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洗尘已经不想开口说话了。江湖传言,就是越传越离谱。人民群众只热爱有爆点有谈资的真相,至于那些平平无奇的事实,对不起,我们只想嗑瓜子的时候有话题可以聊聊,不关心所谓的真不真相。
    扯这么多跟岐枝馆有什么关系?陈大娘这个暴脾气见他说了半天还是没扯到重点,横眉怒道。
    姐姐不对!妹儿,你听我继续说嘛。蔺百晓随手拿了贺洗尘菜摊上一根青瓜啃了一口,岐枝馆四年一次的比试江湖上都管它叫「金试」本来是为了提升名气,广结人脉,但连续五届,也就是二十年!回回都让这几个人拿去了。多少年轻侠客就盼着金试扬名立万呢,结果都被这几个有些嗯咳的老前辈拿走了。
    这不和我说的一样么!陈大娘没好气白了他一眼。
    后头不就不一样了!蔺百晓也急了,要不是看她不是江湖中人,早就一指头点过去让她闭上嘴。
    除此之外,却还有一个原因。
    世间白子少有平安长大的,这白发少年不仅身体健康,而且瞧他身形,还是会武的。这小山村藏龙卧虎,恐怕住着哪位世外高人。
    他寻思了一番,没从脑中筛选出合适的人选,总之不会是这个卖菜和尚。这和尚长得好看是好看,但也太年轻了些。他稍微放出一缕真气试探过去,还没一丝反应,显然是个弱鸡。
    蔺百晓咳了一下,镇定心神继续说道:当时的岐枝馆馆主金五百是个扣扣搜搜、吝啬小气的性子,眼见自家的招给别人做了嫁衣,心里能乐意吗?一怒之下,就把金试给停了。
    贺洗尘点头,那个金五百他接触过,确实是个小气吧啦的人。
    这名字怎么这么怪呢?陈大娘皱着鼻头嫌弃。
    岐枝馆第一任馆主当时是拿着一百两黄金才打起名号,所以自名「金一百」,一任一任地传下来,金三百金五百,到现在就是金八百了。蔺百晓啧了一声,想起此行经费,自家馆主那代代相传的小气模样还真是一点没变。
    他抬眼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俊和尚与俏少年,心中暗道,这玉壶村山水真好,养出来的人个顶个地出尘绝俗。等他把玄机老人的传记写完了,非得在这待上十天半个月,养一养身体,顺便锻炼一下副业「说书先生」的口条。
    第42章 善哉善哉②
    听了蔺百晓说的一通书, 林和犀总算心满意足,等贺洗尘将菜卖完, 便喜滋滋地扛着扁担和空菜筐回家, 一路上自然少不得各种嘴甜撩人。
    玉壶村穷是穷了点, 但山清水秀, 人也像用山水的灵气堆砌出来的一样,个个俏生生的好看得很。
    翠翠姐今天的手帕真漂亮。
    刘姐姐是不是用了新胭脂,瞧起来多添了三分颜色!
    宝镜?宝镜买书去了。
    然后小姑娘们便一哄而散, 追着去了书斋。
    林和犀贼兮兮地笑起来, 哼着小曲儿一蹦三跳。这宝镜虽说心中没有万丈红尘,但生得一副香皮囊, 不怪万丈红尘自己找上门。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他无甚诚意地念了几句佛号,笑嘻嘻推开寺门,迎面一招分筋错骨手袭来。
    林和犀笑容一收,五指成鹰爪状将隐在门后的小贼拖出,接着一招澄净指 , 倏地将人点住穴道。
    贺时晴登时顿在原地一动不动,气闷地瞪大乌黑的眼睛。
    第三百七十五次,我又赢了。林和犀挤眉弄眼地扮鬼脸,把小花姑娘逗得咬牙切齿如同偏殿里凶神恶煞的罗汉石像。
    偏生林和犀也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主,杵着扁担没个正形, 拔下她发髻里的竹筷扔到草丛中, 弄得她一头青丝乱糟糟地散在脖子四周。
    贺时晴把牙咬得咯咯响, 林和犀却一边叹气一边重新给她束上发髻,又在怀里摸出一只鎏银簪子,嘴里骂道:小花姑奶奶,你看我对你多好,给你买礼物你还想打我!养不熟的白眼狼!硬是把早上挨的教训回敬过去。
    他拍了拍贺时晴圆润的脸颊:宝镜快回来了,你就在这里等着吧!
    等贺洗尘挎着一袋子书从山下走上来时,便见寺门前杵着一个不动如山的身影,弓着腰,姿势有些狼狈。走近一看,却是可怜兮兮快要哭出来的贺时晴。
    又被无诤那小子点了?他一指头过去解了她的穴,贺时晴瞬间塌下脸色,扭了扭酸痛的肩膀,恶狠狠道:下次我一定要拿绳子把他吊在房梁上!
    这两人青梅竹马,头上发髻里插的竹筷子还是同一双,却一直不对盘。小时候为了抢一块糖能在泥地里滚一个时辰,明明还有其他糖,但他们就是认死理,不肯向对方服软。等他们把自己折腾累了,贺洗尘也把热水烧好了,两只小泥猴被赶进澡盆子里,隔着房间还能一边搓澡一边斗嘴。
    门外的贺洗尘只能捂住耳朵研读经文。
    从小闹到大,他早就习惯俩小孩之间的相处模式,要是有一天他们相亲相爱起来,恐怕才是最恐怖的。此时一听贺时晴的气话,也不怕事大地鼓掌添乱:噢噢,好志向!
    门里传来林和犀气急败坏的骂声:宝镜你丫的敢不敢说点人话!
    两人对视一眼,捂着嘴偷笑起来。
    *
    黄昏的暮色洒在苦禅寺院子里的菜畦上,整个庭院充满温暖的橘色晚霞。林和犀把桌子和长板凳摆好,贺时晴恰好从厨房端出一盘芦笋炒五花肉和一盘蒜蓉油菜。
    我试试。林和犀一点不客气地用筷子夹起一块鲜嫩的芦笋放进嘴里,顿时被烫得咝咝叫。
    活该!有空偷吃还不去帮宝镜烧火!贺时晴拍走他再次凑过来的筷子,转身又到厨房端来一碗不辣的麻婆豆腐。
    三人就着未暗的天光在院子里吃晚饭,贺洗尘不碰荤腥,只吃素菜,其余便留给两个小孩长身体。
    小时候他们还问过他为什么不吃肉,噫,承了人家的身份,贫僧怎么说也是个和尚,三净肉吃一吃就罢了,该守的清规戒律还是要守的。
    我们不是和尚吗?小鬼头们问。
    贺洗尘放下手中的经书,认真道:等你们长大了,想做什么再由自己决定。由此林和犀没剃成小光头,贺时晴也没打小就成了小尼姑。
    如同寻常的小屁孩,这两人也喜欢缠着贺洗尘问东问西。一个问太阳为什么是白色的,一个问月亮为什么是黄色的。好吧,大气层,散射,光子的波长,贺洗尘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一遍。
    林和犀似懂非懂,被绕得晕乎乎,贺时晴又问:月亮为什么一直跟着我走?
    胡说!它明明是跟着我走的!林和犀也不管什么光量子了,嚷嚷着又和小花姑娘吵起来。
    如今贺洗尘想起来还是不由得弯起嘴角。
    宝镜,你笑什么呢?贺时晴问。
    贺洗尘眨了眨眼睛,道:想起小时候有两个小傻瓜比赛喝粥,喝了八_九碗还不肯认输,结果饱得直不起身,躺在炕上直哼哼。
    林和犀瞬间哇一声,眉头一竖较真道:那个时候我喝了十一碗,是我赢了!
    呵,你那个叫一碗吗?半碗都嫌多!贺时晴毫不客气地反击。
    两人瞬间又吵吵嚷嚷起来,贺洗尘淡定地舀了一勺豆腐,视若无睹。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
    酉时,苦禅寺传出苍凉的钟鼓声。在井水里浸泡一整天的西瓜冰凉甘甜,三人各抱着一大块西瓜,泡着热水脚,排成一横,坐在院子中听风吟赏星河。
    今天早上那个蔺百晓有些不对劲。林和犀吐出西瓜子,忽然说道。
    哪里不对劲?贺洗尘一笑,反问道。
    林和犀把泡得红彤彤的脚抬起来,踩在木盆沿,说道:咱这小地方最有钱的就是马家庄的马员外,长得最英俊的是我,突然出现一个有钱又帅的人这还对劲?
    贺时晴听他自夸,差点用手里的瓜皮糊他一脸:能不能要点脸?
    林和犀见贺洗尘似笑非笑的模样,咳了一下,终于正经起来:最不对劲的一点是,他一个会武功的江湖中人,平白无故地出现在这个小地方,还唧唧歪歪地告诉我们那么多江湖秘辛,要不是心怀鬼胎,难不成是闲得慌?
    不是你先问他的,人家有问有答还没理了?贺洗尘为蔺百晓鸣不平,再说了这算哪门子江湖秘辛,充其量也就是八卦流言而已。我看他讲得条理通顺,引人入胜,除了个别描述子虚乌有之外,比茶楼里的说书先生还要妙上几分。
    我问他就得答吗!林和犀跳起来,江湖中人横的横,凶的凶,不要命的不要命,哪里有这样好说话的?肯定心怀不轨!
    贺时晴顿时哦嚯了一声,斜着眼睛嘲讽:我却不知你从哪里知道的江湖是这样的?
    林和犀涨红了脸:那书上写的,说书先生讲的,还、还有梦里梦见的,哪一个不是这样!话没说完,便被贺洗尘按着脑袋坐了下来。
    您老人家还真是日思夜想地想要去闯荡江湖啊!贺洗尘啃完最后一口西瓜,好奇问道,既然认为他心怀不轨,你怎么还主动去招惹了?
    林和犀不好意思地用脚搅和着木盆里有些凉意的水:哎,要是真遇上些阴谋诡计,趁机一举擒获为祸武林的幕后黑手,岂不风光快哉!他到底也是有恃无恐,仗着贺洗尘在身边便生出横行无忌的自信来。
    被倚仗的贺洗尘跟小姑娘面面相觑,异口同声说道: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
    夜晚,苦禅寺的禅房里点着一盏油灯,淡淡的檀木香弥漫在空气中。
    林和犀思考了许久,终于踟蹰地落下黑色的棋子。清亮的响声让捻着佛珠闭目的贺洗尘掀开眼皮,只看了一眼,便拿了一颗白子落在纵横交叉点上,然后又闭上眼睛,心无旁骛地呼吸吐纳。
    林和犀抿唇望着棋盘,举棋不定,脸上不再是平时轻松自如的模样。
    盘坐在蒲团上贺时晴运转了一遍《道典》心法后,缓缓睁开双眼,见他还在苦苦挣扎,揶揄道:臭棋篓子,难为宝镜还能和你下得了棋。
    林和犀伸出手,闷声警告:观棋不语真君子。
    贺时晴哂了一下,不再说话逗他,又阖眼熟悉心法。
    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林和犀终于落下黑棋。贺洗尘照例摸了一颗白子,还没看棋盘,忽然耳朵微动,手指屈起一弹,棋子以破风之势穿破屋顶的瓦片,正中屋顶之人的檀中穴,只闻一声闷哼,便骨碌碌滚下屋檐。
    贺洗尘若无其事地复又垂眸。
    被吓了一跳的林和犀猛一拍桌子站起身:我靠!做贼做到苦禅寺里来了!贺时晴也怒喝了一句:不要命了!两人冲到门外,却见一个锦绣衣袍的大汉僵着身体摔在地上,动弹不得。
    蔺百晓?!林和犀一惊,接着怒目,你果然不是好东西!
    贺时晴眉头一皱:蔺百晓
    心中叫苦连天的蔺百晓试着冲击肘弯的清冷渊穴道,但真气却宛若遇上固若金汤的城池,一溃千里。
    自己还真看走眼了,世外高人喜欢卖菜怎么了?那叫情趣!有眼不识金镶玉 ,活该他马失前蹄!
    屋内传来贺洗尘的声音:帮蔺施主解穴。
    他要是跑了怎么办?贺时晴担忧地问道。
    敢跑下次我点的就是天鼎穴。贺洗尘轻飘飘的一句话让僵硬的蔺百晓瞬间冷汗簌簌。
    天鼎穴位于颈侧,按照刚才那和尚的指力和准度,少不得会让他死得透透的,便是回生堂的贺春微也救不回来。
    贺时晴听了便放下心来,拿手指头往蔺百晓身上戳去,试了两三遍,还是解不开穴,反倒把人折腾得浑身酸痛。
    哎呀!你的澄净指怎么还是这般无用!林和犀嫌弃地一把推开她,用上十二分指力,才堪堪解开贺洗尘轻描淡写的弹指一点。
    蔺百晓登时身体一松,刚想拔腿就跑,耳边却响起贺洗尘的警告,硬生生止住步伐。
    林和犀与贺时晴见他担惊受怕的模样,默契地相视一笑,接着双手合十,低眉敛目,貌似恭谦,实则幸灾乐祸:施主,请吧!
    蔺百晓输人不输阵,把身上的灰尘拍掉,进屋先是抱拳笑道:叨扰宝镜师父了。
    这世外高人看着年纪轻轻,但内力浑厚,想必岁数不小,果然驻颜有术!
    贺洗尘的眼睛半眯不眯,强忍着困意说道:施主,想来苦禅寺何必做梁上君子,直接告知一声光明正大进来不好么?
    蔺百晓语带羞惭:在下自作主张,在宝镜师父面前献丑了。
    确实献丑。贺时晴冷不丁说道。
    啧!小花你说话委婉点!林和犀轻轻撞了下她的肩膀。
    蔺百晓被挤兑得只能赔笑,却见石床上的和尚脑袋一点一点的,好像睡了过去。他的脑筋瞬间活泛起来,脚底抹油刚要开溜,便听世外高人困倦地说了三个字:天鼎穴。他顿时一怂 ,身体晃了一下又晃回原位。
    你小子便直说吧,来这想要干什么?贺洗尘手肘撑在棋盘上,撑着太阳穴,眼皮半阖,松懈得浑身都是破绽。
    蔺百晓却不敢轻举妄动,忌惮而敬畏地微低下头,答道:宝镜师父,在下并无恶意。
    哦?贺洗尘没有动作,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
    蔺百晓手一抖,继续说道:在下乃岐枝馆门下无名小卒,今夜来访,多有冒犯。
    怪不得林和犀嘟囔了一声,怪不得这人对岐枝馆的事情了如指掌。
    贺洗尘却微微一笑,调侃道:岐枝馆芸香郎是无名小卒,那声名鹊起的华山派新秀也只能算默默无闻了。
    蔺百晓腿脚一软,登时躬身恭敬问道:敢问前辈究竟是何人?
    岐枝馆一共有八名芸香郎,分管「江湖」和「朝廷」的消息情报,负责记录大事趣事鸡毛蒜皮的小事,地位不低,但在江湖上一直隐秘行事,没几个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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