冷眼看他,“鱼辅国在前线仗打的跟屎一样,你们打算在圣人耳边又兴什么风,作什么浪?”
    枢密使听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小谢相公也能作如此粗鄙之语?”
    谢珣漠然无比:“我已经很客气了。”
    枢密使眉一扬:“听小谢相公这口气,中贵人不行,相公倒能指挥好千军万马?”
    谢珣眸光陡然锐利:“你放肆,我几时说过我能指挥好千军万马?你什么东西,轮的到你在这颠倒黑白污蔑相公?”
    他人年轻,锋芒却比首相文抱玉还要盛,还要烈,枢密使被他严厉的口气镇住,一时心虚,支吾着:
    “是某说错话,得罪了相公。”
    谢珣直接拂袖走人,到宫门前,径自说:“我要见陛下。”宫人犯难,“相公,已经散朝了。”
    “你去传话,就说我今日要是见不到陛下,会在这门口一直等着。”
    听他那个说一不二的口气,枢密使恨的简直是头昏脑涨,瞅他片刻,一抬脚,赶紧带着皇帝的旨意去找指定宣慰的中使。
    皇帝难得放松一刻,兴致上来,抱着个美人在腿上喁喁私语,刚要入港,被人打断,皇帝怒气上来,喝道:
    “找死是不是?”
    把个小黄门吓得两股战战,舌头都跟着打卷,囫囵学完,皇帝怀中美人手指在他胸膛上不住画圈,娇声抗议:“小谢相公可真够厉害的,都敢要挟陛下了。”
    皇帝一肚子火,拧着眉头,略作思忖把美人丢开,在美人哀怨愤恨的目光中穿好衣裳离去了。
    “臣无状,恳请陛下立刻下诏孙思贤为节度使,长安的恩威能否在河北再次打开局面,就在此一举。成德战事不利,这也是震慑张承嗣结束战争的最佳时机,现在,成德前线除了耗费府库资财和百姓脂膏,毫无取胜的可能。”
    谢珣开门见山,绝不拖泥带水,皇帝心里烦躁,强忍说:“我已经下诏让中使去宣慰,先命他为留后吧,观察一阵,再赐节不晚。”
    谢珣眉心隐隐乱跳:“陛下!这个时候答应孙思贤,能收事半功倍之效,错过了,陛下日后追悔莫及!”
    皇帝终于忍不住发火:“谢珣!你是天子,还是我是?朕都已下了诏命,你退下。”
    “下达的诏命可以召回,臣恳请陛下再重新下诏!”谢珣袍子撩起,跪在了地上。
    皇帝气不过,恨不能随便抡起身边一样器物砸死谢珣,一张脸,涨的通红,才问,“文抱玉呢?把你老师叫来。”
    “文相公在政事堂亲自过问吐蕃回鹘的事。”谢珣静静答道。
    皇帝一头雾水,咬牙问:“这两个好邻居又想干什么?”
    “御史台的人抓到吐蕃回鹘在长安的细作,截获书信,送到政事堂藩书译语这里来,文相公正在问话。”
    皇帝阴沉着脸,心里咯噔了下,瞥眼谢珣:“什么书信?”
    谢珣转过身,对坐在御案边的皇帝说:“写神策军战斗力如何,长安发兵多少,所费军资多少,这样一来,吐蕃回鹘对朝廷如今现状了如指掌,一旦趁虚而入,长安注定难能首尾兼顾,兵连祸节,陛下难道忘了奉天之变?”
    皇帝的脸色一下骤变,他没有忘。奉天之变,贼寇攻入长安,残暴非常,没能逃出的宗室被掏空肺腑,丢去喂狗,这对年轻的太子来说就是一场噩梦,终身难忘。
    龙椅上,皇帝像是瘫了一瞬,良久,他握了握拳--只握住一掌心的冷汗,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脱脱在政事堂魂不守舍的。
    看到谢珣身影的那一刹,几乎想要跳起来拎袍冲出去,她忍住,等他人进来和文抱玉说话时,自己该识相的退出去了。
    但脚下生根,挪不动步子,恋恋不舍瞧他几眼,谢珣微微一颔首,示意她先出去。
    “哦,这件事春万里做的很好,”文抱玉突然说道,“她翻译的极细。”脱脱被他夸,不好意思一笑,回礼说:
    “下官应该的。”
    人磨磨唧唧出来穿靴子,甩甩手腕,又捏捏嘴角,方才又说又写,都酸了。
    外头死冷,脱脱呵呵小手,把耳朵也搓了一搓,见中书省门口晃过道穿绯身影,以为看错,再定神,绯袍官员又晃了一趟。
    怎么不进来呢?
    脱脱认出是中书舍人崔皓,暗道一定是找相公们的,热心奔过去,告诉他:
    “相公们在议事。”
    一面说,一面头一次认真打量起中书舍人:嗯,身量很高,胡须修的不错,一把美髯飘逸着呢。再看眼睛,虽然人到中年,但依旧很清澈,目光不飘忽,一看就是心性很坚定的人。所以,他家小娘子很招人喜欢。当然,最重要的是他们姓崔……
    崔皓被她一个小少年似的打量,有些讶异,脱脱毫不畏惧,微微一笑:“天冷,学士还是到隔壁厢房等相公吧,烤烤火。”
    不料,崔皓却拒绝了:“文相每日散衙走的准时吗?”
    “基本不准时,文相总是走很晚,”她心里发笑,“小谢相公走的倒准时,如果是回御史台,只怕更早。”
    一提谢珣,中书舍人那张脸上就显露出些微妙的柔和表情来,他点了点头:
    “知道了,劳驾你去告诉文相公,我今日和他一道走。我怕相公们在议事繁忙,就不进去打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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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5章 、两相处(25)
    等到文抱玉, 说明来意,两人一路从河北谈到开春的水利治河,再到河西秋防, 一年到两头的大事几乎一网打尽。走半天,没急着回府,而是到东市一家酒楼坐了。
    钲声响过, 坊市开张,道上贩夫走卒熙熙攘攘,叫卖不断。文抱玉选了个雅座, 清清静静,从中书省出来的晚, 会食有段时间, 稍觉饿感, 两人要了红烧鸭肝、陈皮清酱炖的蹄髈、金华火腿,全是下酒好菜, 文抱玉拿手巾揩了揩手,笑说:
    “学士, 等河北的事安定,再约上户部几个人,一定要到小谢曲江的宅子里痛快饮一场。”
    崔皓心里一动, 点头问:“小谢相公那处宅子,我早有听闻,清幽的很, 是个消暑的好去处。”
    “岂止是消暑,他那个宅子,这个时令,松花满目, 梅芳四溢,另有青石温泉,泡上一泡浑身脉络都通畅了。”文抱玉为他斟酒,崔皓忙起身去接。
    本不知怎么起头好,这一说到谢珣,崔皓倒便宜了,问:“小谢相公这过了新年,我记得,该二十有七了吧?”
    “不错,金乌长飞玉兔走,他可不是当年的少年郎了。”
    “是,这个年纪确实也该成个家了。”崔皓抿口小酒,不动声色把话题引出来。
    文抱玉手底双箸挑了块糯烂的蹄髈,慢慢咀嚼着,噙笑说:“学士知道,他之前定亲的事极其不顺,总是出岔子,坊间都说他克妻。要我看,也都是些捕风捉影的话,不过巧合罢了。”
    那些事有所耳闻,崔皓本也犹豫,但和谢珣共事几载相处和睦,两人政见理念相差无几,很是投缘。他是英年才俊,若能做了东床快婿,门第出身、官职品阶,怎么算,跟清河崔也是般配的了。
    这么一合计,崔皓暗暗较劲,他偏不信这个邪,女儿是自己一手教导出来的,懂事礼,通人情,无论嫁给谁都会是个贤良人妻。
    “我倒听过安乐公主跟小谢相公的一段,”崔皓这么说着,文抱玉轻轻瞥来一眼,他老脸一红,咳两声,“小谢相公这两年没什么动静了,你是他老师,就不替他急吗?”
    文抱玉笑了:“看来,学士替我这个学生急了。”
    崔皓的脸更红,连连摆手:“那倒不是,小谢相公人放在这儿,何愁无好妻?”
    说完,又有点后悔,若是提及自家女儿,有先造声势自卖自夸之嫌,未免不够谦逊。崔皓最擅撰写计簿,四十一个藩镇,二百九十五个州府,这里朝廷能收上来多少税赋,他都一清二楚。但一到子女上的事情,总有一种老父亲无能为力的感觉。
    转头看着外头街上走过背着稚子的年轻妇人,崔皓忍不住轻叹:“我有时真羡慕文相,女儿出了阁,再没心事了,不用操儿女那份心。”
    后头的话没好意思说,仙蕙人十七岁了,却未能定亲,儿子死活不愿意出仕……
    文抱玉闷声笑:“羡慕我这个鳏夫?”
    崔皓的老脸已经涨的微红,全然没在翰林院的从容,支吾开口:“我家中有一小女,年方十七,为能给她结一门好亲事,我同夫人没少商量过。我那孩子,人很温顺但也有点小傲气,非要个自己十分心恳的郎君才愿意嫁。”
    话都说到这了,文抱玉心知肚明,双箸一点,招呼崔皓吃鸭肝,“学士,你我也算相识多年的老友,直说了吧,是不是看上了小谢?”
    一下戳破了说,崔皓简直要结巴了。
    文抱玉放下酒盏,笑道:“以你我的交情,如果你是想让我去做媒人,我本不该推辞。”
    崔皓心里一凉,脸上有些挂不住:“文相是觉得……”
    文抱玉岂不了解他,一摆手:“两人自然是匹配的,只不过,小谢似乎已经有意中人了,以你我的关系,我就不隐瞒你什么了。这件事,我十分乐意帮忙,只可惜晚了一步。”
    听完这些,崔皓脸上难以掩饰那股失望和尴尬,只能连忙举杯:“那是,那是,我不知道小谢相公原来心有所属,这么冒失,让文相见笑了。”
    后头潦草结束,但崔皓吃了许多酒,有些微醺,跟文抱玉苦笑说:“就当我今日没提过,好吧?儿女的事非得到合眼的那天才能不操心。”
    人落寞地回到家中,不知该怎么跟女儿说,犹豫半晌,刚要转身走,被恰巧出来的崔仙蕙喊住:
    “阿爷,今天翰林院不值夜?”
    崔皓一身酒气,忙抖了抖袍子:“今天不该我,你母亲呢?”崔仙蕙狡黠的目光把他一打量,笑问,“阿爷,你今日跟谁这么好兴致?”
    “哦,文相公,这两日忙河北的事,有些疲累,大家小聚散散心。”
    崔仙蕙转头吩咐奴婢去端解酒汤,请父亲进屋。
    “蕙儿,”崔皓看她忙里忙外,解衣奉茶,更觉伤怀,“下一次的春闱,听陛下口风,想让我来主持。”
    她扭过头,是个莞尔模样:“阿爷,你是想说,春闱里头指不定还能出个像小谢相公这样的探花郎是吗?”
    崔皓直叹气:“你太聪明了。”
    崔仙蕙在父亲面前一点也不忸怩,心中微涩,可脸上却一派淡泊:“世事难料,破镜尚能重圆,我跟小谢相公今日无缘,也许,日后有了呢?就是没有,那也无妨,人活一世谁没有些得不到的梦?”
    崔皓苦笑:“看来,阿爷不用开导你了。”
    父女两人低声叙话良久,崔皓出来,看天幕上已经挂上了又冷又亮的星子,北风呜呜作响,他摇摇头,就当是场偶然,准备把这个事还是忘了的好。
    朝廷选在上元节这天,下了诏书--册封孙思贤为魏博节度使,赐旌节,中书舍人崔皓将携册封团不日抵达魏博,举行册封仪式。
    天下强藩顿时傻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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