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脱不肯,一脸看不起他的样子:“夜里,是谁像禽兽一样?你少翻脸不认人。”
    谢珣没办法,站起身,脱脱还像八爪鱼一样吊他身上,他只得好声抚慰:“你最关心自己的前途了,我给你谋划谋划,好不好?”
    眼波温柔,手底动作也轻,想放她下来,“你知道,我不喜欢在谈公事时这样。”
    到底是脱脱理亏,她也不喜欢该正经时拎不清,啐他一口,报复完毕,利索地下来了。
    她退回自己该站的地方,说道:“我擅长的是做译语人,没奢望还能留政事堂,只希望,朝廷能信我的清白,还让我回典客署,日后,我如果能接李丞的班,我看就很好。”
    谢珣浅笑,身上还沾着她留下的兰花味道,想必是在院子的花圃里乱跑了。
    “那你想过没有,来御史台做事?”
    脱脱吓了一跳:“我为什么要去御史台?我去了,能做什么?能进御史台的,要么是外放回来的,要么是靠门荫进去的,都是正经出身,等以后,不想留了指不定出去做个刺史什么的,再回三省混个郎官更上一层楼,我能吗?你想干什么?让我去当老妈子打杂吗?我不干!”
    以前虽干的是杂吏,可脱脱对本朝升迁之道是摸得烂熟,也知道自己挨不上边,勤勤恳恳做好本职,考进中书省,流外转流内以为终于开了个好头,一夜全瞎了……
    “你这个人,外圆内方,未必不能留在御史台,我很欣赏你这点。”谢珣难得这么官腔地夸她,脱脱疑心有诈,“我圆不圆,方不方,都不想进御史台。”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再跟你扯上干系呀。”脱脱脆生生回答说,看他脸色不好,更要拱他的火,“除了中书省,御史台,我愿意到任何一个官署,朝廷在打仗,缺钱,户部成了个火炉子,我倒想去户部跟着长官锻炼,论理财,我若用心未必就不是一把好手。等将来,说不定我能做个盐铁使呢!”
    她一副天不怕地不怕,哪里有火坑偏要往哪儿跳的神气,谢珣看的忍俊不禁,“原来,你早给自己打算好了。”
    试探这么一番,知道她在仕途上还是非常有进取心,完全没有打算往平康坊那种地方瞎鬼混的意思,谢珣挥挥手,“你先退下吧,明日一早启程回长安,去收拾下。”
    戛然而止,脱脱撇撇嘴,心里骂句狗男人,从堂中走出来。
    一行人回东都,吕次公携了三省六部几个长官来相送,谢珣人在马上,回望女墙上飘扬的旌旗,和默然无声戍卫的防御兵,东都无恙,百姓往来如初,除了他们,没几人知道那场险些成功的阴谋。日头之下,一切看起来还是那么祥和。
    他冲众人微微点头致意,马鞭一抽,道上掀起微薄的飞尘,队伍开始蠕动前行了。
    一路上,脱脱不搭理谢珣,到了驿站,要么亲自捧碗给骨咄喂药,要么跟崔适之讨教舆图,忙得不亦乐乎。谢珣看在眼里,忍着不发作,直到驿站里安静了,提点她说:
    “瓜田李下,你不懂吗?骨咄一个外族人,又不在朝廷任职,我念在他到底是为留后院的事受伤才将他安顿在驿站,你一个没嫁人的小娘子,应该避嫌。至于崔适之,你更要避嫌,他有家室。”
    脱脱不屑:“我身正不怕影子斜,御史台的人还知道我跟你睡过觉呢,你避嫌了吗?跟我一个不入流的教坊女混在一起,形影不离的,中书相公还是多担心自己吧,小心哪个御史反水,到时弹劾你!”
    他说一句,她总有一万句等着,玲珑的小嘴一张,叭叭个不停。谢珣只好听之任之,一到长安,脱脱才想起应该讨好讨好他。
    在他去大明宫前,不情不愿凑上去,扯他衣袖:“我的事,你要记得跟陛下说清楚呀!”
    “这是求人该有的态度吗?”谢珣眼尾扫她,把袖子拽回来,脱脱气得跺脚,“那你想怎么样,是你污蔑我,冤枉我,否则,我现在还好好在政事堂当我的藩书译语呢!”
    谢珣脸上有些不自在,低声道:“是我的错,让你受苦。”他举目看了看,“你要去哪儿?要是你肯,我让吉祥把你送家里去。”
    家?脱脱怔了下,摇摇头:“那是你的家,我没有家,我也不想去。”
    谢珣眉峰蹙起,“我的家就是你的家,崇化坊太不安全,你就不怕云鹤追李横波再设阴谋?你要是实在不肯,我给你找个安全的地方落脚,好不好?”
    脱脱饿了,她从腰间解下荷包,捏出两颗蜜饯,专心吃起来:“不好。”
    “那你要回崇化坊?”
    脱脱嘴巴一动一动的,“我要回,不过我要先找小五。”她脑子里已经开始盘算她的钱了。
    谢珣竟没勉强她,他急着面圣,转头吩咐了吉祥几句,撩袍走了。
    脱脱见那一袭紫袍远去,望了片刻,没走多远察觉到有人跟着,一扭头,发现是吉祥,立刻横鼻子瞪眼的:
    “你跟着我干什么?”
    她已经让骨咄先去西市等自己了。
    “跟着你,自然是怕你出事,去东都前,你住那破墙头院子里,我就跟着你了。”吉祥公事公办地跟她解释,“台主安排的,我奉命办事而已。”
    听他这么不着痕迹的一说,脱脱直哼,一脸“你真多管闲事”的表情,懒得跟他多说话,两眼盯着银鞍白马上的五陵少年们欢笑而过,流露出羡慕的目光:
    他们真高兴啊!
    嘴里不忘嘻嘻赞美:“好俊的少年郎!”吉祥看她两只眼都要粘人家身上了,轻咳一声,“春万里,你走不走?”
    脱脱冲他一吐舌头,刚要走,见三两艳丽绝伦的胡姬闪着碧幽幽的眼,骑着高头大马过去,她们衣裳翩然,所到之处,留下挥之不去的脂粉香气。她若换上这套行头,骑着漂亮的大宛马,恐怕整个长安城谁都抢不走她的风头。
    她眷眷地目送人远去,收回心神:那不是我的长久之道。
    如此告诫自己,才往西市去。
    大明宫里,太液池碧波荡漾,绿荷连天,皇帝没什么心情赏花,和从崔府回来的御医说了几句,又听鱼辅国读前线的军报,征讨淮西,两线作战,西线大败,官军受了重创,皇帝眉心都要揉烂,神色阴沉在大殿独坐。
    “这怎么回事?之前传来的捷报不都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大败?”皇帝摔了军报,冲鱼辅国发火,监军是他鱼辅国的人,这么些天,小胜大报,小败不报,这次西线瞒不住了,鱼辅国冷汗涔涔,跪倒不动。
    皇帝头疼不已,他已经能预料到,明天的延英殿上群臣又要嚷嚷着对淮西罢兵。
    一名内侍进来禀报:“中书相公人到了。”
    皇帝见到谢珣时,好一阵打量:小谢清减了,风尘仆仆的,唯有那双眼依旧明亮如许,眉峰如墨,眸子也如墨,是他熟悉的小谢。
    东都的事,皇帝已经了解的差不多,赐谢珣座后,宛若老父亲似的:“你回来的正好,看看这个。”
    皇帝示意鱼辅国把军报给谢珣看,谢珣接过,认真看毕,态度很明确:“朝廷败有败的原因,总结教训,再择良将,打淮西不能半途而废。”
    要的就是他这句话,皇帝微微前倾的身子这才往后靠了靠,他依然焦虑,人到中年而一事无成的挫败感折磨着天子,他点点头:
    “这件事,等明日朝会再细说,东都之行,你解了一场天大的危机,只是,平卢归道临的事,我腾不开手,你老师的死朕只能先记在心里。”
    君臣相对,沉默了好半晌。
    “陛下都能忍,臣没什么不能忍的。”谢珣静静启口,“臣十七入朝为官,不到十年,青衫绿袍绯衣紫衫全穿遍,把别人几十年走的路都走过了。臣是想过有一日坐政事堂的首席,但绝不是现在,老师的死,臣很受打击,也正因如此,臣往后的生涯里没什么不能忍受的。”
    皇帝看着他年轻的脸,想起文抱玉,心头不由袭上一阵深深的寂寞,他在东宫几十载,蛰伏几十载,年少的豪情万丈意气风发也绝不是为了今日的狼狈与窝囊。文抱玉是他潜邸的故人,故人惨死,死在他大业未竞的路上,皇帝声音低沉:
    “你能这么想,我很欣慰,想必你的老师九泉有知,也应和我是一样的心情。”他很快调转了话头,没时间追思故人,沉溺伤痛,“粮草始终是我心头大患,崔相公良策不少,可惜他病倒,朕实在是心痛。你既回来了,先去看看他吧。”
    谢珣从大殿出来,到御史台视事,发觉崔适之还在,没说什么,散衙的时辰一到,叫上崔适之:
    “我去看看崔相公。”
    崔适之回到长安,不进家门,平心静气来御史台把该归档的归档,该整合的整合,身旁围了几人凑上来问东都的事,他很耐心地一一解答了。
    不愧是清河崔氏门风孕育出的好儿郎。谢珣心中赞赏,嘴上淡淡,一路不过跟他谈淮西的正事。
    崔皓的寝居在后院,谢珣一进来,见家仆们各司其职不见慌乱,只是空气中弥漫的浓重药气在昭示着主人已经是缠绵病榻了。
    听说谢珣来了,崔皓昏昏沉沉地转醒,一口痰卡住,嗬嗬半晌,崔仙蕙给他不断轻抚着后背:“阿爷,吐出来就好了。”
    崔夫人去了寺庙,榻前只她和小婢子忙碌。眼前一袭紫影掠过,她那疲惫的心方又有力地跳动了两下,垂着眼,见过礼命人搬来两具胡床。
    “是中书相公?”崔皓眼窝微陷,脸皮子失去了光泽,谢珣坐到他身边,握住了他伸出的一只手,又硬又干,“是我,小谢。”
    他想不通,自己走的日子不算长,怎么崔相公就病成了这样?仿佛是知他所思,崔仙蕙柔声说,“阿爷外放那些年,很多事,都亲力亲为,修堤堰湖,劝课农桑,绘制舆图,风里来雨里去,回京时身体就已经大不如从前。后来,入翰林院,也是殚精竭虑,相公走后,户部的事担子很重,阿爷便病倒了。”
    她说的委婉,但谢珣心里有什么不明白的,崔皓挥挥手,示意一双儿女先出去了。
    他费力把舆图取来,就在他案头,对谢珣道:
    “汴水的这条道,我苦思冥想琢磨很久,太费钱,不如从淮阴再开辟新的水路,”他干枯的手指在上头划拉出很长的路线,谢珣的目光便跟着走,经过颍水,入项城,最终停在郾城。
    “我粗粗一算,大约能省下八九万贯钱。”崔皓说起漕运,眼睛难得活气,很亮,但转瞬又黯淡下去,“朝廷太难了,当年王摩诘诗里说长安城是九天阖闾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不知道此生我辈人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一眼那样的长安城。”
    恐怕是没有了。
    崔皓心里有深深的悲凉,盛世的梦,盛世的诗人,都早成过去。他老病侵夺,这很可怕,手头的事情还没做完,人倒先垮了,这让人简直怆然欲哭。
    “相公,不必如此伤怀,你好好调养,还会好的。”谢珣摩挲了下舆图,“容我明日跟陛下商量此事,官军要耗粮草不错,可淮西军同样要耗,跟朝廷比,他并不能耗得起。”
    崔皓摇头:“拖久了,就要生变,陛下如果在淮西打不开局面,河北便更是无稽之谈了。我担心,事情又变得像当年奉天之变那般。”
    先帝朝急于削藩,局势失控,天子仓皇狼狈出逃,死了无数王公大臣,包括谢珣的父亲,也包括清河崔氏的族人。
    “我绝不会让奉天之变再度重演,哪怕我死。”谢珣声音极冷,眉宇间隐约可见腾腾的杀意,“相公安心养病,我盼相公早日回朝,共商讨淮西大计。”
    窗子那有融融热流扑进,谢珣便替崔皓打起了扇子,崔皓很过意不去,挣了下,强撑着把粮草的事和谢珣详说一遍,到最后,面色惨白,冷汗不住,谢珣不忍心,劝道:
    “相公别说了,等有了精神再说不迟。”
    没想到,崔皓倏地攥紧了他的手腕,像垂死之人最后的挣扎似的,目光是病态的灼热:
    “我怕我来日无多,中书相公不是财官出身,我说句大言不惭的话,许多事,怕没有下官熟稔。”
    缓了一阵,崔仙蕙进来,伺候父亲吃完药又默默退了出去。崔皓怔怔看着女儿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嘴唇动了动,两只眼,有些渴望地看向谢珣:
    “除了公事,某还有些私事不知道能不能托付给中书相公。”
    第69章 、淮西乱(2)
    面对那双焦灼的眼, 谢珣若有所思,答道:“令郎这回随我去东都,人很干练, 相公教化出的郎君,不用托付任何人,他自己都知道该怎么走。”
    谢珣持身清正, 和同僚之间向来只有公事并无私情可言。崔皓连道了几个是,像是难张嘴,一脸的犹豫, 做老父亲的一为儿女的事,那张脸上, 总不自觉就跟带点讨好的神气。若在平时, 崔皓也绝不肯轻易开口跟谢珣相提, 无奈经此一病,只觉得自己是日薄西山, 心里扑通急跳:
    “相公过誉了,犬子不才, 他年轻人,还需中书相公多提点。没吃过什么亏,也没受过什么气, 不是好事。”
    好不易把崔适之说完,崔皓的老脸滚烫:“相公今年二十有七了吧?”
    谢珣心里明镜似的,微微一笑, 唇齿清晰地告诉崔皓:“日月如梭,我确实是老大不小的年纪了,该成个家,可惜郎有情, 妾无意,要打动一个女孩子的心,原来不是那么容易。”
    这弦外之音,再明了不过了,崔皓怔了怔,一时竟不知接什么话好,满腔的寥落全都压在了微颤的短须上。
    再多问,那就太直白了,崔皓有些神思恍恍的,最后,也不知自己又说了些什么,命崔适之送客。
    临到门口,谢珣要见一见崔仙蕙,夏风燥热,崔府檐角下的铁马发出清脆声响,崔仙蕙却行动无声,一举一动,都那么标准。
    “我临走前,崔娘子送我符袋寓平安之意,如今果真平安归来,这样东西,还是物归原主的好,多谢了。”谢珣把丝线束的符袋拿出,“海上生明月”几字,清丽淡然,崔仙蕙那颗心急急坠了下去,但面上却依旧从容,“送出去的东西,自然没有要回来的道理,宦海风波险恶,台主留着罢。”
    她裙裾一荡,引谢珣往花园走,“我有件事,诚心想拜托台主。”
    谢珣坦然颔首:“你说,只要我能办到能帮上忙。”
    崔仙蕙神色一凛,止步驻足:“请台主答应阿爷愿意娶我。”
    到底还是闺秀,这句说完,虽强自镇定,脸不可避免地红了,她看着谢珣那张讶然的脸,语速极快:
    “请台主听我说完,我阿爷他,只怕时日不多了,积劳成疾,我虽是女儿,但我自幼受到的疼爱远甚兄长。我婚事未定,成他心头郁结,请相公假意应下来。若是阿爷能撑过这劫,我会悔婚;若是不能,”她眉宇间顿凝哀愁,“我要守孝,也自会退了跟台主的这桩婚事。”
    “我知道,这实在是不情之请,也很荒唐。”崔仙蕙泪眼晶然,她拿帕子不着痕迹擦去,像是风眯了眼。
    谢珣静默听完,望着眼前秀丽少女把脊背挺的很直,她素来四平八稳的脸上,有几分倔强的傻气,全然不似她平日留给他的印象了。她是个好姑娘,但世上好姑娘多了去,他谢珣总不能都娶回家中?
    “崔娘子,我的名声一直不好,不知多少人暗地里忌恨我。所以,我无所谓舆情。但你出身清河崔氏,未出阁的姑娘,不能太想当然,这样,对你,对你的父亲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他说的足够委婉,崔仙蕙却很执拗:“我自己担着,台主既不在乎舆情,就请答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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