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走,郁恪又黏黏糊糊的舍不得,从衣袖的遮掩下露出一双眼睛,忐忑又期待:那哥哥明天还会来吗?
    不是说会很丑,不想让我看见吗?楚棠道。
    郁恪一滞,低落道:也是。污了哥哥的眼,我还是
    会来的。楚棠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似乎嫌他口是心非浪费时间,打断他的话,道。
    郁恪半点儿都没有被嫌弃的难过,反而兴奋得眼睛发亮,却依然谨慎地没有靠近楚棠,隔得远远的,道:那我等你!你也别太忙,我都安排下去了,在我病好之前,朝中都不会有什么差池的。
    楚棠凝视了他一会儿,点头道:好。
    果真如太医所说,郁恪第二天就开始高热不止,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头晕脑胀,像是置身火炉中,浑身发烫,特别是长了红疮的地方,火辣辣的,还有胸口上尚未痊愈的伤口,一并发作起来,真叫人痛不欲生。
    郁恪从小到大受伤无数,忍痛能力一流,这些痛他能忍,他最不能忍的是脸上的疹子。
    楚棠来这里看他时,黎原盛已经帮他上好了药,药碗里也喝得干干净净的,看起来乖得很。
    只是楚棠一靠近,郁恪就把脸埋在枕头里,不愿让楚棠看见,小声道:哥哥不要看。
    我不看。楚棠语气里有一丝无奈,你别把药蹭到枕头上。
    郁恪以为他走远了,悄悄扭过脸来,猝不及防就撞见楚棠那双漂亮潋滟的眼眸。这一看,他就忘记遮掩了,眼睛都移不开了。
    楚棠戴着面纱,站在床边,正和黎原盛说着话,原本没想看他,只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便抬眼看了过去。
    郁恪脸上有几道红痕,零散分布在脸颊侧边,额角上也有一道。其实没他说的那么严重,并没有损伤他的英俊。
    但在他眼中,疹子已经变成了脓疱,看上去可怖得很,就是毁容的程度了。
    郁恪担心楚棠看了会犯恶心,一回过神来就转过了脸,声音闷闷的:等我好了,一定要好好医治这些疤。
    好。楚棠由着他去了,道,陛下好好养病,臣去太医院一趟。
    郁恪说:哥哥保重身体。
    楚棠一走,他就坐起来了,黎原盛连忙上去扶他,道:陛下要什么?奴才去给你拿来。
    朕记得还有些事没安排好,你去把丞相叫来,到御书房候着。郁恪道。
    黎原盛焦急道:陛下身体都这样了,何不好好休息?等病好了再处理也不迟,再说,有国师在呢,陛下不必多操心。
    郁恪眉宇冷毅:朕知道。
    可他不能一有什么事,就什么都要靠楚棠。楚棠心软不烦他,他自己都烦自己这样软弱。
    过了十几天,一个坏消息传来,京中患天花的人大部分在这些天病发,伴随中耳炎、失明等症状,接连死掉一大批。
    但在皇上英明的决断下,活下来的患者也不在少数。最令人安慰的是,天花并没有大规模传散开来,人们提起来的心总算放了一点点下来。
    天花来势凶猛,老人说阎王会在感染的半个月内带走患者的性命,也就是说,熬过了半个月,活下来的希望就会大些。
    算起来,郁恪的病已经过了十五日了,身上的斑疹经过溃烂,现在开始结痂。
    太医说方子快研制好了,正在试药。楚棠端起药碗,拿着瓷勺搅了搅。
    起疹子的时候痒,结痂的时候更痒。郁恪虽不像小孩子那样容易去挠,但晚上睡觉的时候,总会无意识地去抓,回过神来简直惊出一身冷汗要是真留下什么疤,楚棠真的该嫌弃他了。
    所以他手上又套起了棉手套。
    郁恪动作不便,楚棠就代劳了。
    有楚棠代劳,郁恪眼睛亮亮的,也不像平日那样一饮而尽,而是要楚棠一勺一勺地喂他。
    药不烫了,楚棠以为他是嫌烫,摸了摸碗壁,道,那样喝会苦的。
    郁恪固执道:我不怕苦。
    楚棠无法,只好一勺一勺地喂他。郁恪靠在床头,像只大狼狗盯着肉骨头似的,一眨不眨地看着楚棠,偶尔还不安分地伸出两只包得厚厚的手,合起来包住楚棠的手腕。
    好不容易喝完药,楚棠放下碗,道:郁慎喝药也没你这样。
    郁慎比郁恪早染病,熬过了最难受的时期,现在也开始恢复了。
    郁恪像偷了腥的大猫一样,得意地说:哥哥对我,自然不是其他人能比的。
    因为楚棠不会再感染天花了,他嫌面纱麻烦,就不戴了。现在反而是郁恪戴了面纱,因为怕楚棠瞧见他结痂的疤痕。
    胸膛上的伤好了吗?楚棠问道。
    好了。郁恪道。
    最难受的时候,郁恪躺在床上,连翻个身都艰难,好在他身体健壮,很快就恢复了过来。等没那么难受,他就开始处理堆积的政务。
    在人前,郁恪并不怎么在意他脸上的疤痕,但是一见到楚棠,他就要戴面纱。楚棠怕伤到孩子自尊心,也就没怎么管。
    尽管在楚棠面前,他依然是一个会撒娇卖乖的孩子,但在臣子和百姓面前,他已经是个成熟稳重的君王。
    楚棠看在眼里,平静的表面下,离去的心思越发坚定其实说坚定也不对,因为他打一开始,就未动摇过。
    二十五天后。
    哥哥!
    紫宸宫里,郁恪大步流星地走进书房,高兴道:太医说方子研制出来了!
    楚棠道:甚好。
    郁恪道:我已经让人拿去给病人用着看。
    上天护佑郁北,楚棠说,也护佑着陛下。
    郁恪察觉出一丝离别的意味,笑容收了下,很快便恢复如常,笑道:自然也护佑哥哥。
    外面的天色还早,日光柔柔地照进来,楚棠白皙的肌肤近乎透明。郁恪移开目光,道:雪停了,哥哥陪我出去走走吧。
    楚棠看了看外面的积雪:雪天难行,且你身体尚未好,还是别了。
    郁恪道:我躺了那么久,骨头都软了。
    楚棠想了想,也便放下笔,道:那好吧。
    郁恪一笑,从木架上拿过狐裘,给楚棠披上,道:天冷。
    那件狐裘,是数年前楚棠离开京都前往西北时,郁恪在城门上送他的。皮毛珍贵,穿上去极为暖和,像是置身于春天一样。
    楚棠道:多谢。
    郁恪的目光掠过他腰上的玉佩,轻笑了下:我们之间何须言谢。
    冰天雪地,红墙绿瓦,点点扬花,一片洁净。
    天霁寒霜,花园里的梅花开得正盛,如点缀琼枝腻,红梅、绿梅和白梅各自绽放。
    黎原盛他们在后边远远跟着。
    郁恪和楚棠并肩走着。郁恪道:因为我的病,哥哥在郁北多留了这么多天,是不是觉得我烦了?
    楚棠说:陛下多虑了,安心养病才是最重要的。
    他想了想,道:许忆留在了感业寺,祭祖大典的事他都安排好了。我就不留下来陪你了。
    好。郁恪手一僵,随即笑了笑,道。
    楚棠说:陛下能撑过来,我很高兴。
    郁恪嘴角上扬了下,然后他叹了口气,突然伸出手去,握住楚棠的手:哥哥。
    楚棠脚步一顿,但也没拒绝,由得郁恪宽大的手掌包住他的手。
    郁恪恢复能力极强,身上的疹子已经脱痂了,留有淡淡的印子,他并不多在意这些地方的,握住楚棠的手,停下了步伐,后面的人也远远停下了。
    我知道,很多时候,我幼稚,不成熟,给你惹了很多麻烦。郁恪低声道,我给哥哥道歉。
    我们之间何须言歉。楚棠淡声道。
    郁恪的目光细细描摹着他漂亮的眉眼,似乎要把他印在心底似的。
    半晌,他移开了视线,牵着楚棠,越过一树一树的梅花,踩过地上薄薄的积雪,继续往前走,声音低沉好听:哥哥什么时候走?
    五天后吧,楚棠说,现下你的病好了,我也能安心离开。
    郁恪沉默了一下,慢慢地,他垂下眸,掩盖住眼里的情绪,低声道:好。
    天寒日暮,梅树一枝斜,两人缓缓走着。郁恪心里有很多话要和楚棠说,看着他一如既往冷淡的眉眼,却也全都没有说。
    他笑了下,眼中情绪却不明:讨人嫌那么多次,这次我不会再犯错挽留哥哥了。哥哥放心。
    楚棠回头,打量了下他,忽而唇角微翘:好。
    第82章 谢绝转载
    离别的日子总是那么快、那么快就到来, 于郁恪而言, 那人留下来的时光就像一场痴梦。
    五日后。
    这一天, 郁北进入了寒冬,正是最冷的时候,天还未亮, 雪花飘下,如鹅毛,纷纷扬扬。
    紫宸殿门口,远远地, 一排穿着厚衣服的宫侍低着头, 手提幽微光亮的灯笼,恭敬地候在一旁, 在他们前面, 是面容冷峻的皇上。
    郁恪今天没上朝, 一早便来到紫宸宫,却在门口徘徊了好久,未曾进去过,似乎在等一个永远不会出来的人,从寅时开始,他便在雪中等候, 一直站立了一个时辰, 伞上的雪积了一层。
    直到东方亮起, 晨光细微, 郁恪才开了口, 声音如冰凌般,低磁而冷凝,却又结着一层无力的霜:都退下吧。
    是。黎原盛应道,挥手让他们后退,看了一眼郁恪,在心里叹了口气,默默退下了。
    郁恪抬头,大门上紫宸二字的匾额,一如往常,描金大气,洁净如新,似乎还和他甫登上太子之位,搬来这里时那般,从未变过。
    他想起了还没遇到楚棠时的自己,弱小、孤立无援,母妃含恨而死,父皇冷眼以对,宫人欺软怕硬,他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只能任由人欺凌,还被俘虏去了遥远的蔚瀛。回想这些的时候,郁恪英俊的眉眼像是覆着冰霜,像是在旁观一个陌生人的短短的前几年,无情又冷漠。
    慢慢地,他的目光柔和了下来。
    可万事有因皆有果,是祸更是福,他以前的苦难,相比之后的快乐,简直像是一粟与沧海。如果没有那夜出京被掳,他也没有遇到楚棠的可能,他的人生,或许就断送在契蒙人的刀下,怎么可能还有现在这样万人之上的尊荣?
    楚棠来到这里,就像天神下凡,温柔而坚定地牵着他,度过一切劫难,送予他光明与新的生命。
    郁恪仰着头凝视了一会儿匾额,收回了视线,拂了拂衣袖。
    可时过境迁,这些东西呵护得再好,也会有腐朽的一天,世人总会淡忘旧的、换成新的。
    人亦是。
    就算楚棠对他付出了感情,但也仅限于这段时间、限于这个地方,脱离了这里,或许楚棠没多久就会忘了他,忘记他生命中曾经一手带大的皇帝,投入回他以往的人生中。更有甚者,楚棠心里是否真的有他的一席之地,他都不能确定。
    跨过门槛,郁恪一袭黑色锦衣,银边暗龙纹,在白茫茫的庭院里显得格外苍寂。
    紫宸宫的人看到他,纷纷行礼,郁恪抬手制止。月容匆匆赶来,低声道:奴婢参见陛下。
    国师呢?郁恪问道。
    若细听,会听到他声线有些微的颤抖,像是紧张,又像是不想听到某个答案的绝望。
    月容说:国师正在小佛堂。
    郁恪衣袖下的手这才松开了些许:嗯、
    他让他们退下。很快,偌大的宫殿里,只余他和里面的另一个主人。
    郁恪环视了一圈庭院,抬步往偏殿去去。
    在楚棠答应他多留一个月时,郁恪便命人在侧殿辟了一所小佛堂,和国师府的佛堂陈设几乎一模一样,这样楚棠在空闲的时候就能在里面静静心。
    小佛堂的门微微掩着,以免外面的冷风进去。
    郁恪没有进去,也没有敲门,只是随意坐在了阶梯上,安安静静的。
    雪花无声无息地落下,庭院里的松树、竹子、梅树上,都已经挂上了洁白的霜雪。
    地上明明冰凉得很,风雪吹到脸上,也像刀割一样,郁恪却好似没有知觉一样,呆呆地看着院子,长腿搭在一边,腰背微微弯曲着。
    半晌,他出声唤道:哥哥。
    在呼呼的风雪中,他的声音不算大,却因为空旷的庭院,而显得十分明显。
    小佛堂里,几尊佛像供奉在堂前,瓜果青灯,散发着幽微的清香和檀香,整洁干净,没有香烟缭绕,分外好闻。
    祠台前,楚棠一身白衣,跪在蒲团上,腰背挺直,长发披散,滑落在腰间,有一种纤弱而柔韧的美。
    他手腕上挂着一串佛珠,正闭着眼,似乎在默念经文。
    听到外面传来的话,楚棠手一顿,睫毛动了动,却没有睁开眼。
    里面没有回应。
    郁恪等了等,等到脚边的雪积了一小层,他才继续道:你不用管我,就让我和你说会儿话,好吗?
    他吸了口凉气。
    外面太冷了,你不喜寒,就不要出来了。
    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相见,你救下我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雪天。
    郁恪笑了下,甚是苦涩:可没想到,我们现在分别,竟也在雪天。
    这些天,楚棠待他一如既往,该好的依然很好,从他身上,看不出一丝离别的味道。面对楚棠这般如常的样子,他还能不清楚楚棠要的是什么吗?他要的是一场平静、普通的分离,就像一对再平常不过的朋友分别那样,抱着可能会相逢的平淡希冀,没有哀伤地告别。
    楚棠性子冷淡,不喜欢轰轰烈烈,郁恪一直都明白。而且他也不是真的小孩子了,他不能一直哭闹求着楚棠留下来。于是,分别前,他在楚棠面前,也是平静无比。
    可平静的海面下,藏起来的暗涌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天夜里,他翻来覆去,于黑暗中想了又想,却无可奈何,只有满心的沮丧,还有这一生都可能无法得到回应的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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