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艺术,不过就是发现美、表达美。
    在林满慧看来,尊重植物的天性,释放其内在的灵性,与自然合一,天然野趣,就是美。
    在松永秀而言,凝神屏息,让自己进入一种空灵的状态,按照一定的插花手法,让各种花材在空间上组合起来,呈现出一种造型协调感,就是美。
    各有各的思想,到底谁对谁错、谁优谁劣,一比便知。
    林满慧挽起衣袖,露出半截雪白的小臂,头发梳成一条辫子搭在后背,鬓边别一支玉色发卡,除此之外,别无其他首饰,素面朝天,似一株莲瓣素心兰,清雅秀美。
    她转头看一眼松永秀,见他还在那里神叨叨地闭目养神,抿了抿唇,眉眼一弯,笑容天真活泼。她没有坐下,而是示意易和裕将方形花盆放在桌上,伸出手将野草种在边沿。
    “嗡……”台下人不敢惊扰台上插花的选手,议论声变成窃窃私语,响成一片,似蜂群飞过花园。
    这样的环境会给人很大的压力,但松永秀见惯不惊。香炉燃起,熟悉的檀香让他浮躁的心渐渐安静下来。哪怕再欣赏林满慧,这一战事关国体,他必须赢!
    待他睁开眼睛,双目熠熠生辉,平凡的五官竟多了一分清逸之气。
    松永秀淡淡扫视台下,目光从芸芸众生头顶掠过,似蜻蜓点水,一点而过,全神贯注看向眼前方桌——
    长方形白瓷器皿里浅浅一湾清水,菊花、月季、竹枝、香茅,还有插花用的小工具:花枝剪、铁丝剪、丝带剪、花艺刀、花泥刀……
    底下人看着他一会拿起一样修剪花枝、一会又拿起另一样整理切口,一时之间有些眼花缭乱。
    “哇,看着好专业。”
    “可不是?剪一枝花得折腾两回,还对着那个浅盘子比划半天。”
    松永秀一进入状态,便充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做插花活。他修剪好花枝,放在一旁的盛水容器之中插好保持湿润,再取过竹枝,剪成小段,再用铁丝编织在一起。他动作娴熟而流畅,底下看半天看明白了——
    他在编一个小小的竹篱笆。
    不过几根竹枝,在松永秀手中很快就变成微缩的农家篱笆,精巧、充满童趣。
    有点意思。林景严站在台上看得分明,挑了挑眉。这小鬼子有一套唬人的伎俩,动作轻柔、缓慢、优雅,给人一种悠然自得的感觉。
    再看林满慧,她似乎有点漫不经心,一把小花铲、一双手,完成所有动作。
    挖个坑,种棵草;
    再挖个坑,种上牵牛花藤;
    将泥土培上,左右打量着还留有大片空地的花盆。
    真是急死人了!你好歹也学学小鬼子,做点小手工嘛,就这点野草,能够整出个什么新花样?
    台下的华国观众都恨不得跳起来催促:“小姑娘,别玩了,赶紧做正经事儿吧。你不急,我们快急死了……”
    记者一边拍照一边嘀咕:“这姑娘不会什么都不懂吧?松永秀明显是胸有成竹,设计好了作品主题与空间造型,连篱笆都能做得出来,这样的小景观既有野趣,又精致无比,一看就比那边种草的花盆更好嘛。”
    吉野川站在松永秀身后,不敢打扰他工作,只得咧开嘴傻乐,大肚子挺得老高,一副老子赢了该怎么把战利品带回家的趾高气扬。
    蒋弘方忍不住嘲讽了一句,声音不大,但足够让林景严听得清清楚楚。
    “别出来丢人现眼了,直接认输吧。别到时候乱七八糟的作品一展示,让人笑掉大牙!”
    话音刚落,松永秀转过头横了他一眼:“闭嘴!”
    吉野川也低声吼道:“不许干扰松永大家工作。”
    易和裕往花盆中输入土系异能,林满慧指尖轻触,在精纯的木系异能蕴养之下,狗尾巴草渐渐立直,摇曳生姿。
    咦?台下观众忽然来了精神。
    “为什么我一看到这几根狗尾巴草,心情忽然变得愉快起来?”
    “我小时候经常拔了它们玩斗草的游戏,你玩过没有?”得到肯定回答之后,两个大男人兴奋地讨论起童年游戏,眼中闪着跃跃欲试的光芒。
    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野草便展现出勃勃生机。仿佛旷野之中、荒山之间,在那人迹罕至的地方,野草就是这片领土的主人,蓬勃生长。
    林满慧栽种野草看着随心所欲,其实很有章法,哪里疏、何处密,谁想和谁在一起……她心里有数得很。
    那边松永秀被蒋弘方插嘴打乱了节奏,深吸一口气,忍住没有转头看林满慧,继续着手中的编织动作,不一会儿,竹枝编的篱笆便已经完成,被他轻轻放在浅水一旁,底下用花泥固定住。
    再取几枝香茅叶、金鱼草,修剪之后摆在篱笆旁,松永秀将桌面上处理过的鹅卵石在浅水中摆开,黑、白、黄各色卵石渐渐延伸开来,现出一条弯曲小径。
    这是一条彩色石子铺成的美丽乡间小路。
    易和裕看到这里,暗自点头。松永秀将小原流插花艺术发挥到了极致,融合进不少水墨画的元素,华国古风浓郁,这条小路顿时就让整个画面灵动起来。
    选景完成,松永秀这才开始插花。
    他插花的速度很快,菊花的枝叶已经修剪完成,就是一枝一枝按照构思将它们安放在既定的位置。
    绿水秋波的花瓣浅绿,丝丝缕缕舒展开来,飘逸动人,成为画面的主角。瑶台玉凤花球浑圆,花瓣洁白似雪,再点缀以含苞待放的米黄色小雏菊、浅粉色月季,好一副秋日百花图。
    他从左手边拾起一枝月季,将花瓣、叶片慢慢扯下,撒落水中。不知道为什么,不过是几片残花、落叶,却营造出一种热闹过后归于平静的怅然之感。
    台下一片寂静。
    这小鬼子的插花作品还真他娘的好看。花还是那几枝花,但不知道为什么到他手里,这边放一枝,那边搁一朵,小小月季从竹篱笆缝隙里透出一抹绯色,太美了。
    人类对于美的感知是无国界的,这一刻,来自泥哄国的插花艺术给台下观众带来极大的震撼住。
    一分钟之后,才有人悄悄说话。
    “怎么办?我有点紧张,怕那小姑娘输。”
    “别说了,我都不敢看左边。”
    “难怪小鬼子趾高气扬,原来这个叫什么秀的人是位大师。”
    松永秀长身而起,面色沉稳,安静收拾桌面残枝枯叶、工具。
    蒋弘方见松永秀已经完成作品,这才敢说话,凑近吉野川耳边道:“吉野先生,我们赢定了!您听听,底下那些人都开始担忧和景公司了,哈哈……”
    吉野川走到方桌旁,认真欣赏着松永秀的插花作品,连连点头:“よかった!”
    蒋弘方谄媚地跟在吉野川屁股后头,听他赞好,更是马屁滚滚:“松永先生不愧是泥哄国的插花大师,这作品的意境简直太美了,漂亮、漂亮。”
    松永秀斜了他一眼,语带不屑:“你看得出来好?”此人一脸媚相,半点风骨都没有,真让人反胃。
    蒋弘方面色一僵,心中暗骂:老子夸你还夸出鬼来了?但他也不敢顶嘴,只得努力调动自己肚子里仅有的一点墨水,道:“看得出来,看得出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嘛。”
    松永秀脸上似笑非笑,没有理睬蒋弘方,将目光投向对面。
    林满慧不急不忙,慢吞吞地从花盆之中取出莲瓣兰。说也奇怪,明明是破坏性动作,她做起来却悠闲自在,仿佛就是抱着娃娃换个地方玩耍罢了。
    长方形粗陶花盆尺寸大约500*300,看着很是粗犷。林满慧将莲瓣兰种在一侧,指尖溢出一点木系异能,莲瓣兰开心地摇摆着枝叶,三根黄绿色的花枝也随之摇摆,仿佛在说:这里挺好,我喜欢。
    牵牛花藤种下,依着草根石块,有些软绵绵的无力感。
    野草自然生长,花藤趴伏,兰花傲然而立,每一样植物都安然自在,充满着野生野趣。
    松永秀看了一眼,右手手指微动,有点手痒,恨不得把那一根牵牛花藤揪起来、立住喽。没别的,实在是太破坏画面感了。
    就像一个班的小朋友,大家都在玩丢手绢的游戏,就有一个不听话,撅着小嘴躺在地上耍赖:不嘛,不嘛,我就要玩老鹰抓小鸡。
    主持人看林满慧停下手,询问道:“你们的作品完成了吗?”
    林满慧摇了摇头:“乍离故土,让它们先休息一下。”一句话说完,后排观众里竟然有人怔怔落下泪来。
    一名年青人看向这位掉泪的老人,好奇地询问:“老先生,您为什么流泪?是哪一个作品感动了你?”
    老人哽咽道:“我是名华侨,一直旅居东南亚。远离故土几十年,今年才有机会回来。听到台上这小姑娘说出那一句话,触景生情。”
    老人的话引来华侨的共鸣。是啊,远离故土,哪怕他乡再好也寝食难安。到老之后,思乡心切,叶落归根。
    主持人便看向松永秀,客气地说道:“请您向评委、观众展示作品。”
    有工作人员上前,将方桌清理干净,只留下松永秀的插花作品,评委们纷纷起身,围着方桌细细端详。底下观众也踮起脚,仰着脖子,边看边交流着观感。
    松永秀等的就是这一刻。
    檀香燃尽,只余空气中一抹淡淡的香气。松永秀将挽起的衣袖放下,取湿布擦干净手,走到舞台中央,抬眼看向众人,气定神闲。
    “我的作品,名为《菊影》。大家请看……”
    评委们的视线随着他的右手,落在作品中的每一处。
    “浅水微澜,碎石小路铺陈开来,正合一句古诗:篱落疏疏一径深。农舍隐隐,只看到水边篱笆,菊花与月季探出头来,与水光相映。我国汉诗集《怀风藻》中记载了一首咏菊的诗,正与我这作品相合。”
    说罢,他双手背在身后,迈开小步,以独特的音调吟诵起来。
    “苒苒秋云暮,飘飘叶已涼。西园曲席开,东阁珪璋引。水底游鱼戏,岩前菊气芳。君侯客爱日,霞色鸾觞泛。”
    他一边吟,易和裕便一边在林满慧兄妹耳边轻声介绍着这首诗的背景。这是晚秋时分在长屋王宅邸举行宴会时咏的一首汉诗,长屋王位高权重,但后来被污谋反自尽而亡,被称为“最悲剧的宰相”,他的府邸景致优美,在当时非常有名。
    林满慧撇了撇嘴:“这诗不押韵,不好。”
    易和裕哑然失笑:“古代泥哄国人推崇中华文化,以会写汉字、作汉诗为荣。这诗如果用古音读,还是很押韵的。”
    说罢,他以古音慢慢吟诵,韵律清晰、节奏感强,声音低沉而清悠,林满慧听得呆住,心神为之所夺。
    吟诗的声音很低,台下听不分明,但是台上的松永秀却字字入耳,也怔怔地发起呆来。眼前这个小伙子能讲一口流利的泥哄国语,汉诗吟诵得比自己的老师都好,说起花道流派也头头是道,一个华国人竟然会对泥哄国的东西如此清楚?
    向来孤高自傲的松永秀忽然心虚起来。
    台上五位评委被松永秀的解说吸引,结合这浅水、篱笆、碎石小径、菊花、月季、落叶……营造出秋日景色,再想想诗中意境,不由得长叹一声。
    菊花倒影,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啊。
    欣赏过松永秀的作品,所有评委的目光都转向林满慧这边。
    林满慧已经将桌面收拾干净,只剩下一个大花盆。花盆为粗陶所制,灰扑扑的土黄色,表面还浮着泥土颗粒,看着一点也不起眼。
    易和裕与林景严合力抬起方桌,放在舞台中央。林满慧右手一扬,一缕木系异能喷涌而出,盆中植物感受到这股精纯能量,全都兴奋起来。
    努力,生长!
    台下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仰头看着眼前这神奇的一幕。
    不过是纤掌一扬,食指轻点,花盆中的植物顿时就有了蓬勃的生命力,张扬而欢乐。野草也没有变多,狗尾巴草依然摇摇摆摆,兰花静悄悄开花,似乎和先前并没有大变化,但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感觉眼前的一切不一样了。
    仿佛有一层迷雾被拔开,台上主持人、评委、松永秀、吉野川、蒋弘方,还有靠近花盆的前排观众,都闻到一股草木与泥土混杂的清香,沁人心脾,令人精神一振、头脑清明。
    牵牛花藤似乎受到某种神秘力量的召唤,藤条陡然拔高,带着粉紫色喇叭花,直冲云霄,态度嚣张而傲慢,与静默开放的兰花形成鲜明的对比。
    “哇哦——”
    底下一阵惊呼,这牵牛花藤,莫非成精了么?
    林满慧淡淡道:“我的作品,名为《国兰》。兰花为花中君子,君子无争。这一大片野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她略微停顿一下,眼中露出一丝冷然之意:“这花盆,象征着我们的国土。这野草、兰花,就是我们的民众。不管是身居庙堂,还是芸芸众生,都扎根于泥土,默默生长。”
    底下人屏息而听,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少女,是要向曾经侵略过我们的泥哄国人宣战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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