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荒谬而突兀的想法,遽然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在这时,房中的烛火恰好燃到了尽头。
    外面已经天明了。
    第126章
    翌日是离开姑苏的日子。天还没亮,桑洱的酣眠就被迫暂停。一双手将她从被窝里挖了起来。清梦被扰,她的鼻端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不满的哼声。
    不是因为昨晚睡得不够,相反,是睡得太好了。被叫醒时,神思一下子无法从梦里抽离,身子骨懒洋洋的,都有点儿迟钝了。
    这段时间,尉迟兰廷做噩梦的次数变少了,可每天晚上,还是会惊醒个两三次。躺在他身边的桑洱,即使没有完全被他弄醒,在朦朦胧胧间,还是会受到一点儿影响。
    可昨晚,桑洱却全程都睡得很沉很熟。
    奇也怪哉,难道尉迟兰廷昨晚没有做噩梦了?
    那倒是好事。
    睡眼惺忪间,感觉到一双手正在有条不紊地为她穿衣服,束衣带,套袜子,桑洱打了个呵欠。随后,一块沾了温水的布巾贴上了她的脸,给她擦眼睛。被清水一抹,困乏的感觉渐渐散去,眼前的景象也清晰了起来。
    尉迟兰廷早已换好了出行的衣物。瞧他的神态,也不像是刚刚才醒来的样子。
    “你怎么……”桑洱有点茫然,声音带着慵懒的糯意:“那么早就起了?”
    尉迟兰廷笑了笑,语气如常:“要出门了,就早些起来准备。”
    桑洱不疑有他,摇摇晃晃地穿上鞋子,漱了口,就被按到了梳妆镜前。尉迟兰廷站在她背后,给她梳头编发。
    桑洱看着镜中的一双人影,有一瞬间,觉得好像回到了刚认识尉迟兰廷的时候。
    这可真是风水轮流转。在伶舟身边当小跟班那会儿,梳头发、煮鱼汤这些事都是她来做的。到了尉迟兰廷这里,她倒成了被伺候的那个人。
    尉迟兰廷恢复男装打扮已久,不必再如女子一样描眉画唇。那刻意修细的眉毛,也已经恢复了英气的形状。但他梳妆打扮的手艺可半点也没生疏,不一会儿,就为桑洱绾好了发,全程都没有扯疼她的头皮。
    天空晨曦初露。打开房门,府邸里静悄悄的,笼罩在了一层暗青色的光里。
    这次出行,尉迟兰廷安排得很低调,并不打算大张旗鼓地带一大堆门生去。
    数辆方方正正的马车停在了府邸后门,从外头看,像一个个密不透风的盒子。里头倒是很宽敞舒适,铺了软垫,行驶起来也很稳。
    桑洱登上马车,吃了几块热腾腾的点心当早点,拍干净了手心。在摇摇晃晃的环境里,人很容易犯困,她很快便抱着软枕,歪在了一旁补眠了。
    睡得迷迷糊糊时,仿佛有一只手轻轻地垫住了她的头,将她搂向了另一侧,让她的身体陷进了一个柔软的怀抱中。
    尉迟兰廷垂首,看着靠在自己怀中的少女。她的睡颜无忧无虑,嘴唇不点而红,微微嘟着,有点儿孩子气。腰带上垂了一个香囊,里头就装着那枚玄冥令。
    望着这张纯真无邪的脸,他昨天晚上的猜测,仿佛慢慢地,就变得虚无缥缈了起来。
    尉迟兰廷轻轻地吁了口气。
    他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太过工于心计,才会把别人也想得那么复杂。
    昭阳宗的桑洱,凤陵冯家的冯桑……又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呢?
    .
    马车虽华丽,却没有外露尉迟家的家纹。远离姑苏后,他们一行人,就如同再普通不过的仙门家族出行,一路上都很顺利。
    姑苏的事儿,暂时都交给了方彦来看管,不必担心。
    在出发的第一天,桑洱就问了他们要去哪里。得到了“南行”的答案后,她就哦了一声,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了。
    也许,对她来说,不管去哪里都一样,都是一次值得兴奋的出游。
    因为行走在外,需要住店、吃饭,尉迟兰廷不可能再像平时那样,把桑洱藏在一个没有外人的地方。
    就像这一刻。
    天气炎热,马匹要饮水歇息。穿过树林时,他们看见林荫深处有一户人家,似乎是山中的猎户。尉迟家的门生上前去问路。
    桑洱也下了马车,趁机活动活动肌肉关节,去一去闷气。
    猎户不在家里。家中只有他的妻子,以及一双儿女。大一点的孩子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看见了几个佩剑的陌生人,有点儿紧张,躲在了娘亲身后。小点的孩子是个五六岁的男娃娃,圆头圆脑的,还不到知羞的年纪,好奇地扒着栏杆,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桑洱。
    桑洱察觉到了,冲他笑了一下。
    孩子缩回了屋子里,隔了一会儿,又跑了出来,手里还捧着一块甜西瓜。瓜肉红彤彤的,多汁又清甜,还残留着他吃过的牙印。
    尉迟兰廷站在树荫下,默默地看着这一幕。
    她的性格一向都很活泼,也不怕生。或许是纯净的灵魂更容易产生共鸣,她总是很招小孩子的喜欢。
    在桃乡隐居的时候,她还没有今天那么聪明,却还是能和邻里的孩子迅速打成一片,交到许多好朋友。这一点,连他也甘拜下风。
    仿佛一颗适应力极好的种子,不管落到了什么土壤里,都能茁壮地发芽,毫无芥蒂地撒播阳光。
    她最吸引他的,也许就是这一点。
    瞧见桑洱似乎要伸手去接那一瓣瓜,尉迟兰廷皱了皱眉,出声叫道:“桑桑,过来。”
    桑洱回头看了他一眼,就起身,噔噔噔地跑回来了。
    尉迟兰廷取出了手帕,仔细地给她擦去了颊边的汗:“你想吃西瓜吗?”
    桑洱眼眸微亮,不住点头。
    尉迟兰廷叫来了门生,让他们去向猎户的妻子买了几只西瓜。大家在林子里分吃了。
    西瓜冰甜又多汁,桑洱蹲在地上,捧着一瓣,高高兴兴地啃着。尉迟兰廷却没吃多少,很快就回到了马车上。
    等桑洱洗干净手,爬上马车时,就看到他正倚着窗户,在翻书,白而清瘦的手指搭在书脊上。
    听见了动静,尉迟兰廷撩起眼皮,轻声问:“西瓜甜吗?”
    桑洱点头,她嘴巴里还残余着甜味呢。
    “过来。”
    话虽这么说,尉迟兰廷却是自己放下了书,伸手将桑洱拉到了他面前,然后低下头,落下了一个绵绵无声的吻。他轻柔而不失深入地碾着怀里少女的唇。
    桑洱闷哼了一声,腰被或轻或重地抚按着,手攥紧了他的衣襟,承受着这个吻。
    之所以会演变成这样的状况,全因前几天的脱敏治疗。
    以前在桃乡的时候,若桑洱有某些事做得很好,尉迟兰廷就会微笑着亲亲她,说这是奖励。当然,在他的歪理中,惩罚和奖励都是一样的,若她有某些事做得不好,他也会亲她。
    已经摸透了尉迟兰廷的本质就是一个亲亲怪。所以,第一次出去时,为了安慰他,桑洱就亲了一下他的脸颊。后来,为了提高尉迟兰廷的积极性,洗脱他的心理阴影,让他更心甘情愿地放她出去,桑洱就有样学样,高兴了就会亲一亲他。
    那她什么时候才会高兴呢?自然是可以出去的时候了。
    但仅仅是亲脸,是不可能满足尉迟兰廷的。会被反客为主,也是很正常的事。
    一吻毕,尉迟兰廷仿佛也有些动情,可他不知在顾忌什么,并没有继续下去,只是慢慢地用大拇指摩挲了一下桑洱的唇——那里现在已经比西瓜肉还红了,笑了笑,评价道:“西瓜果然很甜。”
    桑洱:“……”
    你想说的不止是西瓜吧?
    .
    如此过了几日,南行的马车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却不是任何大城池,而是大名远扬的聚宝魔鼎。
    这个地方,是魔修们为了举办拍卖会,而用法力护持起来的异界,并不固定在某个地方。
    桑洱第一次来,是在裴渡路线的时候,对这个地方还是有一定了解的。
    也是。冀水族的老翁是魔修,他介绍给尉迟兰廷的人,肯定和他是一路的人。在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见面,是最正常不过的了。
    而且,对方居然让尉迟兰廷亲自来见他,面子还挺大的。
    由于这次有尉迟兰廷在身边,桑洱没有再经历“被魔修打晕后被拖进去”这么悲剧的事。入口只有魔修可以打开,那老翁果然早已在约定地方等他们,为他们开路了。
    因为现世的身份是正道修士,尉迟兰廷等人都做了一番伪装。他还给桑洱戴上了一顶幂篱。
    那老翁的背上依然背着他的女儿小茵。隔着幂篱的纱,桑洱忍不住观察了他一会儿,却没能看出什么门道。
    聚宝魔鼎的主要活动是拍卖会。其实街上也有酒肆、客栈等地方,只不过安全性没有多大保障。
    众人被老翁带到了一间客栈里。尉迟兰廷要见的人就在二楼。但对方似乎要先和尉迟兰廷单独谈一谈,其余人都不能进去。
    这院子已经被包下了。一楼就有好些空房间可以休息,环境还算干净。尉迟兰廷迟疑了片晌,才牵着桑洱,到了最里面的那个房间,检查了一下,未发现什么机关。他有些不放心,沉声嘱咐:“桑桑,你就在这里等我,不要乱走,我很快回来,知道吗?”
    桑洱点头。
    她是唯一的姑娘,尉迟家的门生不好和她同居一室,都在门外守着。
    横竖也没别的事做,尉迟兰廷走后,桑洱就坐在了那张卧榻上,不知不觉地,就打起了瞌睡。
    在闭目养神间,一些陌生的文字和画面,随着现状的发展,浮现在了她的脑海里。
    得亏于此,桑洱终于知道那个冀水族的老翁,以及她这具身体有什么秘密了。
    天底下果然没有白得的午餐,付出和收获是成正比的。
    冀水族老翁和他的女儿小茵,之所以能共存那么多年,就是因为前者用了某种邪法,与后者共享了自己的部分血肉器官,以此来维持着牵丝人偶的“人性”。
    所以,小茵就像长在他背上的肉一样,根本无法剥离下来。
    桑洱的这副躯壳格外肖似真人,甚至比小茵更完整,可以独立行走,也是因为尉迟兰廷用了同类的邪法,将他的命当做“水源”,分给了她。
    看成品的效果就知道,尉迟兰廷付出的代价比那老翁的大得多。
    正如桑洱被锁魂匙拖得命不久矣的时候一样。如今,她鲜活地存在着的每一日,都是在盗取尉迟兰廷的寿命。
    等尉迟兰廷油尽灯枯之时,这具牵丝人偶的躯壳,也会同时死亡。
    虽然不能让她活到老,却至少可以保证,与他同年同月同日死。
    可这样的术法实施起来,略微超出了老翁的能力。所以,他寻来了冀水族的高人的帮助。尉迟兰廷此行的目的,就是加固这个术法、让它再也无法解开。
    ……
    拨开了眼前的重重迷雾,一切都明晰了。
    桑洱睁开了眼,望着天花板,深而缓地呼吸了一会儿,才坐了起来,伸手扯开衣服。盯着自己胸口那片与常人无异的雪白肌肤,她的思绪既混乱,又有了几分难以描绘的动容。
    尉迟兰廷怎么就那么喜欢做这种平分寿命的交易。
    就这么舍得把自己的命分出去吗?
    可他这样做,从长远来看,没有任何意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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