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尚无回复,底下的将士们却已经骚动不安了。
    他们不愿意归降。
    云鹤追从别院过来,早听到院中喧哗,从容落座:“节帅急什么?长安一定会给节帅免死金牌,只要节帅愿意束身自归。”
    帘外雨潺潺,一身洁净麻衣的云鹤追风姿瞩目,陈少阳对他早有所闻,从河北到平卢,再到淮西,这个投机又机敏的年轻人都能轻而易举地入幕……陈少阳笑了笑:
    “我好奇一件事。”
    “节帅请说。”
    “云公子是聪明人,图的是什么呢?你这个年纪,能混迹于多个藩镇,我直言好了,就是我陈少阳也没这个本事。”
    云鹤追朗声大笑,手轻抚着自己的废腿,云淡风轻的:
    “节帅爽快,节帅自谦了并不是没这个本事。我不过无根飘蓬,风一起,顺势而为,飘到哪里算哪里,其实,这里头的奥秘一点都不难理解,我所到之处,皆是跟长安不对付的藩镇,我的立场永远和节帅们一致,所献一计一策,皆发自肺腑,也都是为藩镇考虑。所以,有幸得到节帅们的信任。节帅问我所图,不过图一口气。”
    陈少阳眉头挑了挑:“哦?愿闻其详。”
    “我本堂堂七尺好男儿,无奈出身微寒,被人折辱致残,这个人,不瞒节帅,正是长安城政事堂的中书相公谢珣。我为的,便是这一口气。”云鹤追双眸炯炯,雨随窗入,氤氲的雾气打湿了他俊秀的眉眼,陈少阳若有所思盯着他,慢慢赞了声:“这口气,云公子出的好本事。”
    两人交谈片刻,陈少阳刚要起身往听事,家奴回话:长安的中使到了。
    陈少阳和云鹤追对视一眼,他点头说:“我去相迎。”
    人到门口,见一个圆脸阉人风尘仆仆在那相候,略淋了雨,衣摆有些肮脏但精气神却十足。见到陈少阳,等他主动来见礼,才矜持进了院子,身后跟着前来的神策军,个个冷峻机警的模样。
    陈少阳态度恭敬,听中使把天子的旨意一宣,跟云鹤追所料,分毫不差。脸上笑的假模假式,招待一行人用茶用饭,一转身,微微拧下眉,吩咐家奴让将军们从后门先出去,不要惊动任何人。
    书房里,云鹤追在等他。陈少阳匆匆进来,含笑说:“果然如云公子所料,这番试探,可见朝廷已经是不想打了。”
    “淮西的根本在蔡州、申州,这两地,还在节帅手中,西线李岳胜一场败一场,也不全然是什么常胜将军。淮西远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节帅现在可以放心应下来了,至于长安的条件,一个字,拖,拖到淮西缓一缓劲,再开战不迟,如此反复,朝廷被拖得疲惫不堪,也就不了了之了。”
    此计甚妙,眼下唯一要做的是安抚手下将领,陈少阳心情甚好的赏了云鹤追两个绝色奴婢,知道他离不开女人,因此出手大方。云鹤追欣然笑纳,一点也没矜持推辞的意思。
    家奴看在眼里,有些忧心:“节帅,这个云鹤追虽说是归道临派来的,但他跟过成德,跟过魏博,这么八面玲珑的一个人,不知安的什么心,节帅不能太信任他。”
    陈少阳笑:“高看他了,不过是个胆大妄为又好色贪婪的小人,他打的主意,不过是借藩镇之力来对抗朝廷。他跟谢珣有仇,跟整个长安八成都有仇,不必太担心他,至多同我们是各取所需而已。”
    离开节帅府,云鹤追带着两个美人去踏青,烟雨蒙蒙,游人稀少,云鹤追要的就是这般情致。等到暮色浓重,他回到寝居,李横波已经在等着他了。
    “你这么快。”云鹤追有些惊讶,毕竟,推门进来,里头坐着个大活人,不请自来,总是令人不太愉快的。
    李横波如夜行鬼魅,刺探情报归来,一张脸,白中冷清,那双眼望着人时总带着说不出的是哀是狠。
    “李岳乍看没什么太大动静,但我怀疑,他有更大的动作在后头等着。”她依然劲装,抱肩看向窗外。
    窗外风景着实没什么好看的,乌漆麻黑,云鹤追笑道:“是吗?我不这么看。”
    李横波倏地回头,眼神锋锐:“你是不是只想引谢珣出来。”
    “难道你不想?”云鹤追轻飘飘就把问题抛回去。
    李横波道:“我不想他死,只想他活着受罪。”
    女人到底是女人,云鹤追不置可否,手指一点:“你放心,谢珣肯定会来。”
    “淮西要是完蛋了,你觉得朝廷下一个收拾谁?”
    云鹤追道:“当然是平卢。”
    李横波眨也不眨眼地盯着云鹤追:“其实,你一点都不在乎平卢的安危,也不在乎淮西的安危。你只不过享受和朝廷和谢珣斗法的乐趣。”
    被一针见血戳破,云鹤追没有慌乱,越发从容:“你要是这么想,我没办法。你看我,手无缚鸡之力,一个废人而已,这些藩镇完蛋了,我又有什么好处?”
    李横波的目光始终在他脸上,良久,似乎也没琢磨出他话中真假,说道:“你让陈少阳觉得朝廷就此会善罢甘休,但是,谢珣在一天,皇帝就从来谈不上一意孤行,陈少阳打的如意算盘没那么好实现。”
    云鹤追嗤笑一声:“你错了,有没有我,陈少阳手底下那群人都不会轻易让他降了朝廷,淮西已经自立几十年,这才打到哪儿?”
    李横波沉默了,屋内静谧,她起身取过自己的剑,正色警告他:“下次有什么行动,你必须和我商量着来。”
    云鹤追眯眼看看她,很是顺从地点了点头。
    大明宫里,皇帝看完陈少阳的奏表,丢给宰相们:“陈少阳说他诚心要来,无奈,手下将士们挟持着他不能动身,你们看,这是不是借口?”
    令狐学士也在,他近来圣眷愈隆,有什么事,皇帝会让他也出现在延英殿里。令狐徽第一个扬起脸来接皇帝的话:
    “淮西一战,前后已经一载有余,耗费国家资财无数,百姓疲敝。现在,朝廷连破淮西几大重镇,陈少阳虽然一时未能成行,但他主动求和,说明淮西已经撑不下去了。陛下可以再下道旨意,给他个期限,让他来长安,这场战争陛下想要的就是淮西重归王化,目的已达成,为何还要浪费国力呢?”
    见皇帝攒眉不语,令狐徽知道天子心里不认可,却也不多说,只是和陈异左仆射几人交换了下目光,不管谢珣,七嘴八舌陈述利弊,听得皇帝频频皱眉,把目光投向了谢珣。
    他希望小谢相公能拿出铿锵有力的理由来反驳。
    谢珣没有,他没和户部扯账目的事,也没和学士辩论是否该继续用兵淮西。说什么,都是各有各的道理,几代人,关于削藩与否的口水仗打起来是分不出对错的。
    嘴皮子仗打再多,毫无益处。谢珣什么都没剖析,只平静告诉皇帝:
    “臣愿意去淮西亲自督战。”
    殿内静了一瞬,皇帝心潮激荡,尽力克制着自己的兴奋,委婉道:“政事堂的中书令要去前线,这是大事,朕觉得,应该再斟酌斟酌。”
    等其他人离开,延英殿只留谢珣,皇帝不再克制,有些黯淡的声音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
    “陈少阳变卦了,朕知道。小谢,你当真能为朕去一趟淮西?”
    谢珣脸上没什么表情,只一双墨眸,坚定不移,他撩袍在御座下跪倒:“臣誓不与賊人俱全。”
    皇帝心头滚烫,忙走过来把他扶起,攥着他手臂,低沉说:“朕就知道,你不会让朕失望,也不会让你老师失望。”
    君臣重新坐定,皇帝松口气:“你有几分把握?”
    这话耳熟,谢珣当日一句“臣没什么把握”犹在耳畔。不过,今非昔比,有崔皓大刀阔斧整顿户部精简官吏重定财税,江南藩镇改制,皇帝对削藩自有信心。
    “臣不知道,主忧臣辱,臣这一去如若不能得胜,臣也就不会再回长安。”
    这话应当说的慷慨激昂,谢珣没有,他平平淡淡望着皇帝,皇帝心里难受,说道:“小谢,有时候我会很想你的老师,我做太子时,他就跟着我,我们君臣之间没什么不能说的。我知道你不怕死,你的父亲曾大义殉国,但朕不希望你和你的父亲一样,你得活着回来,朕还需要你。”
    谢珣看皇帝伤怀,薄唇上扬些许:“陛下,臣很有把握。”
    皇帝久久凝望着他,轻轻叹息一声,低不可闻:“朕亲自为你送行。”
    “臣只有一个请求,臣这次去淮西,要带什么人,请陛下容许臣自己拟定名单。”
    皇帝答应的很利索。
    谢珣离开延英殿时,发现一树海棠开的娇媚无比,和春光相得益彰,他看片刻,转身往御史台来。
    已是申时,早散衙了。脱脱人在西市,一心一意快活看布料,被人忽然拦一道,见是吉祥,忍不住在心里破口大骂:你是狗吗?怎么总是阴魂不散……
    “台主请你速至御史台。”
    速至……脱脱看看身上漂亮襦裙,故作无奈,“来不及换衣裳呢!”
    “无妨。”吉祥言简意赅,把马让给她,脱脱恨的牙痒痒,悻悻把布料一放,不忘对铺主说:“麻烦给我留着,别卖呀!”
    什么事在台中不说,非要等人都散衙了又喊回去。脱脱一肚子怒火杀回御史台,一头细汗,脸蛋儿粉盈盈的,面上那道斜红艳丽至极。
    在公房外廊下等片刻,等得了应许,她把靴子一脱,袜子都褪了,咣啷一声把门推拉地震天响,谢珣不由抬头:
    不过是春日,就这么大喇喇露着雪白的一段胸脯,锁骨下方,绘了一朵大红牡丹,花瓣层叠,栩栩如生,风流婀娜地开在雪肤上。衣裳薄如蝉翼,一把小腰细如柳,谢珣目光在她因赶路急而起伏不定的胸脯上情不自禁流连片刻,等回神,目光下滑,不露声色问道:
    “怎么袜子都脱了?”
    脱脱气鼓鼓的,胸脯跟着也就更鼓蓬蓬的了:“我热,要热死了,你找我干什么?谢台主,已经散衙了,你知道不知道?”
    她一双脚白嫩嫩的,跳胡旋舞时,犹似飞雪乱闪,谢珣这才想起,很久没看过她跳舞了。他微微一笑:
    “我为你打鼓,你跳段胡旋舞给我看吧。”
    脱脱看着他案头小山似的文书,很惊讶:“你有毛病吧?”
    “我要去淮西了。”谢珣静静告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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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8章 、淮西乱(11)
    “我也去!”脱脱毫不犹豫嚷嚷道, “我要跟你一起去淮西。”
    “我去督军,你去做什么?”谢珣窸窸窣窣起了身,走到书架前, 把东西归类,脱脱光着脚,踩的木质地板微微作响, 追着他,小脸急切,“我去打听李横波和云鹤追的消息呀, 平卢一直跟淮西眉来眼去的,这两人, 肯定在淮西活动, 我要去!”
    她那个执拗劲儿上来, 跟倔驴子似的,谢珣从墙上取下自己那口宝剑, 拇指一推,剑出了鞘, 桃花眼里满是杀气,脱脱不禁后退了步,捂紧领口:
    “你要干嘛?”
    谢珣一面看她, 一面敛去了先前那个温和的表情,双眸如墨:“我此行只能胜,不能败, 如果需要牺牲性命我在所不辞。我上无父母,所以没有忠孝不能两全之说,即便在,也是忠国为先。如今已近而立, 尚下无妻子,若有不测亦不会愧对亲人。你和我不一样,青春昭昭,跟我去淮西有害无益,别冒这个险,留在长安。”
    听了这话,脱脱的表情反而更无一丝动摇了:“你怎么就知道我不能做个好妻子?”
    谢珣愣怔了下,敏锐地抓住她这句话:“我听到了,你要做我妻子。”
    脱脱咬着细白的牙齿,眉毛挑的老高:“我也上无父母,下无夫子。有人能做大忠臣,怎么就知道我不能为忠臣妻?”
    她薄薄的红唇撅了起来,像是生气,又带几分俏皮,可话落在谢珣耳朵里,全然是意外的惊喜,他压着语气:
    “你这么爱惜性命,此行凶险,不怕没了小命?”
    脱脱雄赳赳瞪着谢珣:“我不怕。”
    谢珣低首莞尔,再抬眸,脱脱那张小脸很突兀地出现在眼前,像是琢磨他:“你带我,好吧?”
    “有人都打算和我夫妻同心了,我焉能不应?”谢珣从匣子里取出枚小匕首,递给脱脱,“送你的。”
    脱脱不客气接过,学他模样,拇指一推,刀锋寒光乍泄,她直接在谢珣脸上比划起来:“呀,真锋利呀!”咦,他可真冷静,刀口子都贴上肌肤了,长睫毛眨都不眨的。
    “我可没说要跟你夫妻同心,想的美。”她狡猾一笑,像只小狐狸,身子一扭把小匕首神气活现地挂在了腰间,刀鞘精美,谢珣知道她爱漂亮,所以把匕首装饰的十分养眼。
    “走之前,去趟家里为我再跳一次胡旋舞吧?你要是愿意跳舞,我就带你去。”谢珣笑着和她讲起了条件,脱脱爱不释手把匕首摸个不停,眼珠子灵巧一溜,“好呀,但你要给我买红宝石项链,还要银铃,”她把脚翘起,“还要大红的石榴裙,你得去东市买!”
    “好。”谢珣答应的十分痛快。
    春日白昼渐长,趁时辰不晚,两人一道往东市来,脱脱扯过谢珣的钱袋子,很老道地和人讨价还价,对方不屑,一副爱买不买的神气。脱脱恼怒,当真扭头就走。
    谢珣说道:“喜欢买就好了,别讲价钱了。”
    脱脱对他公子派头嗤之以鼻,跑一身汗,她才不会露怯,哪怕知道东市多是达官贵人来,和西市大不同。毕竟,做成一桩买卖能吃一阵,脱脱拿出水磨豆腐的耐心,又娇又嗲,往身上比划衣裳,偏说缭绫被谁指甲勾了丝,店主不信,睁大了眼睛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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