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氏自打出生落地,其实总共也没有几次跟外男面对面说话的机会。最多就是跟管家或者铺子里的掌柜管事打交道,那也是作为女主人的身份。
    此刻眼前的陈濯身长八尺,虽然剑眉星目,却面若寒霜,锋锐隐隐。一身藏青色沉沉的捕快公服与腰间佩刀,都流露着精干与威压。仿佛再几言不合,对方随时都可以拔刀出鞘,抄家抓人。
    池氏平素掌管后宅,亲戚往来间虽然自诩为翰林才子夫人,然而天子脚下官爵满地,她并不是不知道自家老爷的千年从五品是个多冷多没用的官儿。
    别说对方是拿着桓宁伯府二公子燕萧的名头说事儿,只要是京兆衙门过来拿人,濮雒自己都未必觉得有面子能不出银子就疏通。
    “那丫头原本就是个手脚不干净的,”邱妈妈见池氏惊疑不定,忙垫上一句,“只是如今——”
    陈濯冷哼了一声,直接打断:“京兆衙门留意贵府也不是一两日了,若是如今府上说着丫头逃了跑了,咱们今儿晚上是不能抄查,只能将您这头的说辞原封回报燕二公子。回头若是能从贵府再找到这丫头,不论是见了窝藏的活人,还是灭了口的死尸,那燕家所丢的四千两银子的珠宝就只能贵府负责到底了。”
    “四千两?!”池氏虽然心里隐约约觉得这事情有点不对,却万没想到这后头有这么大一笔金额,一时间更是心乱如麻,寻思着难道真的是前次去往桓宁伯府的时候采菀做下了这么个事情?
    这个数字更是吓呆了邱妈妈,连忙扯了池氏两下:“太太,太太!”
    池氏忙点头,连声吩咐:“快将那贱蹄子绑来与公爷带走!”
    陈濯依旧面如玄铁,只一点头:“多谢贵府配合。”
    时近半夜,池朱圭终于服药睡下,醉酒的濮雒也被池氏随便糊弄过去,推到晁姨娘房里胡天胡地。独自在正房高床锦被之中的池氏越想越不对,采菀被绑出来交给公差们带走时的神色似乎有点奇怪,难道——他们是认识的?!
    ☆、第23章 形势比人强
    正当后知后觉的真相帝池氏七窍生烟,辗转反侧之时,距离濮家不过三里有余的一座寒素小院之中,经过了两三个时辰浅眠的如姒终于因着噩梦乍然惊醒。
    当她乍然坐起,第一个映入眼帘的,赫然便是采菀。虽然脸上指印红肿犹在,手腕小臂青紫斑斑,却到底没有缺胳膊少腿,如姒这才猛然松了一口大气:“采菀,你可吓死我了!”
    “姑娘,您醒了。”原本已抱着必死决心的采菀情绪早已平静下来,见如姒醒来更是欢喜,“您可有没有什么伤着的地方?”
    如姒摇摇头,虽然那迷药的效果让她有些宿醉一般的头疼,但记忆慢慢恢复,她记得自己虽然被池朱圭撕开了领子,却很快就摸出了剪刀反击,并没有吃什么大亏。
    举目四顾,周遭的陈设简单朴素,是一间极为寻常的民房。四墙皆是简单的灰白,房里桌椅床柜都是廉价的松木,帘幕床帏则是半旧的青色松江布。但窗边一瓮野菊,壁上两幅行书,却又带了些东篱野趣。
    “采菀,这里是?”如姒疑惑问了一句,不由觉得喉咙又干又痒,便轻咳了两声。
    随即便听外头的男声清朗沉稳:“采菀姑娘,可否需要再拿些热水过来?”
    “陈捕头?”如姒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她记得自己逃走然后到了卫所求救,然后好像就昏倒在那里。但是醒来之后并没有如同自己以为的被送到燕家,如姒多少是有些担心的。
    不过听见陈濯的声音,她莫名便有些心安。
    采菀先出门去回话:“多谢陈捕头,我自去厨房取便好。”
    陈濯颔首:“你先守着你家小姐罢,不妨事。”言罢便转身去了。
    采菀不好多说,只得一福,又回来给如姒解释。
    原来,如姒在卫所昏倒之后,陈濯立刻拿自己的大披风将如姒裹着送上了马车,又叫了三四个口风紧、行事干练的心腹捕快一同到了濮家,借了燕萧的名头假说要抓采菀,快刀斩乱麻地唬住了池氏,随后便将她主仆二人一同送到了这间小院,也就是陈濯自己的居所。
    “陈捕头的家?”饶是如姒再怎么心细胆大,不为古人礼教所限,也又是意外,又大感不妥。转头向窗子方向望了望,帘栊之外只有轻轻风拂叶声,却无天光透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采菀先拿了桌上已经微凉的茶水给如姒倒了一碗:“姑娘先润一润罢。现在已经是三更了。”
    三更?那就是夜里一点了?
    算一算从濮家刺伤池朱圭以及逃走的时间,自己这是睡了五个小时?
    池氏下的药还真是给力!
    如姒抿了一口茶水,刚要再问,便听外头笃笃清声,有人叩响木门,却是个温和女声:“采菀姑娘?”
    “陈夫人!”采菀忙起身去开门。
    陈夫人?
    如姒不由愕然望过去,见采菀迎进来一位手捧托盘的中年妇人。这位妇人身着清素的蓝布长裳,发髻间只有一支银钗,并两朵极小的月白绢花。看肌肤面庞,大约年近四旬,然而黛眉凤目,五官清秀娟丽,如姒穿越以来所见之人,竟没一个比得上。
    如姒惊艳之下便怔住了,一瞬之后忽然反应过来:“您是陈捕头的母亲?”
    难怪看着眼熟,难怪陈捕头长得这么帅!
    这就是传说中的基因优势啊!
    陈夫人微微颔首,面容神情都是温和淡然,将托盘递给采菀:“我煮了些粥,濮姑娘先用一些。”
    如姒连忙起身下床,虽然感觉膝盖腿脚还有些疲惫酸软,但大致上还是行动自如了。向着陈夫人深深一福:“多谢夫人,给您添麻烦了。”
    陈夫人上前两步,伸手扶了如姒坐下,目光中带了几分同情:“不必多礼,可还有什么不舒服么?”
    如姒摇摇头,只觉陈夫人的手指也有些微凉,不由更是抱歉:“真是叨扰夫人了,这样晚还劳动您送粥。我没事了。”
    陈夫人目光有几分探询,却也没有多问。只点点头,叫采菀先服侍如姒用些汤粥。
    如姒这样缓一缓,确实也觉得又渴又饿。虽然现下似乎和采菀都已脱险,但接下来无疑还有不知道多少场硬仗要打,也不虚礼客套了,再三道谢之后,便将陈夫人拿来的汤粥尽皆吃了。
    陈夫人在旁边坐了一会,待如姒吃完,又开言道:“濮姑娘,你我今日虽然是头一次见,却缘分匪浅。你家里生了变故,慌乱之下,便逃到了我家附近。我娘家姓素,邻舍之中也有人叫我素三娘子,过去这些年寡居之中,也有些极微末的名声。这番将昏倒在外的你救回家里,也不是什么大事。明日一早犬子会去请你外家表姐过来接你,也不必多礼多谢。”
    陈夫人的声音音色极美,这样平平淡淡娓娓道来,听着便如一泓清泉一般。而这话里的意思,却让如姒感动的几乎要哭。
    按着陈夫人的说法,就是隐去如姒去卫所求救一节,不管将来对燕家还是对濮家,都只说被寡居多年,邻里中有贤良清名的素三娘子所救。因着当时晕去了,便住了一晚才得知会家人。
    这样将来无论这事情如何了局,至少给如姒这段失踪的时间找了一个清白的借口。
    毕竟形势比人强,倘若说不清楚如姒这一夜的去向,又或是实打实地说出如姒晕倒在陈濯跟前,又被他抱来抱去,燕家就算有心说一句事急从权,濮雒和池氏也能拿着所谓的名节、清白将她逼死,或者送进庵堂。
    自然,倘若事情到了那一步,如姒也不会束手待毙。但是如今只能算是萍水相逢的陈濯母子,却是为她打算到了周全。
    穿越以来步步奋战,如姒第一次感受到了极大的善意,再度向陈夫人致谢时,眼圈不由红了红。
    陈夫人目光之中愈发有同情之意:“濮姑娘,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九八,但难关总能过去的。回头与外家的长辈好好说说便是了。”
    如姒点了点头,片刻之间下了更坚定的决心:“夫人,我可否现在见一下陈捕头?”
    ☆、第24章 素氏三娘子
    陈夫人微感意外,却并没有问原由,只是深深看了如姒一眼,便颔首起身而去。
    不片刻,仍旧一身藏青捕头公服的陈濯便叩了叩门,肃容而入,进门之后便站在门旁,拱手一力:“濮小姐,可有什么旁的吩咐?”
    如姒见陈濯这样客气,心道这到底还是燕家的面子。但陈濯就算帮自己是为了讨好燕家,那也没有什么不对的。
    如姒欠身一礼:“陈捕头,今日援手之德,我自当终身不忘。”
    陈濯垂目应了一声:“客气了。”他其实是有些不太敢去直视如姒。
    这半日之内,纤弱决绝的少女先是摔倒在他跟前,随后不久又晕厥在卫所,虽说是事急从权,但将如姒几番抱在怀里的感受,陈濯还觉得仿佛在心。
    此刻一眼望去,见如姒神智恢复,又是如同景福寺中初见时那样灵秀慧黠的样子,素来稳重的陈濯直觉心里莫名跳了跳,便越发礼貌严谨。
    然而如姒下面说的话,却又让陈濯立时惊愕抬头。
    “陈捕头,我要做笔录。”如姒声音坚定,心志决绝尤甚,“我要状告生员池朱圭和继母池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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