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想着,不知为何,他抬头看向了凛暮。
    他不知道他为何要在此刻向凛暮看去,仿佛求助一般,他明白这并不是什么好现象,凛暮此人并非如同他时常挂在唇边的笑容一般简单。
    凛暮此时正在看一具尸体,像是有所感应般,在沈默看向他时,他也立刻抬头看向了沈默,二人对视,凛暮脸上仍旧是惯常挂着的淡笑,哪怕在这血腥可怕的尸体之间,他面上的淡笑也不曾消失过。
    半响,沈默先一步挪开视线,凛暮扬了扬眉,似是对他此举有些不解。
    沈默闭了闭眼睛,手指抚在腰间豪素冰凉的笔身,这支笔似乎有平缓心绪的作用,指尖轻轻滑动间,他冷静下来。他并非自大之人,也非常清楚的明白他除了这神奇的算卦系统外,在这异古时代,不会武功,便是半个废物。
    睁眼,他又去观察那些尸体,脑海中一遍遍想着那些常厉说过的案情进展。
    第一个被扔回来的尸体是那具没有了双眼的男童,那男童不过五六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对世界的了解还不深刻,便已经以如此惨烈的方式离开人世。
    男童的衣物布料柔软,皮肤细嫩,想来家境不错,也深得家里长辈喜爱。
    他的小身体断裂的还算规律,头部一处,四肢各一处,而身体从肚子中间被一分为二,粗糙的针脚将他的肚皮缝合,里面混乱的塞着内脏,沈默伸手,指尖慢慢探入了男童的肚子里,内脏在手指尖滑动的感觉并不好,但此时他却意外的冷静。
    随后他又去查看其他的尸体内脏,最终发现这些尸体都没有了心脏。
    收回手,内脏中滑腻的液体顺着他的指尖低落在地。
    凛暮靠在一边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眼蒙黑布的少年一脸冷漠的伸手在尸体的腹部搅动,那样的画面就像个纯洁天真的初生恶鬼在摆弄他的玩具。
    沈默问向一旁噤若寒蝉的常厉:常厉,这些尸体都是几时被人扔回执法堂内的?
    常厉忍不住盯着沈默湿泞的指尖道:时间时间并不固定,早中晚皆有,却都无法抓到此人。
    此时常厉心中已经对这个新上任的少年国师万分佩服。
    沈默:这十五人的身份都已查明了吗?他们之间可有什么联系?
    常厉摇头,身份已经查明,但这十五个人年龄各异,家世各异,之间并无什么联系。
    沈默点头,今日的探查可以说是毫无实质性进展。
    几人一同离开了地下冰室,此时午时已过,几人在冰室竟不知不觉呆了许久。
    常厉如今已对沈默十分信服,无论他办案能力如何,就凭他面对那些可怖尸体面不改色还伸手此处不提也罢,他对沈默几人拱了拱手道:几位大人可要用些饭食?
    沈默其实没有什么胃口,但他还是点头,随后他先行回了卧房让人打水洗浴,在碰了尸体后,他无法做到不仔细洗浴一番就去吃饭。
    倒是凛暮和闻璞神情毫无变化,仿佛看个尸体与看个死鱼死虾没什么区别。
    用过饭食,凛暮为沈默出了个主意,不如我们出去打听一下消息?
    说着他伸手拽了下沈默脑后蒙眼黑纱的尾端,在沈默不得不向后仰头时又松手。
    沈默皱眉,抬手整理好眼前黑纱,并不想与凛暮计较,自从认识凛暮后他的面部表情十分明显的增多了。
    凛暮:你只听执法堂片面之词,又怎能彻底了解事情始末?
    沈默听后似有所感,立刻随着凛暮去泽水城的街市晃荡起来,此次闻璞并未跟随其后。
    泽水城来往商旅众多,街市十分热闹,城中并未因死了十几人而发生什么变化,毕竟那些可怖的尸体最后只是被扔进了执法堂,而执法堂将此事封锁起来,并未向外传出什么风声。所以此时街市仍旧热闹非凡,街头巷尾叫卖声不断。
    凛暮领着沈默径直往最热闹的酒楼钻,两人占据了二楼靠窗的位置,叫来了小二。
    凛暮此时颇有些江湖气息的在桌上扔了一锭银子道:小二,来壶好茶。
    那扔碎银的动作明明是十分粗俗,由凛暮做出来,却自有一份闲散随意的味道来,并不惹人厌恶。
    他这动静自然引来了其他食客的注意,几位女眷偷偷看向凛暮,凛暮大方的回视并赠送温柔的笑容。
    沈默这两日见多了这种场景,忽然问道:你对谁都是如此吗?
    凛暮扬眉:如此哪般?
    沈默木着脸,看着凛暮笑的眼角眉梢皆是风流的模样道:笑的这般这般沈默一时找不到好的形容词。
    凛暮俯身凑近沈默,放大的笑容就在眼前,沈默的思绪突然断了,仿佛忘记了刚刚想要说什么。
    只见凛暮逐渐靠近沈默,伸手轻点在沈默心口,道:这般令你心动神往?
    第16章
    沈默心脏突然猛烈的跳动了一下,他与近在咫尺的凛暮对视许久,一时无法言语。
    他的心脏正因为凛暮的靠近越跳越快,完全不受他自己的控制。
    在如此近距离下他甚至能够感受到凛暮呼出的气息,这使他忍不住屏住呼吸,随即侧头,用力挥开了凛暮的手指。
    凛暮短促的笑了一声,坐回去之前还伸手轻拍了下沈默的头顶。他吹了吹被沈默拍红的手背,似是而非的抱怨:下手真重。
    沈默使劲拍了下胸口,似是要教训那不听话的心脏。
    此时小二端来茶壶,为二人斟茶。
    要走时被凛暮叫住了,若说打听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便是这人来人往的食肆客栈之类,小二见两人皆穿戴不凡,便十分卑躬屈膝。
    几位大人,叫小的可有什么事?
    凛暮指了指桌上的银锭道:店小二,我们初来此地不甚熟悉,可有什么趣事给我们讲讲?
    趣事?店小二眼珠子盯着那粒银锭子转了转,目露贪婪。
    凛暮又将那银锭子往前推了推,讲的好了,剩下的都给你。若是有胆糊弄下场,你不会想要知道。
    小二立刻扬起谄媚的笑容,来食肆打探消息的人并不少,这种事情他也没少干,自然得心应手,此时便声情并茂的讲起了泽水城的风土人情来。
    他口干舌燥的讲了一大堆,却见沈默二人仍旧兴趣缺缺,他目光又扫了扫那锭银子,咬咬牙,眯了眯眼睛,弯下腰凑近一点,低声说道。
    小的这里还有一件怪事,一定是几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说出来一定令人惊异,但是嘛就怕说出来吓到了二位大人,小的可赔不起。
    见鱼儿终于上钩了,凛暮又扔了一锭银子在桌上。
    但说无妨。
    嘿嘿嘿
    那小二开口前先是把那两锭银子从桌子上摸过来塞进腰间,随后才神秘兮兮的说道:这泽水城啊靠水而生,对河神之说信仰非常
    泽水城靠水而生,可以说家家户户都有点水面上的营生,如今的富户,往上数三代,总能找到个打鱼起家的。
    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人人都懂。因此,这泽水城便有点迷信,前朝时,家家户户都会在年节之时杀猪宰羊到河边供奉河神,据传谁家只要当年没有供奉河神,便必定会遭殃,轻则一年内家里田地颗粒无收、饱腹艰难,重则丧命在这茫茫水上,尸骨无存。
    这样的传统一直持续到当今帝君登基,改国号为战天之后才渐渐消失。
    因为当今帝君不信奉神明鬼怪,国师人皮挂在城门之事又太过耸人听闻,百姓们信神佛,也不敢跟掌权人对着干,比起缥缈的神灵,就在头顶的帝君更让他们惧怕。
    并且泽水城离帝都九重又十分接近,当地官吏也开始不提倡这种种祭祀的行为,百姓们虽然人心惶惶,却当真渐渐的不再祭拜。
    然而老一辈人思想老旧、观念难改,仍会偶尔在私下里偷偷祭拜。
    可随着时日的增长,百姓们发现就算不祭拜河神也并未发生什么真正的异事,他们依旧收货丰盛,也不见谁丧命于水上,于是百姓们也就纷纷心安理得的歇了祭拜的心思,祭拜大多费时费力、消耗钱财,每年省了这一大消费,攒下钱财来,反倒越来越富庶。
    可谁也没想到,今年却出事了,不仅有人丧命水上,还一连就是十五条人命。
    起初只是几个小孩子溺水,随后是少年,再是成人,至此河神降罚的传闻悄悄传了开来。
    说到此处,小二正了正脸色,试图带上了一些神秘色彩。
    这些从别处打听打听也能知道,但是啊,小的我可是有一条独家消息,保证贵客这银锭子花的不冤。我这是偶然从一位客人那里亲耳听到的那几个溺水的人,并不是溺水那么简单
    小二口中的客人,是一位自称亲眼见过现场的人,虽不知真假,但抛开此处不提,便单只说那人自述的见闻。
    据说当时本是一名女子在河边洗衣,那河很宽,河边很浅,那女子按理说不应该有任何危险才对,却不知为何,她洗着洗着不知怎的就滑进了河里,河水并不湍急,再加上河边水浅,那女子不停扑腾挣扎却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竟是渐渐向河水中央漂去。
    泽水城的人都会水此事不假,只是在这河边又怎会有事,可那女子不仅莫名掉进了河里,还逐渐有溺水之态。过路的一对兄弟见情况不妙,当即有一人便跳下水去搭救。
    兄弟二人皆是水里生养的,自小水性就好,却没想兄弟一人下去了,半天没救出来人不说还挣扎起来,双手乱挥,失去平衡,喊叫声时断时续。
    站在河边的另一人急切不已,最终也跳了下去,却没想到他和前面两人一样,慢慢的沉下了水中。
    至此再没人敢跳下去,他们三个人也一个都没上来,纷纷溺死在河中。
    那小二讲完,神情还带着收不住的神秘,眼睛咕噜噜的转,却见沈默二人并未被吓到,甚至是凛暮,正无趣的摆弄沈默脑后黑纱的带子,沈默推他一下,他便松开手,沈默不推,他又把手伸了过去。多次尝试,沈默也就放弃,随他去了。
    待小二意犹未尽的离开后,沈默先开了口。
    溺水有没有可能是人为?
    凛暮并不看他,也不知听没听到,只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沈默脑后的带子,指尖偶尔碰触到沈默耳尖,另沈默不适的缩了缩脖子。
    见此凛暮轻笑:众目睽睽之下,可行性很小。
    沈默沉思:听小二的描述,那溺水的现象十分诡异。
    凛暮问:你可信是河神?
    沈默摇头,不信。
    凛暮闻言,倒是有些诧异了,他使劲拽了拽沈默脑后的黑纱飘带,说道:你是个算子,窥伺天机,却不信鬼神之说?
    沈默脑袋跟着后仰,忍不住抬手握住凛暮的手指。
    若真有鬼神,又岂会有这么多枉死之人?就算有,也不会轻易现于人前吧。
    凛暮勾勾唇,看着沈默握住他的手道:神鬼无情。说着抽回手又去揪凛暮脑后的带子。
    沈默咬牙:凛暮。
    嗯?凛暮手撑脸颊百无聊赖,也不知到底有没有认真听沈默说话。
    一片沉默,再沉默。沈默突然站起,凛暮没想到他突然站起,手指没来得及收力,那黑纱便被凛暮从沈默眼前拽了下来挂在脖颈上,顺势勒的沈默一个踉跄后勉强站稳没有摔倒。
    沈默抬头,黑纱褪下,便露出了一双因为些许愤怒而越加明亮的黑眸。
    这大概是沈默十几年来,情绪最激烈的时刻。
    他站起来后又不知该拿凛暮怎么办,直勾勾的盯着凛暮半响,最后瞪了一眼,又蓦地坐了回去。
    凛暮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随后扶桌低笑起来。
    在凛暮笑声中,沈默的脸颊从脖颈开始,点点红晕涌了上去,最后像个刻意在风中保持镇定的绯红小花。
    自从遇到了凛暮,那些自他有记忆以来便不曾感受过的各种情绪都渐渐生动起来。
    他不知道这样是好还是不好,甚至不知道这样正不正确、是否正常,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他至少现在不讨厌这样。
    凛暮终于停了笑声,看着面无表情死死瞪着他的沈默,一手撑着脸颊,一手伸到沈默面前。
    就那么气?想打我啊?来,给你打一下?
    看着面前摊开的手掌,手掌很大,五指修长,骨节却纤细不显粗硬,沈默心中鼓动,毫不客气拍了上去。
    一声脆响,啪的一声,凛暮的掌心可见的红了起来,沈默用的力道并不小。
    凛暮仍旧是那般慵懒的样子,手掌依旧摊开伸在沈默面前,似乎并不怕痛。
    来,再打一下?
    啪!沈默伸手又是一下,只不过力道比上次小了许多。
    不过瘾?
    啪!
    还想打吗?
    啪!
    凛暮唇边笑意毫不掩饰,眸中情绪也真切起来。
    沈默每打一下,自己的掌心也跟着阵阵酥麻,最后手垂落在一边,指尖蜷缩,觉得掌心炙热难耐。
    凛暮见他许久不打,这才收回手来,你就这么听我的话吗?
    沈默听了一愣,一时间只觉得掌心的酥麻似乎顺着手掌一路蔓延,席遍全身,另一种类似愤怒般控制不住的情绪充斥脑海,他猛地伸出双手抓过凛暮被他拍的通红的手掌,一张嘴便咬了下去。
    第一口没找对地方,正对着掌心咬空了,跟啃猪脚一样换了个方向,冲着虎口咬了下去。
    边咬边抬眼看向凛暮,可凛暮依旧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沈默慢慢加重了力道,凛暮还是不动也不见挣扎,侧头看着沈默,神色甚至带了几分对小动物般的纵容。
    沈默用的力道可不小,虽不见血,但齿痕肯定不浅,因他一直张嘴咬着凛暮的虎口,嘴巴张着,口水渐渐收不住了,顺着嘴巴往下滑,最后滴在凛暮手背。
    他猛然惊觉,立刻松开了嘴,一擦下巴,低头看去。
    凛暮虎口处一圈深深的齿痕,齿痕深处已经微微渗透了丝丝血痕,上面更是湿乎乎一片,那水渍让他面颊更加烧红,随即扔开了手中温热的手掌。
    凛暮收回手,掏出手帕来慢条斯理的擦着手指、虎口,并未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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