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珣三人出了门楼后,只看了眼贾琮身后的亲兵,就纷纷变了脸色。
    李珣面色不自然的笑了笑,看向面色淡然带着微笑的贾琮,拱手道:“清臣兄,不知你这是……”
    贾琮未答,而是笑问道:“朝宗兄,不知大司空石部堂三子石守义石公子,可在楼上?”
    李珣等人闻言面色纷纷一变,犹豫了下,还是点头道:“正在楼上。”
    贾琮呵呵一笑,道:“极好。那在下可能进楼?”
    李珣闻言苦笑道:“若是方才,在下自然求之不得,可现下……”说着,李珣躬身道:“还请清臣公子明言,到底所为何等公事,而后在下还要上楼禀报过贵人后,才能决议,是否让公子入内。百花节是荟萃文华之气,为大乾国运祈福,还望公子体谅。”
    从“清臣兄”又变回“清臣公子”,距离疏远矣。
    贾琮闻言却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掌许大小的玄色铁牌来,上刻二字:
    锦衣!
    见此铁牌,李珣等人都变了脸色,就听贾琮道:“朝宗兄,在下不日前以军功得袭二等伯之爵,为陛下执掌天下锦衣。
    锦衣行事,只向陛下承奏负责,刑部、大理寺、督查院三法司不得过问,亦无权过问。
    正是因为在下知道,今日乃百花节,故而以礼而入。
    却不需哪个准许……”
    见李珣等人面色难看,贾琮笑了笑,道:“不过本座亦不愿为难朝宗兄,汝可上楼禀报,就说锦衣指挥使在楼下候着,一盏茶功夫后,上楼请石守义石公子回衙问话。”
    李珣闻言,面色稍缓,其身旁吴谦忍不住道:“清臣公子,你何等清白之人,师从松禅公与牖民先生,怎会自甘堕落,接任这等职位?”
    锦衣亲军,说好听些,是天子亲军。
    说难听点,便是天子鹰犬。
    素为士林所嫌恶。
    贾琮闻言,垂下眼帘,道:“天子所命,琮岂能不尊?”
    吴谦有些不服,想说难道不能抗旨吗?
    古往今来,白衣傲王侯者,数不胜数,何等气节?
    不过没等他再开口,李珣就插言道:“我等可体谅清臣公子的难处,只是……大人,可否言明石公子所犯何事?可有天子旨意?”
    贾琮呵呵一笑,轻轻摇了摇头,不过想了想,面上浮过一抹迟疑后,叹道:“也罢,只此一回,下不为例。锦衣亲军办案,除却天子之外,其余之人闻之便是大罪。只某不愿让诸位仁兄对吾等产生误会,以为我等锦衣,是是非不明之辈。”
    说着,他将石守义如何为前户部侍郎之子李文德出气,及与李文德之妹曾有婚约之事说出。
    又将富发赌坊及世翰堂之事说出。
    条理清晰,言辞简明。
    最后,贾琮拱手道:“林星严者,小民也。然其有高洁之志,纵然前番被辱,亦不恨此世道不公。世翰堂每三月,便将所得利润汇总,悉数送往曲阜衍圣公府,助牖民先生襄助天下寒门童子进学。此等品性,纵是吾师松禅公,都称赞不已。
    却不想今有司空之子,强行霸之,更辱打星严,驱散星严怜之说书人。
    可耻,可恨!
    又有富发赌坊,害民无数,设局坑害百姓,待其家破人亡,逼其卖妻卖女。
    石守义派石家一管事入驻富发赌坊后院,便强行奸淫了三位良家女眷。
    本座得南厢锦衣上报,不敢耽搁分毫,派镇抚使镇抚司带力士前去查探,竟让巡城御史带五城兵马司兵卒及数十富发赌坊内的打手青皮围攻,死伤十数人。
    敢问诸位饱读圣贤书之贤兄,这等大案,本座可能忍否?
    石守义,当抓不当抓?”
    不管这些士子平日里行径如何,但在对旁人之事上,自有一颗求公道之心。
    听闻高官之子石守义如此恶行,令人发指,焉有不怒者?
    群情激荡下,更有人高呼要簇拥贾琮强入烟雨楼,捉拿贼子石守义。
    看到这一幕,李珣并后面烟雨楼的仆役们脸色瞬间惨白。
    真要发生这一幕,事态势必会失控。
    当秩序遭到了毁坏,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还好,贾琮只给亲兵队正郭郧一个眼神,郭郧回首一个手势,二十亲兵同时拔刀,群情激昂之烈气,瞬间被压下。
    贾琮心中哂然,面上却正色道:“诸位仁兄之好意,贾琮心领之。诸位兄台之义愤,可见诸圣子弟,公道自在人心。只是国有国法,石守义犯此大罪,自有我锦衣罚之。在下腆为锦衣指挥,受命于天子,亦有力罚之。诸位圣贤子弟,只需掠阵观之即可。”
    众人闻之有理,再看如鬼厉凶煞般的亲兵,竟不再惧之,反而生出信心来。
    也有人艳羡贾琮大权在手,又能指使这等悍勇的兵甲之士,真正允文允武。
    楼外的士子们大感过瘾尽兴,可李珣、吴谦、方鸿三人却是如坐针毡。
    都不是寒门出身,对于贾琮所言之罪状,他们三人心中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只能说石守义棋差一筹,没算到贾琮能回来。
    如果贾琮没回来,这些事根本不算什么事。
    也只有衍圣公那边复杂些,但也不是没法解决。
    可现在……
    不过没等三人多想,身后就传来一道阴柔的声音:“四皇子有谕令:请清臣公子上楼……只他一人。”
    门楼前众人看去,只见一着奴仆服的无须中年男子,微微躬身笑道。
    显然,这是一内侍。
    李珣等人闻言松了口气,总算将干系推了出去,又看向贾琮。
    只一人,却不知敢不敢上?
    贾琮闻言,却是呵呵一笑,想了想,道:“也罢。四皇子之言,并无不可之处。”
    他回头对韩涛、郭郧等人道:“且在此暂等稍许,我去去就来。”
    ……
    烟雨楼外之事,早就传至楼内。
    因此自贾琮入内,绕过玄关后,烟雨楼一楼大厅内,无数双眼神瞬间瞧了过来。
    若是贾琮还只是那个清臣公子,此刻必然群情亢然,无论是士子还是妓者,不说顶礼膜拜,亦当诚心见礼。
    但是……
    此刻贾琮已非当日贾琮,他现在是执掌天下锦衣的锦衣指挥使。
    入楼来,是为了拿人。
    不管他的目的如何,今日百花节,风头已散。
    这让为了博出位花费了巨大代价才能入内的诸人们,心里如何好受?
    再多的崇拜欣赏,终还是敌不过一个利字。
    贾琮却对各色目光恍若为觉,自一楼起,层层而上。
    贵人们可乘“升阁”,以人力驱使,直上九重高楼。
    贾琮这个不速之客,却只能步步而上。
    好在,他并非弱不禁风的书生,未曾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让一些人失望了……
    在其不疾不徐中直上九楼时,无数人目睹了当初声势无两的清臣公子的风采。
    只这淡然气度,就不负盛名。
    终至第九层……
    帷帐重重,锦绣如烟。
    又有巨大“雨帘”自窗前淅沥而落……
    论享受,后世之人真未必比得过古人。
    虽无空调,可那一座座晶莹小巧的冰山,却让此间清凉爽利。
    微微的凉意刺着肌肤,舒适宜人。
    贾琮的目光不见丝毫拘束,将九楼风光收入眼下后,又与楼中那十余双男女一一对视过去。
    果有倾城色。
    有人对他好奇,有人对他敬重,有人对他漠然,有人对他憎恨……
    及至中间那位身着蟒龙袍的年轻男子,贾琮与其温润的眼神相对后,二人都谦和的笑了笑。
    贾琮躬身礼道:“锦衣亲军指挥使,见过四殿下。”
    此身着石青色五爪金龙四团蟒袍者,便为当今天子四子刘正。
    此子素有礼贤下士、儒雅贤明之称。
    乃朝野公认之贤王。
    尽管,他还并未开府封王……
    刘正面上丝毫不见皇子高高在上的贵气,反而似老友一般,看着贾琮嗔怪道:“清臣啊清臣,今日终得见你庐山真面目也。吾往你府上下请柬不下十封了吧?却一次都未能如愿。却不想,此次吾未请你,你倒自己来了,可见咱们缘分之深也!哈哈哈!”
    与刘正同席而坐的一倾国色女子,正是烟雨楼之花魁大家李九娘,她面容精致而大气,眸眼如玉,看着贾琮称叹道:“贱妾久闻公子大名,亦曾下拜帖求见,只恨无缘。再不想今日得见‘人生若只如初见’,何其幸也。”
    李九娘声音极为动听,声如沁玉。
    再加上那双极美的眸眼中的钦慕之色,当得起国色天香之魅。
    贾琮微微躬身颔首道:“非贾琮自命清高,行事矫情。实因家父母皆身体有恙,又因琮不自量力,志于秋闱,因而辜负了四殿下与姑娘之美意,琮之过也。”
    气氛愈发缓和起来,众人都呵呵笑了起来。
    刘正邀请道:“且莫站着说话了,快快,安排上座,就在吾旁!若无清臣,吾等安敢言诗?”
    众人又笑,有侍者在刘正长几之侧,新置一几一席。
    又有酒菜佳肴布上。
    刘正笑道:“清臣先入席,待果腹之后,吾等要见佳作!”
    贾琮却始终未动,他看着刘正,轻声笑道:“蒙殿下厚爱,琮不胜感激。陋作倒是有一首,只是今日琮因公干而来,却是不能入座了。”
    刘正闻言,面上谦逊温润的笑容渐渐敛去,看着贾琮正色道:“清臣啊,今日百花节,我等汇聚文华为大乾祈福,是件盛事。不管你与丰明有何误会,下去再谈如何?”
    贾琮笑了笑,道:“殿下所言有理,在下正是请石三公子下去谈。”
    一直没吭声但却用目光“谋杀”贾琮的一年轻男子,终忍不住气急败坏道:“你这狗番子,你以为你是什么阿物?也配请我去谈?”
    对其歇斯底里之丑状,众人都微微皱起眉来。
    贾琮更是看也未看他一眼,他垂下眼帘,淡淡道:“石守义,如果你现在主动与我回镇抚司衙门,交代罪状,那么此事,便只是你一人所为。
    与令尊无关,与石家也无关。
    如果你现在始终抗拒,我便只能将目前所掌控之罪证,悉数上奏天子,请求圣裁。
    霸占世翰堂和掌管南厢富发赌坊的人,都是你石家的人。
    到那时,不管令尊司空大人是否知你行事,必罪责难逃。
    本座可以给你保证,石家,绝不会还是现在的石家……
    去与不去,你自行思量罢。”
    说罢,贾琮与面沉如水的皇四子刘正躬身一礼,又与李九娘等人微微颔首后,转身而去。
    身姿飘逸,背影潇洒。
    唯有石守义一张脸,惨白如鬼。
    虽屈辱悲愤万分,可他终究不敢再坐下去了。
    憔悴乞求的与刘正一礼,却见刘正只是低头看着面前长几,并无反应。
    石守义惨笑一声后,踉跄而走。
    正这时,却听刘正出声唤道:“等等!”
    刚行至楼梯口的贾琮,与石守义同时顿脚回首。
    贾琮目光讶然,眉尖轻挑。
    石守义则面色狂喜,目光放光。
    然却见刘正看也不看他一眼,似他不存在般,越过他看向楼梯口的贾琮,温声笑道:“无论如何,既然来了,就不能凭白走一遭。不留下一首好诗词,焉能放你离去?”
    听闻此言,贾琮瞳孔猛然收缩,心中恍若被毒蛇盯上。
    只有隐忍之人,才知道这样的人,到底有多可怕……
    不过事已至此,也无他法,贾琮果断一笑,躬身礼道:“敢不从命!”
    说罢,在众目睽睽中,折身回到为他预备的桌几上,提笔蘸墨,挥毫一气书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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