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政坊,林府后宅。
    梅姨娘卧房内。
    看到尹子瑜落笔书写的三个字,黛玉只觉得脑中“嗡”的一下就懵了。
    梅姨娘,有喜了?
    黛玉的嘴唇都止不住的轻轻颤抖起来,激动的无法控制。
    林家,林家真的太单薄了。
    四世列侯之族,林如海更是堂堂的探花郎,当朝大学士!
    可是,膝下只有一女,而这一女,马上还就要出阁了。
    若说如今黛玉心中还有甚么抱憾之事,便是如此了。
    尽管贾蔷已经许下诺言,将来必出一子,继承林家香火,不至使得林如海绝后。
    可黛玉心里一直明白,以林如海的身子骨,多半等不到看到那一天的时候。
    贾蔷让黛玉至少二十之后才能生育,不然太损身子元气,有伤寿元。
    这一点,贾蔷毫无商量的余地。
    可今岁黛玉才十五,二十岁还有五年。
    更何况,国公府的第一个嫡子,不可能出继给林家。
    若生第二个,又不知要过多少年……
    林如海,能撑那么久么?
    黛玉连一成把握都没有。
    却不想,如今梅姨娘有喜了!
    黛玉心里之喜悦,简直快将她淹没。
    或许有好妒女子不理解,即便梅姨娘生出的孩子,和黛玉也是同父异母,能有感情么?
    可只要看看,对爱情那样诚挚的黛玉,居然能容忍贾蔷广纳姬妾,以布东府香火,就知道她心中有何等容人之量,且对子嗣传承,有多么看重了。
    “希望,希望姨娘肚子婴孩,是男儿!若是男儿的话,爹爹他……便无憾了。”
    黛玉眼圈都红了,若是个男儿,林如海此生,才不算至苦。
    待林如海去后,她也不算是没娘家人的孤零零一个了……
    然而尹子瑜迟疑了下,还是又提笔书道:“梅姨娘身子太弱,先前又吃了不该吃的药,胎像不稳。”
    黛玉见之,俏脸刷的一下变白,眼泪终是落了下来。
    贾蔷看了后,微微皱眉,轻声问道:“子瑜,可有解救的法子没有?”
    不止黛玉,连他也真心希望,林如海能得一子。
    即便不能再得一子,能多一条血脉,也是幸事。
    尹子瑜面现为难之色,落笔道:“我医术不足,怕难以维持。不过,皇后身边有一老供奉,最擅此术,有一方可安宫保胎。不过,以姨娘的脉象来看,即便保住婴孩,也必是先天不足之症。”
    黛玉闻言,脸色难看之极。
    贾蔷牵起她的手,微笑道:“且先保住再说,只要保住了,即便有先天不足,只要有我们两个在,还怕照顾不好他?天下名药都吃得起,又有子瑜这样的杏林圣手在,包他长命百岁。”
    黛玉用力抿了抿嘴,目光有些复杂的看向尹子瑜。
    尹子瑜浅浅一笑,落笔书道:“我写一信与皇后娘娘,侯爷可持信入凤藻宫,当可请来太医老供奉。我留在此,先施针法,安稳下梅姨娘。”
    将纸笺递给贾蔷、黛玉的同时,她又不停歇的写起给皇后的信来,不过也只是简略的十数言。
    贾蔷得了信后,一刻不停就要出发,并对心里慌乱担忧的黛玉笑道:“如今家里只咱们在,不要怕,我们也能保护大人了。”
    黛玉闻言,心底涌起一抹坚强来,重重点了点头,又上前与尹子瑜见礼道:“请姐姐帮我!”
    尹子瑜放下笔,上前搀扶起黛玉来,点了点头。
    虽无言,但那清澈的目光,周身的静韵,倒比贾蔷的话还管用些,让心悸的黛玉平静了许多。
    贾蔷走之前,感觉怪怪的,要是两个老婆这么相合,那日后岂有他的活路?
    ……
    皇城,凤藻宫。
    尹皇后以国母之尊,却跪坐在凤榻边,细心的为隆安帝揉按着太阳穴、肩井穴、肩解穴等数处穴位。
    这是她从宫中老供奉处学来的,专为隆安帝失眠头疼时解乏。
    尹皇后本是世间第一流的聪明人,学来并不费力,但毕竟是女流,手上力气不足,揉按稍许后,就容易手骨酸痛。
    按寻常人,顶多也就忍着了。
    尹皇后却专门请教了师父,锻炼手上力量,只为了给隆安帝揉按解痛。
    如今,隆安帝理政再难,虽头疼欲裂,然只要尹皇后揉按片刻,便能解乏大半。
    今日暴怒下的隆安帝,气血上涌,头疼难捱,大白日的,又不好招尹皇后去大明宫,便乘了御辇,至凤藻宫“求医”。
    效果倒也不差,不过,刚按到一半,就见凤藻宫大太监牧笛进来,有些作难的小声道了声:“娘娘……”
    尹皇后闻声,凤眸登时眯起,熟悉她的隆安帝自然感觉出这位结发妻动了真怒。
    因头疼大为缓解,隆安帝心中怒火反倒散了大半,道:“梓童不必着怒,牧笛这奴才,朕也知道,是个仔细谨慎的。若非十分着紧事,必不敢坏了你的规矩。且问问甚么事罢……”
    尹皇后道了句:“便是有天大之事,又如何能抵皇上龙体要紧?”顿了顿,又道:“罢了,既然皇上开口,就饶他这一回……且说说,甚么事。”
    牧笛忙跪在地上,谢了帝后大恩,然后不无委屈道:“是宁国府袭一等侯贾蔷进宫求见,还拿着长乐郡主的信。原虽如此,奴婢也不敢因此惊扰皇上和娘娘。可宁侯说,是因为布政坊林大人的妾室查出了身孕,有了林大人的血脉,但胎像十分不稳,长乐郡主说宫里有老供奉精于此道,他才十万火急进宫求救……”
    尹皇后闻言,道:“你且让他等着,等本宫给皇上……”
    话没说完,却见隆安帝一个扭身转了过来,盯着牧笛沉声喝道:“你刚才说甚么?林如海的妾室有了身孕?”
    牧笛唬了一跳,忙道:“正是如此……不过,说是脉象不稳,怕是保不住了。”
    隆安帝大怒道:“贾蔷这个混帐!这样的事,他为何此时才来报?让他与朕滚进来!!林爱卿的骨肉若是出了差池,朕饶不了他!”
    ……
    “皇上,臣也是今儿才知道的……”
    贾蔷刚被唤入凤藻宫,便迎来隆安帝铺天盖地的一阵臭骂,狡辩了一句,又是一通。
    “你先生奉皇命出钦差,家里自然交给你这个唯一的弟子来照料,如今出了这样的差池,你还敢抵赖?”
    贾蔷惭愧不已,道:“皇上教训的是,臣知道错了!如今当务之急,还请娘娘慈悲,让宫里老供奉随臣回布政坊……”
    从外面进来的尹皇后道:“孙老供奉已经去了。”
    贾蔷闻言一怔,随即道:“多谢娘娘,多谢皇上隆恩……那臣也告退了。”
    “你且等等。”
    出乎贾蔷意料,隆安帝竟然叫住了他。
    贾蔷不解的看向隆安帝,却见隆安帝缓缓变了面色,竟敛起了凌厉色,而是变得有些温和,只是这幅模样,反倒让贾蔷心里不踏实。
    总觉得,这样反倒不是甚么好事……
    果不其然,接下来听到的话,让贾蔷面色剧变!
    只听隆安帝缓缓道:“贾蔷,务必照顾好林爱卿的血脉。林爱卿,有大功于国,是朕的肱骨之臣。朕得林爱卿,乃朕之幸也!所以,此事乃重中之重,你不敢有丝毫大意,明白了么?”
    贾蔷脸色发白,声音都有些飘忽起来,道:“皇……皇上,臣之先生,可是……可是……”
    说到最后,贾蔷只觉得有一块石块堵在嗓子眼儿,连多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见他如此,隆安帝心中感念此子到底有孝心,面上却板起脸来,道:“你胡吣甚么?朕的林爱卿好好的,昨儿才给朕上了道密折,山东的事已经取得了突破,差事办得极好。再看看你,整日里狗皮倒灶的都在做甚么,你以为别人不知道?朕警告你,再敢胡作非为,给你先生抹黑,朕打不断你的狗腿!滚!林爱卿的骨血出半点差池,朕绝不轻饶!”
    贾蔷兜头又挨一遭臭骂后,起先还大为宽心,可听到最后,那颗心又揪了起来。
    出宫后,竟未立即去布政坊,而是打马狂奔,回到宁国府,去寻李婧去了。
    这半年来,金沙帮在京城看似没半点发展,其实只是往深处耕耘。
    再者,贾蔷不吝金银,以发展漕运为名,数以十万计的银子洒了下去,沿着运河南下,铺展开了基本的情报网骨架。
    其中,因山东大旱,虽谈不上兵荒马乱,但各路江湖草莽趁势而起,有金银开路,反倒最好成事。
    相对来说,金沙帮除了在京城外,就数在山东的势力最强。
    夜枭,也在山东布置开来。
    林如海下山东,贾蔷将这支力量交给了他老人家派用。
    如果隆安帝处得到了甚么关于林如海处境不妙的消息,那么贾蔷这边不可能落后太多!
    ……
    “咦,爷怎么来了?我正想去布政坊林家寻爷去呢!”
    在东路院深处,李婧院中堂门口,贾蔷进时,正逢李婧要出去,看到贾蔷进来,明显意外。
    贾蔷沉声道:“山东那边可有消息传来?先生在山东可还安好?夜枭连丁点消息都没传来?”
    要不是顾及眼前人是房里人,且的确在辛苦操劳,贾蔷此刻都要骂人了。
    就算将银子往水里丢,也该丢出点响声出来才是。
    如今十万两银子丢下去,居然连个屁声都听不到,他岂能不恼?
    李婧一看贾蔷这神色,就知道他生气了,忙笑道:“爷是从哪得闻山东事变的信儿的?我正想去寻爷说呢。”
    贾蔷打量了下李婧的神情,轻轻呼出口气,道:“看来,先生无恙?”
    李婧笑道:“这次还多亏了爷未雨绸缪,半年里砸下那么多金银,尤其是在山东,生生聚敛起一帮绿林爪牙来,这才让林老爷没让歹人所害!说来也是好笑,林老爷堂堂当朝宰辅大学士,去了山东,数次遭人所害。船底漏水,驿站失火,茶水投毒……保全林老爷无忧的,是江湖绿林人。而背后下黑手的,居然是山东官场上的大老爷们。爷,您肯定猜不到,眼下是哪股势力在保护林老爷……”
    贾蔷面沉如水,问道:“是谁在护着?难道不是我们的人?”
    李婧笑道:“是白莲教!”
    贾蔷:“……”
    见贾蔷震的半天没反应过来,李婧忍不住笑道:“白莲教的妖人起事到一半,就被林老爷指使咱们在山东的人给秘密干掉了,反用夜枭精锐取代之。以林老爷的手段,规肃了几番,与其说是乱兵,不如说成了民团。不仅不裹挟百姓乱窜,还四处兼并绺子,将那些贪官污吏劣绅的粮仓打开,接济赈济。眼下,以安八县之地。不过,此事林老爷不许任何人提起,想来送入京中的密折内都不会说出咱们,以保护爷的周全。”
    贾蔷想了想后,点点头道:“先生乃真正的当世大儒,有济世安民、定国安邦之谋,倒也不足为奇。不过,你说官场上有人想害他?谁人如此大胆,敢谋害钦差,还是军机大学士当朝相国这样的身份?”
    李婧摇头道:“不查不知道,一查真是吓人一跳。据夜枭回来传报,这一次,整个山东官场都烂透了。原本朝廷就是为了防止官场上层层盘剥赈济银子,所以将绝大多数银子直接买成粮米运往山东。结果从巡抚、布政使、按察使到各路知府、知县,再到山东提督,文官武将一起,简直将这次赈济当成一次分赃的大席。”
    贾蔷不解道:“他们要那么多粮食干甚么?”
    李婧说起来也恼火,道:“山东乃北直隶所在,既近京畿,又是屯兵之地。便是丰年,粮食也只够自足,北上输入京城的不多。若遇灾年,还需要朝廷赈济。所以自开国以来,山东便有酒禁。除了官府准许的烧锅庄子外,不许私酿,否则便是大罪。可这些年来政令松弛,酒禁名存实亡,各县府烧锅庄子不知有多少。烧出来的酒,除却北直隶饮用外,多被几处大商号收了,贩往北地蒙古,是一门暴利营生!所以……上下勾连,将赈济粮食倒卖盗卖,致使数以万计的灾民饿死,真是天良丧尽!他们没想到会是林老爷入山东,害怕被捅破天,岂能不想着害他老人家?”
    贾蔷脸色难看道:“夜枭可否保证先生无忧?”
    李婧忙道:“问题不大,林老爷身边原有五百天子亲兵作钦差行辕护卫,再加上身边带着的一百家仆……实则也多是高手。若算上二百精锐夜枭,基本上可保证万无一失。除非山东那几位撞客了,调大军来围攻……”
    看出贾蔷还想调人过去,李婧劝道:“再往山东派人,意义不大。若山东巡抚那些人丧心病狂想造反,就算把夜枭全部调过去,也难抵大军围攻。更何况,朝廷必然会派兵马过去。绣衣卫、中车府,还有那些烧锅庄子背后的主子,多半也会派不少人手过去。咱们夜枭人数过多,就容易被围攻,反而会露出马脚。万一有人将白莲教牵扯到林老爷身上,怕要出大问题。回来传信的人说,白莲教如今正往曲阜那边靠近呢……”
    贾蔷闻言唬了一跳,曲阜是甚么地方?
    孔圣苗裔所在,衍圣公国公府便在曲阜。
    历代衍圣公,还兼着曲阜县令一职。
    如果说齐太忠是隐藏在扬州地下的主宰者,那份主宰其实见不得光,那么衍圣公孔家,就是曲阜的绝对主宰。
    甚至不止曲阜,方圆数县,乃至半个山东,到处都是孔家的田庄……
    只要天下还要靠文人治理,只要儒家还尊孔圣,那么衍圣公府,就几无断绝的可能。
    世上没有千年的皇朝,却有千年的世家。
    曲阜孔家,便为其一!
    关键不在这,关键是如今白莲教为夜枭所掌,可夜枭绝对听命于林如海!!
    难道说,林如海想碰碰孔家?
    此事但凡有半点风声传到世上,林如海即刻就会成为无数文人口诛笔伐的圣人逆徒!
    哪怕隆安帝再信重他,都绝无保他的可能。
    “先生和夜枭的关系,有几人知道?”
    贾蔷眼中隐隐有凶光闪现。
    李婧笑道:“爷可还记得孙琴?”
    贾蔷闻言一怔,皱眉道:“孙琴不是在西斜街那边绣花?”
    李婧摇头道:“她哪有那份定力……早就央着我重回江湖了。白莲教教主只能是女的,孙琴,就是新任白莲教主!她和林老爷的联系,也只靠她二妹孙秀和林老爷身边的夜枭单线联络。孙秀和林老爷身边的人,都不知道她们到底替谁传话。其实也不常联系,林老爷有鈞旨传下,孙琴照办就是,所以爷不必担心夜枭。”
    饶是如此,贾蔷依旧有些心惊胆战。
    他素来以为,他自己因为二世为人,前世又没甚么信仰的缘故,所以行起事来,才胆大包天,肆无忌惮。
    而当世之人,思想被各种教义王法束缚着,等闲干不出甚么大魄力之事。
    然而今日方知,他那位一直病恹恹的先生,心中居然有如此魄力!
    了不得!
    了不得!
    想来,也是因为山东灾情太重,百姓太惨,粮食又都被那起子忘八给折腾完了,实在没法子,林如海才会将目光落在山东第一巨富,甚至是天下第一巨富之族,孔家的头上!
    实在是,壮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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