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江渊摇摇头。
    这种对话并不是第一次在两人之间发生。
    傅识则也以为,只是很普通的一次对话。
    傅识则在实验室里忘了时间,听到雨声时,他往窗外看,乌云挡住了月亮,夜色喧嚣。
    他调了调机器人的算法,重新用手柄操作后,机器人平缓流畅地运动。
    突然极重的“砰”的一声。
    傅识则往门口看了一眼,没在意,继续操作着机器人,思索着明天和江渊两人操作来试试对抗的效果,毕竟是两人很久以前的研究构想。
    实验楼隔音并不好。
    他听到尖叫声。
    他听到楼道里慌乱的脚步声。
    他听到有人在报警叫救护车。
    最后,他听到了有人在喊江渊的名字。
    傅识则的手僵在操作台上。他不稳地往外跑,整个世界的画面都是摇晃的,斜着倾泻而入的雨打湿了楼道。
    他想起很久以前那次江渊的割腕,他当时多么庆幸。
    他觉得江渊是不愿意离开这个世界的。
    这个世界有他的家人。
    他不会离开的。
    到一楼后,傅识则走进雨幕中,靠近地上那个影子。直到那一刻,他都在想,不会是江渊。
    他只要看一眼对方的脸,就知道不是江渊。
    他无法接受。
    这成为傅识则最痛苦的回忆。
    在那个跟往常无二的夜晚,雷风暴雨,树叶刷刷作响,雨水冲洗大地。他感受着雨打在身上,想起两人以前一起淋过的雨、挨过的骂。
    那个自己的哥哥,自己的好友。
    就这么,在他面前。
    “哥。”
    雨吞噬了傅识则的声音。
    “江渊。”
    冰冷的雨打在他身上,也打在江渊身上。
    血都被冲淡了。
    傅识则行尸走肉般脱下自己的薄外套,盖在江渊的身上。
    他的身体还会轻微的颤动。
    他的身体还有温度。
    傅识则一遍又一遍和他说。
    “江渊。”
    “醒着。”
    “不要闭眼睛。”
    四周围了异色的伞,像是雨中开满的花,无声接受灌溉。
    他也是。
    江渊躺在水泥地上,不再是昔日那种带着笑意的眼神。
    而是冷漠的,毫无感情的。
    ……
    傅东升和陈今平收到消息后立刻赶到了医院。
    在医院过道,傅识则坐在椅子上。
    他浑身湿透,四周布满水渍,冷调的光印着他极为苍白的脸。
    傅东升连忙脱下自己的外套,当场脱掉傅识则的衣服,给他换上。
    他就像个木偶般,任人操作。
    抢救的灯熄灭了,医生出来遗憾地摇了摇头。
    傅识则像是没听懂,抓住傅东升的手臂,说话毫无理智:“你们能救他吗?”
    他的话在颤抖:“你们不是认识很多医学院的教授吗?”
    “爸,妈,你们能救他吗?”
    就算是植物人,就算四肢残疾。
    无论是哪种结果都可以,不要让他死掉。
    他是我唯一的哥哥。
    不要让他死掉。
    他明知道这没有可能。
    他受过良好的科学教育,他知道他此刻所有的发问都只是无力的挣扎。
    可他还是反复地问他们。
    ……
    警方在江渊的工位抽屉里找到吐掉的药片,被他保存在罐子里。
    原来江渊自己,没有把药吞下去。
    桌上的无人机压着张纸条,是江渊的笔迹。
    【个人行为,与他人无关。】
    江渊父母没见到他的最后一面。
    两人下飞机赶到医院时,江渊已经被推到了停尸间。
    第76章
    江母不敢相信地拉开白布,直到看清楚自己儿子的脸。
    她拽着傅识则声嘶力竭:“你不是告诉我他什么都很好,你不是说你看到他把药吃掉了。”
    傅东升和陈今平将傅识则拉到身后,尽自己所能地安抚她。
    傅识则垂着头,整个夜晚发生的事情像石锤砸到他身上,他的骨头像是被砸碎了般,身体仿佛一吹即倒。
    江母倒在地上嚎啕大哭。
    傅识则看着他们,喃喃道:“对不起……”
    傅东升见对面情绪激动,连忙将傅识则拉到外头。他叹了口气,在阴湿的长廊间有轻轻的回音。他沉声安慰:“阿则,这不是你的错,江渊是个好孩子,每个人的能力都是有限的。”
    “他已经很努力了,你也已经很努力了。”
    傅识则睁着眼,睫毛颤了颤,却没有任何反应。
    听到那哭声,傅东升捂住傅识则的耳朵。
    他听见江渊父母痛苦捶地的声音,一声声打在他身上。
    傅东升留在医院陪同江渊父母料理后事。
    觉得傅识则状态不对,陈今平半拉半拽着他离开了医院,出门的一刹,清晨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雨停了。
    陈今平把他推到副驾驶位上,到车上后,她紧紧地握住傅识则的手。
    他沉默地弓起身子,父亲宽大的外套耷拉在他身上,淋过雨的发丝杂乱。
    随后,一滴滴的眼泪砸在她的手背上。
    警方还在江渊的寝室桌面上发现一个摊开了的陈旧笔记本。
    前面几十页写的是他从本科阶段开始的研究构思,最初的字迹隽秀整洁,间或还有些走神时的涂鸦。
    后来的字迹越来越混乱。
    像是随意翻到了一个空白处,江渊写下了自己的最后一篇日记写。
    与傅识则的回忆截然不同。
    江渊的这篇长日记中记录了这段时间自己的心路历程。
    ……
    最近过得很不好,以前总是觉得,自己的能力是不容置疑的,自己的优秀不会被他人拉开差距。读博让我认识到自己的真实水平,每天看着自己做的垃圾课题,每天被老板拉去做横向占据了大多数的时间,每天都在毕业的边缘苦苦挣扎。前段时间好不容易有篇论文打算投稿,却被车武拿去给师兄了,说是师兄要留下来当博后,需要文章。可那是我的文章啊。我同意了,提出了准时毕业的要求,车武说我是廉价劳动力,至少要延毕我一年给他干活。和他吵了一架,车武说我性情不稳定,要和学校打报告让我退学。我也没想过,读博会读得这么失败,当初满腔热情到这个研究所打算做研究,而真实情况是每天每夜都在帮车武赚钱。
    和阿则吃饭,听他说拿了新星计划,会赞助他100万。他问我最近怎么样,我难以启齿,觉得自己很无用。明明我们刚到西科大的时候,都差不多的。到楼下看见全是阿则的新闻和海报,群里也在转发他最近的获奖信息。为什么和阿则的差距越来越大了,他还是和刚来西科大时一样,而我却快被压垮了。明明不想跟他比的,可是我,真的好羡慕他啊。
    我记得,每次吃饭,亲戚们会问我现在书读得怎么样,会和弟弟妹妹说要和我这个在全国最好的学校读书的博士哥哥学习,会恭维我说以后每年能赚百万。
    可我连毕业都做不到啊,如果是阿则,就算得了抑郁症也一样可以做到各种事情,他也不会像我为了一篇文章和导师吵架。但我做不到,我没有这个能力。
    不愿意这么想,可是看到他的时候,我心里真的觉得很痛苦,很多时候我真的希望他,不要再来找我了。不和他比,我可能好过一点。是我太没用了,我没有勇气承认自己的无能。阿则把文章给我,对他而言,我应该是个彻头彻尾的麻烦吧?他不帮我的话,我应该就一事无成了吧?他每天看我吃药,是不是也觉得我没用,觉得我因为这一点儿事情就抑郁和焦虑,明明他小时候很崇拜我的,我不想让阿则看不起。
    我觉得耳边好吵,吵得我要崩溃了,所有人都在说我没有能力。
    我讨厌这样无能为力的自己。
    我讨厌爸妈因为我的病反反复复地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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