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朝街,丰安坊。
    尹家萱慈堂。
    尹家太夫人见贾蔷送尹子瑜回来,先未问尹子瑜,而是关心的看着贾蔷问道:“听浩儿说,今日整个神京都乱成一团。你指挥着上万人都杀疯了,可有此事?”老太太神情有些肃穆。
    贾蔷看了身旁尹浩一眼,尹浩给了个爱莫能助的眼神,贾蔷干咳了声,随即道:“老太太当面,我不敢说假话糊弄。此事起因是五皇子和大皇子的两个王子被伏杀,险些遇难,天子震怒下,命我这般去施为的。但我可以保证的是,被杀之人无一人是无罪遭构陷的。”
    尹家太夫人闻言,面色稍缓,叹息一声道:“我不是多事,过问你外面的差事。只是今日事着实太骇人,大肆屠戮原非福事,若只为泄愤就如此做,那必是种祸之根!小五遇刺,我也难过担忧,可无论如何,都不能随意屠杀无辜之人,太伤福报了!”
    贾蔷躬身领受后,道:“老太太放心,此等事蔷必不能为。其实都中执行新法,原就在严厉打击各种犯罪,从严从重。但,这些都要讲究证据。可实际上,许多是查不出证据的。譬如一些青楼、赌档、人市和江湖帮派。城外码头,一些臭名昭著的客栈。还有许多是背后有强硬跟脚当靠山的……这一次,全部一扫而空。杀一人,救百人。造一份杀孽,得十分福业,我自信这一次后,终究是念好的人多。”
    尹家太夫人闻言笑了笑,又缓缓道:“说起帮派,我听人说,你有一房小妾,就是一个很了得的江湖帮派的帮主。这一回,她又如何?”
    贾蔷道:“老太太之意我省得,老太太且放心,方才连恪和郡王都提醒了我,此刻盯着我的人朝野上下不知多少,果真假公济私,大肆扩张金沙帮,我或许能好,可金沙帮和那位妾室必死无疑。所以,我明白该怎么做。当避嫌时,一定避嫌。”
    尹家太夫人这下真放心了,同大太太秦氏、二太太孙氏笑道:“瞧瞧,连五儿都知道叮嘱人了,可见当了老子后,果真懂事了。”
    二太太孙氏笑道:“爷们儿都要经历这一遭才算正经长大……”话锋一转,问贾蔷道:“你们西府那位衔玉而生的哥儿,就要成亲了?”
    贾蔷点点头道:“二月初五成亲。”
    孙氏笑道:“今儿都初三了,那就是后天?”
    大太太秦氏皱眉道:“我怎么恍惚听谁说过,赵国公府有些不大对,连寿材都准备好了?”
    贾蔷颔首道:“昨儿夜里还折腾了回,宫里派了八拨太医才抢救了过来。不过,无论如何应该也能捱过这几天。他家老公爷也是不易,为了赵国公府,殚精竭虑,连死都不敢死……”
    尹家太夫人沉吟稍许后,问道:“你家太夫人如何了?前些日子也不大好……”
    贾蔷笑道:“郡主看过,心思放开后如今倒是一天比一天好了。我又在史家那边族人里寻了几房本分老实低调勤勉的拉扯了一把,老太太最近下榻走路都快生风了……”
    一番话说的尹家人都笑了起来,尹家太夫人笑道:“这样才是正经的!一家人总要和睦亲善些,才是兴旺之道。你说姜家老公爷不易,你家老太太这些年其实也不算容易。行了,早点回去操持起来罢。这个月忙完西府的亲事,下个月还有两场,还有公事皇差,忙不过来时,让你五哥去帮你,不要外道。另外,也要保养好身子骨,莫要以为年轻就不当回事,等到老了就要遭罪了。”
    贾蔷笑着应下,临走又想起来,道:“等下个月亲事过后,大哥二哥怕是就要立刻南下了。南海水师那边已经派人去整顿了,那边百废待兴,也的确需要靠得住的人去看着。”
    尹家太夫人闻言眉尖一扬,道:“若是要紧,他们今日就能动身。”
    秦氏:“……”
    ……
    皇城。
    大明宫,养心殿。
    宁郡王李皙跪在金砖之上,眼中激荡着泪光,声音哽咽道:“臣虽早失怙恃之人,又粗蠢笨讷,却从不敢失了天家的仪容,岂敢插手商贾贱业?且臣才知道,盛和牙行竟是京畿之地最大的人市牙行……臣素日里不曾管理家业,竟让妻弟诓骗至此,辱没祖宗,罪无可恕,请皇上重责!”
    隆安帝面色肃重,目光深沉,看向左骧。
    左骧道:“皇上,刑部、大理寺和兰台御史三司联合审讯了宁郡王府自长史至侍卫乃至前、中、后、公中、内外府管事,皆言王府这些事宁郡王从不过问。臣又请宗人府过问了宁王妃赵氏,赵氏亦答,此类事皆为其亲自操持。宁郡王生性洒脱,从不理这些俗务。但是,臣等却以为,纵然如此,盛和牙行卷入如此大案,宁郡王也绝非无辜之人。若非打着宁郡王的旗号,盛和牙行绝无可能做到今天这等地步。另就臣所知,宁郡王府不止此一处要紧产业。”
    御史大夫韩琮冷冷道:“还有平康坊的丰乐楼,西城怀远坊的万象赌坊,那是西城最大的赌坊,还有南城归义坊的焚香教,那是邪教,和宁郡王府也脱不得干系。”
    李皙叩首道:“臣虽皆无所知,却皆愿领罪。臣无能至此,着实辱没祖宗,也辱没了皇上这些年对臣的关照疼爱……”
    看着泣声叩首的李皙,隆安帝目光愈发深沉。
    对于一位身份极贵极重的一字郡王而言,只要不是伏杀皇子皇孙的十恶不赦大罪,其余的罪过,又算得了甚么?
    而左骧、韩琮两位军机大学士也有趣的紧,只朝这些罪名上用力,难道行刺李暄的事,果真和李皙无关了?
    “你先起来罢。”
    隆安帝叫起后,问左骧道:“那石锁又是怎么回事?”
    左骧沉声道:“已经请了大匠验过,是同一批无疑。不过,盛和牙行的一众管事也说不明白,这批石锁是何时进的牙行,如今还在查账簿。牙行有代商贾买卖货物、立仓库存储货物之能,盛和牙行虽然主要经营人市,却也插手了其他货物的买卖。至于这批石锁到底何时入的牙行,又是谁人所有,待查账后,应该就能水落石出。”
    隆安帝颔首道:“李皙先入景阳宫读书,其罪待此案查实后再议。”
    此言一出,即刻有龙禁尉上前,带着面色惨然的李皙出去。
    景阳宫在大明宫东侧,沿途经过户部和工部衙堂,有官员看到李皙如此模样,多有心生同情之意……
    却说李皙被押走圈禁后,隆安帝又道:“东城诸官员如何处置?”
    御史大夫韩琮沉声道:“若是依律,自当悉数罢免,革职问罪。”
    张谷呵呵笑道:“已经有人寻上门来说情了,说的倒有些意思,只道东城治安大权皆在东城兵马司手里,兵马司霸道的紧,尤其是东市,根本不容顺天府、万年县、巡捕五营等衙口插手。平日里有功劳都是他们的,如今有了罪过大家平摊,是不是没甚道理?人心不服啊……”
    林如海回头看了张谷一眼,道:“那张中堂就该问问他们,那些官员有没有吃朝廷俸禄?朝廷养着他们,是为了让他们抢功诿过的么?”
    张谷忙笑道:“林相勿怪,此非仆之意。再者,这等事是背后黑手着实诡诈,岂有千日防贼之理?”
    林如海摇头道:“该如何论罪就如何论罪,既然食君之禄,就该忠君之事。没做好,就是没做好。贼子狡诈些,不是他们脱罪理由。但遇事推诿,绝非正理。”
    张谷颔首道:“正是此理。”
    御史大夫韩彬却缓缓道:“单就五城治安而论,东城首屈一指,甚至可以说是一枝独秀。这次案件极为恶劣,但不可否认,也有其特殊性,不是寻常兵马司官员能看得住的。若以此特殊案例,就将东城官员一棒子打死……未免苛责过甚了些。”
    若是李暄或是李景的两个儿子死了一个,或是残了一个,那自然没甚好说的,少不得从上到下都屠一遍,以维护皇权的至高无上!
    但现在,李暄活蹦乱跳,李景二子受惊吓后也都转危为安,再大举屠刀,未免苛刻了些……
    林如海皱眉道:“大夫,如果这样的案子,都不严惩重处,以儆效尤,那往后谁还谨慎办差?”
    今日林如海罕见的强硬,韩彬却不为所动,摇头道:“这多半也在背后贼子谋划之中,今日是皇子皇孙天命富贵,奇迹般得脱大难,但凡真的有个闪失,贾蔷势必难辞其咎,要受到株连。朝廷又岂能按照敌人之意行事?”
    说罢,又拱手同隆安帝道:“皇上,对于贾蔷今日大举屠刀屠戮无数,臣是有意见的,也会命御史台细细查证,他到底是出于公心,还是为了暗助他小妾那个金沙帮。若是后者,则其心当诛!但若因为此案,就将平日里治政有方的东城官员悉数罢免株连,此绝非仁政。”
    元辅韩彬沉吟许久,此刻开口道:“折中一下,且先让东城官员戴罪立功罢。此案绝不能含糊过去,务必要在最短时间内,查个水落石出。还是那句话,不管涉及到哪个,伏杀行刺皇子皇孙,都是十恶不赦之大罪!若连这样的大案都不能有个交代,世人眼中,臣等宰辅难道不是尸位素餐庸碌无能之辈?又谈何报答君恩深重?”
    隆安帝颔首道:“善!”
    ……
    布政坊,林府。
    忠林堂。
    贾蔷自尹家出来后,就至此等候林如海归家。
    一直等到戌时将过,方得闻动静,林如海终于回府了……
    梅姨娘大着肚子,带人过来服侍了回,就被送回后宅歇息了。
    师徒二人坐定后,林如海看着贾蔷,脸色难得一见的严肃非常,缓缓道:“蔷儿,你可知,自古而今,擅杀百姓者,无一善终?”
    贾蔷感受到林如海的担忧和怒气,忙站起身来禀道:“先生放心,弟子绝非滥杀无辜之人。今日所诛之辈,皆平日里夜枭和金沙帮累积之势力和江湖帮派,非恶贯满盈者,上不了这个名单。”
    林如海摇头道:“未经衙门过堂判罪,那这些人仍就是百姓。蔷儿,非为师揪你错处,而是青史之上,必会如此记载。你啊……大意了!”
    顿了顿又道:“罢了,如今再说这些也无益处,蔷儿,莫要小觑此祸!你在清流中几为公敌,文人口诛笔伐的厉害,你还未尝过是何滋味!从前有为师在暗中相护,一些人不敢太过分。但这一次,大为不同。还是想想法子,如何亡羊补牢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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