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天亮等到天黑,终于等到了廖谨。
    廖谨身上带着血,脸上也有。
    他自己不知道,经过楚锐的提醒才用手胡乱擦了几下。
    不是我的血。廖谨对着欲言又止的楚锐说,他把一包东西扔给到了楚锐旁边。
    他抱着□□,仿佛累极了,靠到楚锐身边的树坐下,慢慢闭上眼睛。
    楚锐能看到上面模糊地有什么徽记,大概是雇佣兵一类的标志。
    他一愣,刚要开口,廖谨就道:对不起。
    什么?
    我今天的态度。廖谨的语气很轻,轻的似乎马上就能被吹散,我以后不会了。
    月光下廖谨的脸宁静安然。
    楚锐想说什么都没说出口,最终哑哑地嗯了一声。
    廖谨一向守信,他说以后不会,他就真的不会。
    在和楚锐共事了十多年时间内,他没对楚锐发过一次火,哪怕那个时候楚元帅因为他不要命地去救自己的行为差点没把枪指在他脑袋上,他还是像平常那样。
    廖谨倒了一杯水,放到楚锐面前。
    对方被他气得说不出话。
    廖谨的右肩还缠着绷带,那是为了楚锐挡弹片留下的伤,他用完好的左手把水推过去,道:别生气了。
    楚锐有的时候怀疑这个自己认识了十几年的男人到底有没有名为人类情绪的玩意。
    你到底,廖谨,楚锐烦躁地揉了一把自己的头发,道: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想问什么?廖谨道。
    楚锐目光反复地在他脸上划过,他是个美人,这点不假,哪怕三十多岁了,他仍然美丽如初。
    他们是好朋友,他们成了最后的朋友,他们的友谊人人称羡,廖谨能为楚锐放弃生命,反之,楚锐亦然。
    但是二者不同的是,他总觉得廖谨对他的好带着一点疯狂,类似于自我毁灭的那种赎罪情绪。
    楚锐能确信,他们毫无交集。
    更何况,廖谨到底欠了他什么,能让他一次又一次地奋不顾身。
    为什么这样?
    为了,廖谨顿了顿,你是指为了你死,对吗?
    楚锐缓缓地点头。
    他们能肆无忌惮地开玩笑,他在廖谨面前毫不顾忌,毫不隐藏。
    楚锐从没想过结婚的事情,他觉得这样很好,更何况他身体越来越不好,不像是少年时的身体虚弱,而是身体机能下降。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机能在飞快衰退,他的器官,他的感知能力,仿佛这一切都被透支了一样。
    他秘密检查了身体,得出的结果是他的器官确实在老化。
    他外表看上去仍然是盛年,可内里只有他自己知道,宛如表面擦拭了防腐剂的苹果,外表光鲜饱满,内里已经溃烂。
    而且这种透支至少存在了二十年,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楚锐的器官现在才开始衰退。
    这是从医学角度没法解释的事情,医生严肃地告诉他,他还能活半年。
    这说辞和他十七岁的时候一模一样。
    现在他三十七岁,二十年已经过去了。
    楚锐不怕死,但也不打算等死。
    只是现在局面不稳定,他至少还需要两个月的时间。
    两个月之后他会辞职离休好好看病的。
    在这种情况下任何关于发展一段感情的想法都被楚锐断然否决,他不愿意用自己或许是短暂的剩余光阴去享受一段感情,去享受一个人的爱,然后给对方留下十几年的痛苦。
    因为,所有的感情在舌尖翻滚,烫得廖谨什么都说不出。其实他能说出,因为这毕竟是几十年的光阴,他可以将自己的爱,自己的所作所为脱口而出,可廖谨不会忘记楚锐为他做的一切,也不会忘记楚锐在他们成为战友之后为他受的伤,险些丧的命。
    有的时候廖谨会怀疑自己,他会怀疑自己应不应该出现在楚锐面前。
    他究竟给楚锐带来了什么,除了伤害和欺骗之外。
    因为我爱您啊。廖谨道。
    楚锐一怔。
    他的反应不像廖谨想的那样,愤怒惊讶或者是其他什么,他只是笑着说:可以,您成功吓到我了,我现在承认,您在幽默这方面已经很有造诣了。
    廖谨点点头,尽量让自己的笑容自然些,我也觉得。他附和道。
    楚锐看起来很好,他一切都很好。
    廖谨是个变数,他不应该也没有必要再出现在楚锐身边。
    他会缓缓地让两个人的关系生疏,然后重归到一种可有可无的同事关系。
    廖谨会消除一切让楚锐危险的可能,包括他自己。
    廖谨坐了不到半个小时就起身告辞,这是他在楚锐办公室呆的时间最短的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
    那间办公室后来被封存起来,没有人再有资格使用。
    楚锐死在两天后,他当时正在开会,他用手撑着下巴,看起来精神状态不太好。
    然后他在一位将军说话的时候闭上眼睛。
    别人都以为他睡着了。
    他再也没醒过来。
    关于楚锐的死因众说纷纭,猜测不断,唯一确认的就是他提早,而且快速衰竭的器官,像是被透支过一样。
    而与此同时,关于探索者病毒使人体机能大幅提高的原理终于有了准确的结论。
    探索者病毒透支人身体全部器官,集中在一个时间段。
    也就是说,如果这个人的器官能够工作一百年,在他注射了探索者之后,他的器官大概只能工作十几到二十几年,没有超过三十年的例子。
    高度透支能带来机能的迅速提高。
    所以注射了探索者的人很强悍,看起来什么问题都没有,但是他们都死得很非常早,非常年轻。
    要是愿意解剖,会发现他们的器官早就衰竭得无法工作了。
    探索者的原理大概就是这样。研究人员用最简洁明了的方式解释了探索者工作的原理,并且就现代医学来说,没法遏制。
    廖谨没说话。
    工作人员只能听见一声清脆的响声催廖谨那边传来。
    部长?
    一瓶玫瑰落在地上。
    廖谨眨了眨眼,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他的狼狈无人关心,无人理会。
    这个时候他能确认了,楚锐真的已经死了。
    在得知楚锐死讯后,前来澄清,笑容如常的男人确实他的错觉。
    今天他要去参加楚锐的葬礼。
    楚锐根本没在他身边,也没有向他索要一束玫瑰。
    等待他的司机一直惊讶地看着廖谨似乎在和谁说话,又似乎只是在喃喃自语。
    在花瓶落下后,他终于鼓起勇气,道:部长,我们该走了。
    碎片、水、还有花。
    浓稠低沉的红。
    廖谨的眼中也是一片血红。
    第40章
    空气里全部是冰冷的香气。
    廖谨坐在椅子上, 他觉得自己足够冷静,没有意气用事,没有被发情期影响。
    他用手指碰了一下脸,发现脸上全部都是泪水。
    先生, 终端柔软的女音响起,她道:有您的通讯,她顿了顿, 充分感受到了这个男人急剧波动的情绪,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是谁?
    是颜先生。
    廖谨随意地用手擦了擦眼泪,他看起来绝对不是非常好, 似乎处于即将崩溃的边缘, 但他还是同意了。
    在看见他脸之后的颜静初愣了一秒,然后才皱眉道:你怎么了?
    廖谨道;没什么。他摊手, 显得十分无奈,您知道, 工作需要。
    颜静初嗯了一声,然后说:据我所知, 这里出了点问题。
    廖谨点头, 这的管理人死了。
    被杀。
    对。
    被你?
    廖谨笑了起来, 如果您一定要这么认为,那么我毫无办法。
    颜静初按了按太阳穴,也就是说, 资料他没有销毁干净?
    我不清楚, 廖谨道, 对于撒谎他一贯信手拈来,当时我并不在现场,楚锐为了保护我的安全,他露出的笑容显得十分嘲讽,让我在中心区等候。
    颜静初对于廖谨的说辞有选择性地相信,但是现在除了廖谨,他没有其他人可以相信。
    楚锐对于自己身边的人都十分警惕,他是说在选择这方面,唯一一个和楚锐关系如此亲近,又非军部的人,廖谨是第一个。
    还是以伴侣的身份。
    颜静初总不能给楚锐多找几个情人,楚锐元帅虽然在很多方面都没有道德,这段婚姻关系起初也确实让他很头疼,但是出轨不能解决问题,还会把事情弄的更麻烦。
    我明白您的意思,廖谨在颜静初开口之前说,他按了按太阳穴,神色疲倦又厌烦,我会办的。
    这是颜静初第一次在自己的这个外甥脸上看到这种表情,如果不是他身上偶尔会显示出人的情绪,颜静初真的会忍不住怀疑廖谨是不是早就做了什么人体改造,把自己变成了非人的玩意。
    你很累?
    廖谨随口道:没有。
    这段婚姻关系要是让你觉得心力憔悴的话,这只是一个假设,你可以随时离婚。
    不用考虑结果?
    不用。
    这可不是颜静初的善意。
    廖谨当然明白。
    颜静初只是觉得廖谨为他和楚锐的关系耗费了太多时间和精力,他既然是一个人就没法不带任何感情地处理所有事情,当初颜静初需要一个人嫁给楚锐,廖谨作为他的外甥,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不二人选。
    这个不二人选的前提是楚锐和廖谨毫无感情。
    廖谨垂眸。
    你爱他?
    在这方面廖谨不愿意撒谎,他真的点点头,道:是的,我爱他。
    颜静初挑眉,仿佛并不是十分惊讶。
    那么你的爱,他用一种饶有兴致的眼神上下打量自己这个年轻又美丽的外甥,会影响你的判断吗?
    我说不会,您大概也不会相信,对吧。
    颜静初点头。
    廖谨道:我承认会。
    颜谨对于廖谨的回答只是轻轻一笑。
    有或多或少失控反应的人在颜静初眼中恰恰是最好控制的,要是廖谨从头至尾都表现得完美无缺才会让他起疑。
    廖谨和他的情绪在此刻都不稳定,但是绝对没有不稳定到失去理智的程度。
    廖谨的口不择言反而证明他无比冷静。
    您有更合适的人选吗?
    这种时候,颜静初笑了笑,笑容中有不可忽视的冷意,你觉得谁能在楚锐毫不怀疑的情况下留在他身边。
    我很抱歉。廖谨的歉意一点都不真挚。
    颜静初道:你现在的状态很适合去休假。
    休假还是长眠?颜谨笑呵呵地问。
    我们唯利是图的舅舅不会让我们现在去长眠的。廖谨回答。
    颜静初只会在一切事情都解决后再将不听话的棋子销毁,他一贯如此,物尽其用。
    廖谨笑了一下,您在开玩笑吗?
    颜静初眸色沉郁,我觉得,在开玩笑的是你才对。
    廖谨又一次按了按太阳穴,他道:我会的,我会做到的,最晚在明天早上之前,我可以和您保证,楚锐不会拿出任何有价值的资料上交给军部,这件事情会以影响最小的方式解决,您可以相信我。
    您必须相信我。
    颜静初沉默片刻,最终道:我很期待。
    颜谨笑了起来,他说:我也很期待。
    通讯关闭。
    廖谨端起茶杯。
    冰凉的液体进入喉咙,但他毫无感觉,他只是认为茶水太硬了,他咽下去时仿佛硬生生地吞下了一把刀子。
    他身上滚烫,水滴在他脸上很快就被体温蒸干了。
    楚锐为什么还不回来?他喃喃自语。
    发情期不会让他失去理智。这是廖谨所坚信的事情。
    但是发情期让廖谨本就敏感的感知能力变得更加敏感,他甚至能闻到楚锐之前残留在房间里的信息素的味道。
    近乎于寡淡的木质香气。
    房间里唯一散发着那种香气的就是楚锐之前披在他身上的衣服,现在好好地挂在衣柜里。
    廖谨好像还没有反应过来,但是衣服已经在他身上了。
    在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之后廖谨被残存的理智把双颊烧得通红。
    颜谨出乎意料地什么都没说,因为这是他们的共同意愿,谁都没资格说什么。
    衣料冷冰冰的,它所散发出的香气却是滚烫的,至少廖谨感觉是滚烫的。
    他和楚锐之前认识了二十几年,做过最紧密的动作还是楚锐落在廖谨头发上的那个吻。
    楚锐确实有过发情期,并且也没有避讳过廖谨,廖谨一直对外承认的性别都是beta,而且也没有人闻到过他的信息素。
    廖谨苍白却艳丽的面孔总是让人怀疑他是个Omega,以及他自虐一样的控制力。
    廖谨从成年到他死,他没有结婚,没有伴侣,也没有情人。
    廖谨在楚锐身上味道浓烈的快要燃烧起来之后也仅仅像个尽职尽责的保姆那样把抑制剂扔到他身上而已。
    楚锐曾经一边注射着抑制剂一边把头靠在他身上,像是什么没骨头的生物,他语气羡慕地说;我也想做个beta。
    理由呢?廖谨目不斜视,专注地调试着控制板。
    没有发情期,楚锐眯着眼睛,这太麻烦了廖谨。你知道吗?我现在看见任何有洞的东西都得告诉自己克制。
    廖谨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笑出来,他甚至开始思考,为什么楚锐看见任何有洞的东西都要克制,而对他毫无反应?
    半透明的控制板照出他像是艺术品一样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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