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痛,心悸,恐慌
    尤金猛然从梦中惊醒,金色的发丝被簌簌的冷汗沾湿,贴在消瘦的脸颊旁。他在冰冷的床上坐了半晌,才起身披上斗篷,所过之处,墙上熄灭的蜡烛纷纷跳跃起火焰。
    他踽踽独行,脚步声回旋在黑暗静寂中。
    仔细想起来,尤金活到现在只遇见那么一个比阳光还要明亮清澈的「莱修少爷」。他的手并不温暖,甚至称得上冰寒,却温柔得令人眷念。于是尤金决意把他抢回来,一百年前的救命稻草,或许也能解决一百年后的难题。
    但是顶楼陌生的莱修少爷隐忍的焦躁和不耐,似乎也点燃了他心中的戾气。尤金冷眼看着那团黑火在烧,等待那团黑火熄灭崩塌,大概他也不需要那所谓的幻影。
    喂,你挡住我的夜色了!脚下突然传来仿佛蟋蟀般清亮的叫嚣。
    尤金一顿,望向墙上的四方小石窗。花影在半地下室的石壁上摇晃,如同捉摸不透的鬼魅。积水般空明的夜色透过窄小的洞口,将落拓的黑发青年笼罩在光明中。他仰着头,脸颊上的血痕已经结痂,清辉萦怀,脖颈和左脚踝上都锁着细细的银链子,银链子与石壁上的铁环连在一起,宛若囚徒。
    事实上这家伙就是囚徒。
    贺洗尘和莱修打完架便被扔进石牢里,如果不是不想轻举妄动,他早就用风刃切断锁链逃之夭夭了。但有些事情他必须搞清楚,譬如顶楼那个莱修对朱丽叶的敌意,还有
    赫尔西城?尤金眼眸半阖,目光睥睨。
    尤金笛卡尔。贺洗尘轻笑着叫道,我还以为是弗提和卡卡罗。
    时间朦朦胧地给往事覆上一层轻纱,当年由生入死如同走马观花,好像一秒钟,他便从奥菲利亚的成年礼消亡殆尽。贺洗尘只费心记住朱丽叶几人,而后连同被坑死的无奈,将这个小孩抛诸脑后。
    啧!这么想起来还是挺不爽的!
    新版《法典》里也没有「钟楼怪人」这个名词。尤金忽然说道。
    贺洗尘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睛,忍不住笑出声:哈哈,我瞎编的!
    尤金皱起眉头:篡改神谕的人会被教廷送上火刑架。
    他们抓不到我。贺洗尘靠坐在墙边,得意扬扬地抬起下巴,仿佛恣睢从容的贵族少爷。
    那条细银链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闯进尤金的耳朵里。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突然有些想要把獠牙嵌进这个不知礼数的人类脖子里:我抓得到你。
    贺洗尘蓦然敛下张扬的眉目,冷冷清清地瞥了他一眼:你要代行神罚?
    尤金一阵心肝疼,垂下眼睑,收回獠牙。阴冷的石牢里只有那方小窗是唯一的光源,扩散的月色没能照耀到他身上,他隐匿在黑暗中,只有金色的发丝偶尔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钟楼怪人」叫卡西莫多。贺洗尘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扭过头看窗外的云翳,他是圣母院的敲钟人,外貌丑陋的敲钟人爱上了美丽善良的姑娘艾丝美拉达。
    尤金的手指略微动了动,也靠着墙席地而坐。一边昏昏暗如沉睡的夜,一边寂寂然若皎洁的月,贺洗尘泰然自若地拨弄了一下脚踝上的银链子,将那个怪诞的故事娓娓道来。
    万籁俱静,石室中只有清浅的呼吸声。倒挂在窗户边上的几只小蝙蝠眨巴眨巴红色的眼睛,听到艾丝美拉达被处死,发出怪异的声音,被尤金轻飘飘撇了一眼,顿时噤声不敢哭泣。
    卡西莫多在公墓里找到少女的尸体,紧紧地抱住她就此长眠。贺洗尘的脑袋枕在屈起的左膝上,昏昏欲睡,故事讲完了大人,尤金大人,您可以走了。
    「钟楼怪人头顶上也有明星高悬」,那克洛德呢?尤金却问道。
    克洛德弗洛罗是道貌岸然、自私自利的副主教。
    贺洗尘困得大脑发蒙,转了一下才说道:无论是谁,抬头都能看见银河;若你问的是艾丝美拉达之于卡西莫多这样的类比,那克洛德头顶高悬的星星大概是「假惺惺的正义」。
    他说着望向窗户边泪眼朦胧的小蝙蝠,见缝插针、义正词严地教育道:小朋友们,克洛德对艾丝美拉达的爱只是占有欲,你们可别学他!
    尤金心里泛起怪异的好笑,冷硬的嘴角不自觉也弯起来,却听银链子叮当作响,黑发青年转过头,神色闲适自然:你呢?你的星星是什么?
    贺洗尘很擅长把控谈话的节奏,客场作战也游刃有余,轻而易举正中他的软肋。
    要命。尤金心想。
    第89章 神之赞歌 Ⅲ
    说起来可能没人相信, 凶名在外的伊福区领主爱过人。
    姑且将之称为爱吧。由崇敬、艳羡、嫉妒和讨好凝合在一起的别有用心的爱意, 如同滋生在暗处的憎恨,见不得光, 甚至比之更加卑劣。
    那个人曾经就是他的星星、路标和艾丝美拉达。后来星沉路陷, 艾丝美拉达长睡不起,尤金抱着小吸血鬼们描述灿烂的夜空下闪烁的游鱼和木舟推开的粼粼波光,当然也包括日渐忘却的「莱修少爷」,借此缅怀短暂的人类时光。
    也只是象征性地缅怀而已, 归根究底不过是过眼云烟,在他心里, 甚至抵不过宴饮狂欢的人血。
    所以星星早已不是星星, 他也找不到星星了。
    噫呀, 不如再找找看?贺洗尘拽着细长拖地的锁链, 忽的提议道。垂在半空的一截银链隐在他耳朵后, 藏在头发里,仿佛月光。
    尤金不置可否地瞥了他一眼: 什么意思?他不想继续做冷冰冰的梦,难得愿意多话, 也不在乎和眼前的阶下囚说上两句。
    阶下囚贺洗尘洒然而笑:你知道地球是圆的吗?
    我看过记载《地圆说》的羊皮纸上这样写,「越往北走 ,北极星越高」。尤金不关心地理知识,兴致缺缺地问道,那又如何?
    贺洗尘挑眉, 身体不自觉地往前倾去, 锁在脚踝和脖颈上的链条清鸣作响: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呀, 大人~ 他兀自用手指在地上画圈,一边画一边说道,假设你在这一点,不断地往东走,一直走下去,最后必定能回到原点。
    这声极尽调侃的「大人」听得尤金不知为何又是一阵胃疼,偏偏贺洗尘还笑得婉约,连夜色也无缘无由地明净几分:难不成流星会掉到你怀里来?你绕这个世界走一圈,一边走一边找,顺带检验学说的正确性,不比待在这里坐以待毙好?他没一句正经话,没大没小胡乱出馊主意。
    我半个月不上战场,战线已经被贝克勒尔推进至少三个伊福区。尤金却意外地做出回应,神色平静,看不出半点焦虑和悲伤,教廷隔岸观火,虎视眈眈,你叫我在这个境地抛下一切去做蠢事?
    难道你在乎?贺洗尘貌似惊异地望过去。
    尤金一怔,随后却笑起来:当然不在乎。
    他不在乎战争的输赢,更不在乎同类的伤亡,尽管这场战争就是由他挑起来的,而导火_索,无非就是顶楼的莱修。为他,贝克勒尔全面放弃了抵抗教廷的关口,集中火力疯狂地进攻伊福区。
    在不在乎是一回事,让教廷捡了便宜又是另外一回事。更何况如今坐在教宗神座上的老家伙是尤金无比厌恶的一个人,不给他添点麻烦,简直白瞎了尤金「疯子」的名号。
    疯子不可理喻是理所当然的,没人会探究疯子为什么会不可理喻,就连疯子也觉得自己不发疯才有问题所以尤金随手就把「王权」安德烈赫兹的行踪引去人类都城,然后点了一把火,再接着他掐住贺洗尘的脖颈,瞳仁底下涌动着令人不安的猩红。
    自作聪明会招来杀意。
    冰凉的手指恰好抵在动脉上,窒息感冲向大脑,贺洗尘咬牙凝视着他冷冷的眼睛,竭力扬起一个礼貌的笑容:我可去你的!坚韧的腰部猛然用力,长腿凌空,屈起的膝盖袭向尤金的太阳穴。
    尤金轻描淡写地格挡住来势汹汹的膝袭,同时毫不留情地就要掐断手中温热细瘦的长颈,却发现流风宛若狡猾的白鱼死死缠住他的手指。
    嗯?尤金心中微异,面色不变,周身突地燃起冷青色的火焰,火势冲天而起,挡住石窗的夜色,把小蝙蝠们吓得一溜烟全跑不见了。
    麻烦的小鬼!贺洗尘脖子上的银链不知何时已经断裂,黑色的影子在墙上四处游走,尾端在沙石拖延出混乱的轨迹,倏忽如同绞刑架上的死囚从半空掉落在地。
    锋利的风盘旋在他的手掌周围,利刃一般冲破飘忽不定的冷火,眨眼便横在尤金肩上。一冷一热的身体只隔着半寸的距离,尤金转而攥住他的领口,只听得嘭!,两人应声倒在地上,灰尘乱舞。
    诡异的火蛇张牙舞爪地威吓挑衅,蠢蠢欲动扑向黑色的发梢。清冽的夜风将尤金的双脚钉在地上,贺洗尘双手拽紧长长的银链子,那条银链子紧紧束缚着吸血鬼,把他的脖子烫出一圈黑色的伤痕。
    喊打喊杀的多不好,你说是不是?他笑嘻嘻地露出一口大白牙,看起来颇为得意忘形。
    尤金眉毛一抬,猛然挣碎风锁掀翻贺洗尘,一手撑在他耳际,一手又掐住他的脖子掼在地上:我从不食言。他浑然不觉脖子上的刺痛,只抿起唇,似乎有十二分的扫兴和藐视,你是教廷的人?你连《法典》都背不全,应该不是。
    贺洗尘后背一阵疼,却也不慌不乱地哂笑出声:我要是,恐怕会因为违反教规被拉出去吊死在刑架上。银链绕过尤金衣领下的喉结延伸到他手中,他的手指很长很漂亮,仿佛掌心流淌出一段清亮的月光。月光表面爬满冷清的火焰,却渗人得很。
    这是脖子和脖子的对决,就看谁的脖子硬,谁先松手。
    僵持不下的场面最后被轻微的脚步声打破,来人小心翼翼地站在洞开的石室门口,惊疑不定地打量着互掐的贺洗尘和尤金。
    这要让他走了还得了!
    两人不谋而合,对视之间,尤金的手高高扬起,烈焰铸成火墙挡住唯一的去路。贺洗尘配合默契,石室中的风瞬间凝结,化成羽箭,射向门外来客。
    不能伤他!尤金血瞳怒睁,风箭疾驰而去的方向顿时又出现一面火墙,你敢伤莱修少爷?!他骤然捏紧贺洗尘的脖颈,目眦欲裂,之前口口声声、一而再再而三故作的漠然全都烟消云散。
    贺洗尘冁然而笑,温暖的手轻轻覆盖上他的额头:我冲你来的啊小鬼。
    尤金悚然一惊,只见被他压制在身下的贺洗尘瞳仁微凝,四野流转的回风乖顺地汇集在他掌心,刹那间酝酿出恐怖的声势,轰然爆破!与此同时,风箭回转,厉声而至。
    笛卡尔公馆仿佛年迈的老人咳嗽,心肝肺嗡嗡地摇动,好半晌才有惊无险地缓缓平息下来。琉璃灯碎在地上,仿佛倾泻而下的明亮的月色。黑羔羊们纷纷惊醒,格兰特老爷子杵着拐杖下楼,只穿着单薄睡裙的娜塔莎躲在钢琴下瑟瑟发抖。
    咳!咳!贺洗尘挥去眼前的灰尘,竭力站起身。强大的风劲撕裂他右手的肌肉,骨头恐怕也断了,鲜红的血液从止不住颤抖的指尖滴答滴答地砸在地上。
    尤金的伤势只会比他更重。他被破风撞到墙上,眉心一个深可见骨的血窟窿,冰凉的血汩汩地滑过紧闭的眼睛,沿着棱角分明的脸颊沾染在白衬衫领口,生死不明。
    都说了、咳!都说了打打杀杀要不得咳咳!小朋友和我斗?还差了那么一点火候!贺洗尘瘦削的腿肚子直打冷摆子,外强中干,也就剩下一张嘴可以嚣张。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虚汗,无奈地望向门口,把牙给我收回去。
    莱修的喉结动了动,最后勉强压下发红的眼睛和血瘾。他很久没体会到这种只依靠本能猎食的冲动了,但他相信只要有一点不轨之心,眼前这个伤痕累累的人类就会拔掉他的獠牙,不带半分心慈手软。
    我认输。偶然起夜撞到一出大戏的莱修乖乖举起双手,笑靥如花,上上下下地端详着缓步而来的贺洗尘,黑红半掺的瞳仁里闪过算计的色彩,一看就知道在打什么坏主意。
    一个满身血腥的人类绝对走不出伊福区,但我能帮你,只要你带我走。莱修信誓旦旦保证道,你是半残的流亡者,我是半废的庇护者,正好相配!他走过去扶住贺洗尘的手臂,我只是个软弱的吸血鬼,你应该知道,我打架都打不过你。
    莱修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啪啪响实话实说,这具身体又病又弱,没有一个强悍的打手他连公馆的大门都走不出去。他讨厌一切有关朱丽叶的人和物,但现在这个境地,两百多岁的莱修认为自己勉为其难可以不计前嫌,原谅以下犯上的二十岁小朋友赫尔西城。
    他不怕贺洗尘拒绝根本就没有他拒绝的余地。伊福区的领主只是昏死过去,依他的伤势要干掉一只大吸血鬼,难度不是一丁半点。今夜的事情一旦败露,可由不得贺洗尘不逃。
    赫尔西城,我们一起逃了吧!他主动示弱,宛若狡狐引诱无知的猎物,到时我去杀我的朱丽叶,你要能阻止,尽管来阻止。
    贺洗尘却拽住莱修的手腕,抬起眼睛凝视对方黑沉的瞳仁:我在这里杀了你,也能保护朱丽叶。
    莱修怔了片刻后,径直把贺洗尘的手架到肩膀上,一边走一边说:你想杀我,就不会和我说这句话。
    公馆里乱糟糟的声音传到石室里来,搅乱一地碎石的清辉。通往上层的石阶长满粘腻的青苔,稍不留意能把人摔得鼻青脸肿。
    我可以把你伪装成我的口粮,但肯定瞒不过机敏的吸血鬼。我还不够格,威慑不住他们。你的风冲得过这趟火海吗?莱修冷静地分析公馆外的局势,扭头一看,靠在他肩膀上的贺洗尘撇下唇,神色无奈,还隐含着几丝说不出的喟叹。
    还能咋地?庇护者比流亡者还废,还能退货咋地?
    莱修委屈,他刚死的时候也没这么弱,哪曾想这次回来,这具身体就被糟蹋得只能吊着口气过活。搁武侠小说里,那就是奇经八脉都堵得严严实实的,随时随地吐血,嗑不了药,还回不了蓝,「惨」都不足以描述他苦闷的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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