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碑胡同,赵国公府。
    敬义堂。
    姜铎整个人佝偻成一团,已是四月天,椅子下居然还生着熏炉取暖。
    “不行了,快凉透了,一天到晚脚冰凉,甚么时候凉过脑袋,也就咽气了。”
    姜铎看到贾蔷进来落座后,含混不清的说道。
    贾蔷笑了笑,道:“果真咽气了,也不算悲事,算喜丧了。不过我瞧着,怕还得再熬上几年。”
    姜铎闻言,乐的一张地瓜脸都纠纠了起来,笑了好一阵后,看着贾蔷道:“早先时候,老夫刚醒来,小林子就同我说,外面又生了些是非?刚有人上门来寻老夫求情,门儿都没让进……”
    贾蔷眉尖一扬,笑道:“倒会寻门路。”
    说着,将事情大致说了遍,道:“具体有哪几家,我也没过问。不管是谁家,存下这等心思,都饶他不得。只要不涉及到五军都督府那几家,其余门第,准备阖家打包行李,往汉藩去就行,不必那么费劲四处寻门路。”
    姜铎闻言笑道:“是啊,这种事,容不得情面。至于五军都督府……王爷这一手着实高明。以这几家为底,彻底清理大燕军中军务。他们地位权势是越升越高,下手越狠,得到的越多。结果到这个时候,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只能死忠于王爷身后。但凡有其他念头,军中的反噬都能将他们撕扯碎了。
    和宋太祖杯酒释兵权相比,王爷这招还要更高明一筹。他们的活儿没干完,自然去不得汉藩。”
    贾蔷笑道:“老爷子也将我想的太坏了些,便是活干完了,只要他们无大过,也不会去汉藩。以老公爷为首,五军都督府那十家王侯的这一批功臣,本王是准备为后世子孙打造成君臣善始善终的功臣典范的。所以,不希望他们因为这些混帐事给折了进去。好在,这次没有。”
    姜铎“嘎”的一笑,不无幸灾乐祸的说道:“早晚少不了。大丈夫纵横天下,总难免妻不贤子不孝……再者,王爷也莫要以为,开海成事后,那些人就能消停下来,消停不了的。
    便是这二年来,林如海、吕嘉、曹叡他们和那起子人斗,也是熬了不少心思。
    王爷在外面逍遥快活,可朝廷里一日也没轻省过,当斗争的朝事,一件也不会少,你真以为韩彬他们是白给的?
    新政数年,人家提拔了多少官,哪有那么容易纳头便拜?
    都是林如海在帮着你平事呢。
    如今日这类事,往后只会多,不会少。
    王爷莫要忘了,别个天家夺嫡,了不起也就五六七八个,你这……捅了送子观音的老巢了罢?”
    贾蔷呵呵一笑,道:“不妨事,海外那么大,以后每人都可封国。”
    姜铎嗤之以鼻,道:“如今还小,再等上二十年,有王爷头疼的时候。
    便是海外封地,也有大有小,有贫有富,他们岂会甘心?
    都是王爷的儿子,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道理还有老夫来讲?
    这是人性!
    贾小子,老夫这一辈子要走到头儿了,不甘心呐,最波澜壮阔的一段,发生在临了。
    老子是真想看看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大燕的江山会是甚么模样。
    你要走稳当些,不能乱,一定要稳当呐……”
    说完最后一句,姜铎闭上了眼,沉沉睡去。
    贾蔷亲自与他盖了盖滑落至膝前的薄毯,又站于其身前片刻后,轻声道了句:“老爷子放心,江山在我,到了这个地步,已不用再去行险了。按部就班的走,就能走的很远,走出一条前无古人的恢宏雄伟之大道来!”
    ……
    “王爷,老祖宗他……”
    待见姜铎被送去里面后,姜林有些尴尬的赔着小心,想解释甚么。
    贾蔷摆摆手,问道:“姜家封地如何了?”
    听闻此言,姜林脸上愈发尴尬。
    贾蔷见之,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当初拿下茜香国,除却爪哇岛和苏门答腊岛,一个占据巴达维亚,一个占据马六甲不能与人外,其余诸岛,贾蔷都拿出来,与功臣们封赏。
    原是建议姜家选一座虽不大,但丰饶肥沃些的岛屿,不想姜家不听劝,尤其是姜林之父姜保,一眼相中了加里曼丹岛。
    结果姜家人去了后才傻了眼儿,常年潮湿炎热不说,还有遍地的沼泽,已经随处出没的鳄鱼……
    姜林一脸苦涩,贾蔷摆摆手道:“不必如此作态,彼处虽然多数不宜居住,但仍有不少很不错的地方,如马辰、坤甸等地。经营得当,可容数百万人。”
    姜林苦笑道:“可是岛上没多少能种的田……”
    贾蔷眉尖一扬,道:“怎么没有?虽不能种稻田,还不能种橡胶?你们种出多少,德林号都能收走。莫要埋怨牢骚,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再者,也并非是一条死路。果真觉得那里太差,你们安心发展几年,再往外开拓嘛。本王能开海,你们就不能?”
    姜林一阵无语后,瓮声道:“王爷乃不世出之圣人临世,臣等凡俗庸类岂能相比?”
    原先都觉着贾蔷做的事,他们也能做,没甚了不起的。
    这样想的人一大把,尤其是功臣之门。
    想贾蔷懂甚么军略?
    当初袭爵考封,十五箭零中的事,并不是甚么秘密……
    结果等他们真的出了海,去了封国,准备大展拳脚时,才发现一地鸡毛,啥啥都不成。
    连造船都难,更别提造火器火炮了……
    舍弃罢,那怎么可能?那可是心头肉,也是未来的希望所在。
    不舍弃罢,就只能严重依赖德林号……
    五军都督府那几家,还有九边那几家为何越来越听话?
    盖因慢慢发现,他们想真正将封国经营起来,成为世袭之土,还需要贾蔷的大力支持才行。
    出了赵国公府大门,贾蔷看向姜林,道:“你在老公爷身边再服侍几年,也静下心来,好生进学。真正的大阵仗,要在五年甚至十年后,大燕雄狮西出马六甲时,那才是与世间列强争夺天下莫大气运之时。不是觉得封国不受用么?没关系,海外多的是比秦藩、汉藩甚至比大燕更好的土地。不过想拿到手,需要用战功来换!
    老一辈的人,陆战还能跟得上,可将来海战,则需要你们这些年轻战将去破冰斩浪,海上争雄!姜家到底能一直成为大燕的顶级豪门,还是在老公爷过世后就没落无闻,皆系于你一身。”
    姜林跪地道:“姜家,绝不辜负王爷的厚望!!”
    ……
    皇城,西苑。
    清音阁。
    黛玉逗弄了会儿小十六后,让奶嬷嬷抱了下去,回头看向宝钗,笑道:“怎地,心里还不受用?”
    说着,目光在宝钗愈发丰腴美貌的身段上看了眼,悄悄撇了撇嘴。
    真好似唐朝美人杨贵妃了……
    最可气的是,贾蔷应该是真的极好这口,十分讨厌!
    宝钗轻轻叹息一声,道:“并非是怪尹家,只是忧心我那哥哥……唉,总是这般不着调下去,往后可怎么得了?”
    说着,落下泪来。
    今日这一出,受影响的何止薛家,连她和她所出的小十一也跟着落不是。
    黛玉自然明白宝钗在担忧甚么,笑道:“我才说完,外面的事由外面人去解决,咱们不掺和,也不受影响。回过头来你就又烦恼起来,可见是未将我的话放在心上……”
    宝钗闻言,气的破涕为笑道:“你少给我扣帽子!如今倒是愈发学坏了!”
    到底是一起长大的姊妹,人前十分敬着,私下里却仍是过去一般。
    黛玉自然不会恼,笑眯眯道:“你巴巴的来寻我,该不会就是为了埋怨你哥哥罢?蔷哥儿是念旧的人,你哥哥当初帮过他,德林号也是倚着丰字号起家的,有这份情分在,只要你哥哥不想着谋反,等闲不会有事,这也值当你犯愁?”
    宝钗拿帕子擦拭了下眼角,道:“话虽如此,可如今不比从前。下个月登基后,便真正成了化家为国,自会公正严明,岂能为私义左右?罢了,左右都是薛家的造化,且随他们去罢。我今儿特来寻你,是为了琴儿的事……”
    黛玉闻言一怔,随即道:“琴丫头,她……甚么事?”
    宝钗没好气道:“你说她甚么事?那傻丫头,打二三年前自扬州时,瞧见王爷救了她爹爹,又安顿好她一家,还将原先说好的梅家给拾掇了,满心满眼都是她蔷哥哥。有时候连我也佩服她的勇气,那么些人在,她也敢上赶着一口一个蔷哥哥。万幸王爷马上就要成皇上了,三宫六院有的是安排她的地儿,不然还真头疼。”
    黛玉闻言,轻笑一声,目光转向外面,看着南海子上波澜荡漾,夕阳的光芒晕染了水面,与柳堤辉映,景色极好。
    她笑道:“何止一个琴儿,还有云儿呢。再加上……果真姓了李,不是贾家人,连三丫头怕也……”
    宝钗闻言,蹙了蹙娥眉,抿嘴轻声道:“不至于罢?”
    黛玉笑了笑,道:“有甚么不至于的?除了四丫头,其他的原就隔着远了。其实这样也没甚么不好,一边长大的姊妹们,能一起住一辈子,也未尝不是一件喜事。”
    宝钗闻言沉默稍许后,苦笑道:“也罢……那边儿连亲姑侄都能一起,咱们这边又值当甚么?”
    听出宝钗心中仍是有心结,黛玉笑道:“自古而今,天家何曾讲究这些?与其选秀天下美人,弄好些不认得的女孩子进来,不如就这般罢。仔细想想,其实也挺好。”
    果真从外面选一些绝色美人进来,没生孩子前还好,一旦生下龙子,那后宫还能素净,才是天大的谎言。
    宝钗摇了摇头,道:“不提这些了……你那牛痘苗如何了?此事果真办妥当了,你和子瑜姐姐便是当世活菩萨了。”
    语气中,难掩艳羡。
    倒不是为了这份虚名,而是有了这份名声,可以泽沛子嗣。
    当了母亲后,想的也多是儿女……
    黛玉笑道:“你那薛氏纺车放出去后,还不一样?”
    宝钗笑道:“今儿来寻你,便是为了此事。我如今又怀起了身子,一二年内都没法子离京。小琉球那边倒不担心,有管事女史看着,规矩立的也周祥,应该不会出甚么大事。只是忙活了那么久,真叫歇下来躺上二年,非急疯了不可。所以我寻思着,能否在京里也立一女子工坊……”
    话没说完,黛玉就连连摇头,道:“此事快做罢,连想也不必多想。你自己仔细寻思寻思,此事果真能做?”
    宝钗闻言,叹息一声道:“是啊,极难。小琉球那边多是受灾百姓,能有条添进项补家用的路子,他们也顾不得许多了。可京里……那些官老爷们又如何能看着妇人家抛头露面,去做劳什子工坊?必会掀起轩然大浪。
    原本此事我想也不该多想,只是觉着王爷似乎一直想让百姓家里的女人也出来做事。据下面呈上来的卷宗来看,天下短缺衣裳布帛的百姓,其实还有太多太多。价钱越是往下压,买得起布做衣穿的百姓也就越多,如今工坊织出来的布,还远远不够,尤其是北地。
    若是能在北边儿起一座,或是多起几座工坊用来织布,是不是也算为王爷分忧?”
    黛玉听闻这一番说辞后,忽地“噗嗤”一笑,宝钗杏眸微微圆睁,嗔怪问道:“甚么?”
    黛玉黑白清白的明眸里满是笑意,道:“原先我们姊妹们合计做事时,你是怎么说的?取笑我们再不干一点正事,一群女孩子家家,竟操心外面的事,实在不像。如今又怎么说?”
    宝钗拿帕子往黛玉处扬了扬,笑道:“你马上都是要当皇后娘娘的极贵之人了,怎连此一时彼一时的道理也不明白?”
    “呸!”
    黛玉嗤嗤笑道:“你如今愈发促狭了,面皮也愈厚了!”
    双姝正聊的热闹,忽见李纨脸色不大好的走来,见着宝钗也在,有些欲言又止起来。
    不过等宝钗识趣的要离开时,又被她拦下了,笑道:“原不是甚么大事……”
    黛玉起身问道:“大嫂子可遇到甚么难处了?”
    李纨有些难为情道:“刚才外面送信进来,说是我那寡婶子带着两个堂妹进京来相投,这……该如何安置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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