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西城,荣国府。
    贾琮身边已无去岁荣府同出老人,虽仍有武王府亲卫四人,贾琮却极少支使他们。
    前来荣府报信的,是一独目老卒。
    面上还有几道骇人的伤疤,骑马而来时,唬了荣府门子一跳。
    不过当得知是为出征在外的琮三爷归来报信时,几个门子登时顾不得害怕,欢天喜地的往里面通报请赏去了。
    都没想到,今早才收到从北面来的信,中午人竟到了长安。
    贾政正在外书房,与程日兴,蔡德明等清客清谈。
    蔡德明、徐瑞杰、赵普阳三人,都是近一年来新招的清客相公,各有才干。
    四人与贾政所言,也多为贾家麒麟儿贾清臣之趣事。
    今日所言者,非清臣之才,亦非清臣之能,而是清臣之孝……
    贾琮自去岁八月末远赴黑辽瑷珲城,至十一月初八,贾赦病故。
    等贾琮接到丧信时,业已过了新年。
    适时雅克萨之战正酣,贾琮便每日白日,领着伤病营的辅兵,竭尽一切可能,救死扶伤,清理伤患。
    而到了夜里,他则换上孝衣,独自守孝。
    黑辽如此苦寒,连辅兵都有肉吃有酒喝御寒,贾琮得到丧信后,却再无饮食半点荤腥。
    此事还非贾琮写信回来所言,而是前线他人的家书传回都中后,方才传到贾政耳中。
    一时间,贾家门风纯正子弟仁孝之名大盛。
    在这个以孝治天下的世道里,再无比此名更好的美名了。
    一众清客们以此为聊资,一来是为贾家传名,二来也是在讨好恭维贾政。
    贾政闻言后果然神情大悦。
    这一二年来,贾家算是先苦后甜。
    之前凄风厉雨,颇有大厦将倾之感。
    连一座国公府的基业都给丢了,真真让人痛彻心扉。
    好在之后贾琮弃笔从戎,才算是暂时安抚住了不利局势。
    待到贾赦病亡后,宫里方想起原荣宁二公当年的鼎定功勋,让贾赦死后哀荣。
    贾家这才算是彻底稳定下来。
    而今又不断的锦上添花,家风愈佳,先前经受了莫大压力和挫折的贾政,心里焉能不喜?
    正当他要说些谦逊之言时,却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嘀咕嘈杂声,继而就见门口侍立的奴仆躬身进来,满脸堆笑道:“老爷,大喜啊!”
    贾政先是一怔,随即想到了什么,霍然站起身来,急问道:“可是琮儿回来了?”
    早上他收到信时,盘算着应该就在这几日了。
    原以为兴许是三五日内,却不想……
    除了此事,他实想不出还有什么大喜之事。
    果不其然,那奴仆连连点头道:“正是!三爷打发了人先一步回来报信儿,他如今到了光化门外十五里驿站,又被宫里传旨宣了去。让一亲兵先一步回来报信儿,以免老爷担忧!”
    贾政闻言激动的无可无不可,一迭声道:“快快,快让报信的人进来说话!”
    那奴仆也是听门子通报,并不知其他,因而出去宣命。
    未几,当一面目骇人的独目兵卒进来后,贾政等人却无不唬了一跳。
    他们都是承平富贵惯了的人,何曾见过这等形容惨烈之人?
    一时间竟连话都说不出……
    那兵卒却是明白人,知道中间上座之人为贾琮长辈,恭恭敬敬行一军礼后,径自出了贾家。
    而后回归驿站。
    待他走后,贾政才回过神,一口气刚吐出,眼中热泪就滚了下来。
    他简直不敢想象,贾琮现在是什么模样。
    若也成了这般……
    老天爷!
    ……
    大明宫,上书房内。
    隆正帝解开许多心中疑惑后,心情好了不少,又问道:“贾琮,你在黑辽前线也见闻了一番,以为罗刹鬼如何?厄罗斯可信否?”
    贾琮躬身答道:“回陛下,厄罗斯人可信不可信不重要,重要的是,大乾不能给他们不可信的机会。”
    此言一出,八位军国重臣的目光再次看了过来。
    内阁四位阁臣,目光明显生厌。
    标新立异之辈,故出惊世之言。
    他们甚至猜测,贾琮故意这般说,是为了能得到高封赏……
    崇康帝却淡漠道:“此言怎讲?”
    贾琮道:“陛下,臣在雅克萨与厄罗斯俘虏聊过几句,得知不少彼国实情。厄罗斯原本只是不足大乾一省大的小小公国,然而在短短数百年里,该国疯狂侵略吞并周边邻国,扩张领土。如今,其国疆土之广,甚至已在大乾之上,却犹不知足,依旧不断的继续往西往东扩张。更可怖的一点是,厄罗斯所行国体,为农奴制度。”
    听闻上半言本已经面色肃重的军国大臣,在听完下半言后,连最主张战争的军机阁大臣面色都愈发肃穆。
    贾琮沉声道:“臣还听说了一个说法,在厄罗斯,除却贵族和地主外,寻常百姓根本不叫人,而被称为灰色牲口。厄罗斯根本不存在仁恕之道,灰色牲口死了一批,还会有另一批。所以在战场上,厄罗斯人的坚韧程度,超乎想象。
    雅克萨之战,千余人罗刹鬼死守坚城,至李校尉率先攻破城池时,他们又退居城内巷道内,打起巷战来。
    至最后在他们将军府中请和时,只余六十六人,大半皆是军官。
    寻常兵卒若是敢降,全家都没好下场。
    由此可知,罗刹鬼的冷酷心性。他们不止对敌人残忍,对自己人,更残忍。
    这样的敌人,十分可怕。”
    崇康帝看着贾琮,沉声问道:“贾琮,你究竟为何意?”
    贾琮道:“臣之意正如先前所言,绝不可给予厄罗斯大规模侵边的机会。”
    崇康帝眉头皱起,道:“说详细点。”
    贾琮道:“陛下,大乾在雅克萨打一仗,动用万人,劳师远征,纵然打赢了,看起来也没什么收获,代价却极大。然而对厄罗斯而言,其代价至少三倍甚至五倍于大乾。因为雅克萨距离厄罗斯富庶之地,距离他们的王城,实在太遥远了,远比距离大乾遥远的多。而且,自雅克萨往南,越走越温暖,也越好走,补给相对容易些。而雅克萨再往北,却是越走越难走,越酷寒。
    厄罗斯如今落脚之地,名为雅库茨克,那里一年来,只有三个月勉强算是温暖,其余时候大部分都是冰天雪地中。
    然而就是在这样严寒恶劣的情况下,厄罗斯还是调集了千余人驻扎在雅库茨克,寻找时机南下侵犯我大乾疆土。
    如果,厄罗斯得到一块温暖可驻扎之地。让其有机会从厄罗斯本土缓缓调集上万甚至数万大军,到那时……
    对于整个黑辽,都将会是一场灾难!
    所以,臣之浅见,认为在我大乾战胜之时,断不可给予厄罗斯半点机会,以仁恕恩赏之道待之。
    彼国者,禽兽也!
    焉配享我华夏礼教仁义之美?”
    始终未开口的宁则臣淡淡道:“若是因此使得厄罗斯求和不成,恼羞成怒,调大军来攻呢?你也说了,彼国禽兽尔,虐民如畜,不惜民力,怎会有理智可言?”
    贾琮躬身道:“元辅所言甚是,只是下官之前也说了,厄罗斯想要战争,所耗费的代价远甚于大乾。就算彼国虐民如畜,可他们哪怕邀赶着一群畜生来作战,也会耗费大量国力。只要不给他们在边境缓缓蓄力的机会,所造成的威胁只会是疥癣之疾也。
    另外,厄罗斯如今正和西边另一大国展开国战。每隔数年,那两国就会展开一次大战。此等战争已经历经百年矣,厄罗斯绝无能力再在东方,再开展一次国战。”
    宁则臣等人信息不对等,默然不语。
    李道林则皱眉看向怔怔看着贾琮的李虎,沉声道:“贾琮所言之事,你可知之?”
    李虎干笑了声,答道:“回老爷……回大人话,末将在养伤中,所以……并不知。”
    李道林冰冷的哼了声,不再看他,而是看向崔铮和赵立兴二人,问道:“汝二人可知?”
    崔铮和赵立兴闻言,尴尬的对视了眼后,一起摇摇头。
    李道林见之,重新看向贾琮,目光中多了分猜疑。
    贾琮淡然一笑,道:“大人,下官所言之事,其实不用在北面寻人都能得知。如今大乾国力强盛,海西诸国多有往来经商者,大人命职方司寻些海西洋人,探查一番便也能得知。这些,并非甚机密之事。”
    李道林闻言,按下心中怀疑,看向崇康帝。
    崇康帝缓缓颔首,心中沉重,拧着眉头看着贾琮问道:“此事朝廷会尽快派人去查,你可还知道什么没有?”
    贾琮想了想,道:“倒有一事……陛下,诸位大人,海西洋人自古不受孔圣教化,只认利,不认义。故对于洋人,大乾可用之,却不可信之。虽然海西各国彼此间多有仇恨,但他们却共同信奉一个神,就是所谓的上帝。又将我等不信上帝者,视为异端。千年以前,所有被视为异端的人,都会被他们烧死。所以臣以为,洋人绝不可轻信。”
    崇康帝眼神深沉的看着贾琮,注视了半晌后,缓缓答道:“难得你有这份忠心,也罢,朕原还为难,你年纪尚幼,该如何赏你大功。现在却有数了……贾琮听旨!”
    贾琮忙行大礼道:“臣在!”
    崇康帝在众人的注目中,缓缓道:“今有一等荣国公之嗣孙贾琮,诚孝仁勇,忠毅可佳,不足志学之年,首功于雅克萨沙场。立言立德,忠于王事,朕心甚慰。今特擢升于二等忠勇伯……”
    至此,八位军国大臣虽然都眯了下眼,却并未有何异议。
    贾家国公门第,贾琮又确实以首功上得奏功折,开恩赏一个二等伯也说得过去。一个二等伯,在勋贵中着实不起眼。
    只是崇康帝接下来一言,却让八位岳峙渊渟的军国大臣,无不面色大变:
    “贾琮,汝既然熟悉海西番人,于此道又有所长,如今朝廷急需此方面资讯,你就做个锦衣亲军指挥使吧,替朝廷管理搜寻各国番人讯息,尽快呈上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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