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洱和它对望了一会儿,试探着伸出手,摸了摸它那光滑的羽毛。小鸟也不怕生,抖了抖翅膀,被她摸了几下,又试探着,往前跳了一下。
    桑洱收手,余光看见了投在地上的影子,才发现裴渡原来还站在她的身后。
    以前在泸曲的时候,裴渡并不是黏黏糊糊的性格,尤其是第一年,他总是会没个交代,就突然消失一段时间,办了自己的事,就若无其事地回家来。但自从桑洱刚才更换马甲,醒来后的短短一两个时辰,就明显感觉到他粘人粘得过分,她走到哪,他就跟到哪。桑洱有些无奈,说:“我在这里坐一坐。你不用老是守着我的,去做你自己的事吧。”
    裴渡的脸色苍白了几分。
    其实他也知道,如今的自己对她来说,只是一个普通门客。总是阴魂不散地跟在她屁股后面,显得神经质又惹她腻烦。可是,除了在她的身边、绕着她转,他想不到自己还可以去哪里,去做些什么。
    担心她觉得他不正常,他更不敢说把心里话说出来。
    裴渡的眼眸暗淡了一点,闷闷地说:“好。”
    看到裴渡脸色郁郁,仿佛一条被主人驱逐、不情不愿地离开的狗,桑洱垂眼,语气比方才温和了一点儿:“如果你没有别的事情做,那就坐下吧,和我一起看看夕阳也行,别杵在我背后了,你又不是我的侍卫。”
    裴渡一怔,仿佛有些受宠若惊。回过神来,他迅速地说:“我去搬凳子!”
    就像怕她反悔一样,转身就跑了。
    很快,他就从屋子里搬了一张小木凳过来,老老实实地在藤椅旁坐下了。凳子矮,他的腿又很长,一坐下来,膝盖便支了起来。裴渡把双手搭在膝上,脸枕在手臂上,安安静静地待着,没有说话打扰她的清静。
    望着夕阳,发了一会儿的呆,裴渡的眼睑慢慢地动了动,转向了桑洱。
    他的眼珠是琥珀色的,吸纳了夕阳的辉光,变得有点红彤彤的。盯着桑洱那只温柔抚摸小鸟的手,他的神色流露出了一丝丝几不可见的渴望。
    当年,肆意地嘲笑、挥霍她给予的温柔时,他从来没想过,终有一日,自己会发自内心地嫉妒一只可以亲近她、获得她的垂怜的小鸟。
    桑洱在藤椅上坐到了天色暗下去,就回了房。
    一到夜晚,她就明显感觉到了,这具新身体的“续航能力”不太好,疲累指数蹭蹭地上涨。
    这么看来,不管她现在有什么计划,都心有余而力不足,得把身子养好才行。
    这间小木屋结构很简单,一厅一房而已,厅中的墙边搭了一张简单的木床。看来,裴渡平时就睡在这里。
    房间没有门,只有一块简单的帘子。
    虽说床是木头的,但上面铺了挺厚的一层层锦衾,摸上去还挺软的,就是离地有点高。
    桑洱坐了上去,想弯腰脱鞋。还没矮下身来,裴渡就快步地走了上来,蹲了下来,仿佛理所当然一样,给她脱鞋。
    桑洱微惊,手指微微一蜷,看到烛光的影子在裴渡苍白瘦削的下颌、指节瘦长的手上跃动。
    而且,为了让她能踩得稳一点,裴渡还让她的脚踩在了他的大腿上。
    桑洱的鞋底踩过泥巴和树枝,并不干净。一碰他的衣裳,就留下了一个黑漆漆的鞋印。裴渡却浑不在意,给她脱了鞋子,又站起来,替她盖被子。
    但这一次,桑洱自己先扯起了被子,她实在不习惯裴渡这么温顺和殷勤:“我自己来就行了。”
    “好,我就睡在外面。”裴渡讷讷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喊我。”
    “知道了。”
    等他出去了,桑洱才钻进了被窝里。
    隔着帘子,她听见烛火的影子,裴渡还没睡,不知道拿了什么东西,出了门。
    屋中安静了下来,慢慢地,桑洱就沉进了梦乡里。
    .
    裴渡拿起一个木盆,轻手轻脚地掩上了门,来到了木屋后面的院子里。
    就着黑夜,他轻轻地解开了衣裳,底下露出了一片触目惊心的肌肤——刀口已愈合了大部分,看起来却很狰狞。因这么多年来寄宿了一个活物,他的骨头也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变形,如今也还没恢复好,后腰经常隐隐作痛。
    裴渡坐在小板凳上,反手敲了敲自己的后腰,低微地倒吸了一口气,才解开了裹在腹上的白布,皱着眉,看到底下果然红了一片。
    他在这座小木屋里长住,平日里,在饮食上从来不会费什么心思。今天,桑洱的醒来,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屋子里也没备多少吃的。
    总不能用自己平常吃的那些东西来给她吃——虽然也能入口,可在潜意识里,裴渡却觉得那些东西不配给她吃。故而,他回了一趟伶舟的宫殿。
    不想离开她太久,妄动灵力,伤口也就受到了影响。后来一直觉得肚子有点疼,果然伤痂裂开了。
    裴渡的额头淌下了疼痛的冷汗,清理伤口,将染了血的布扔进了盆里,弓着身,缓了好一会儿,才动手糊上了药,再一圈圈地给伤口缠上白布。
    随后,他又扶着石头,沾了温泉水,擦了擦身。因为腹部还是疼,裴渡擦得很慢,但没有一点松懈,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黑暗里的虚空某处,好像这样就能和痛楚较劲了。
    她喜欢干净整洁的人。
    他必须弄干净自己才行。
    .
    桑洱本以为自己能一觉睡到天亮。孰料,到了半夜,她觉得有点口渴,醒了过来,想喝点水。外间静悄悄的,裴渡应该已经睡了。
    为了这么点小事,半夜三更的,把裴渡弄醒,似乎没那个必要。
    桑洱摸黑下了床。她如今的身体没灵力,黑暗里视物的能力差了很多,拿起了台面上的烛火,刚要划开火折子照个明,就忽然听见外间传来了低哑奇怪的声音,愣了一下,连忙走了出去。
    第136章
    寂寥的深夜,灯火凝成了飘摇的光晕。靡靡丝竹之音,间或有一两声深巷里的犬吠,随着夜风,模模糊糊地潜入了耳中。
    裴渡恹恹地睁开了眼,额头滚烫,太阳穴卜卜地胀痛着,高热的滋味儿无比真实。
    上空是一道狭窄的裂缝。阴暗的冷巷里,两旁都是雕花高楼,大红的灯笼在墙垣上挨擦,看久了,更觉得眼眶胀痛。
    这是……
    一个让裴渡心颤的念头浮出了脑海,他的十指痉挛地扣住了地面,用尽力气撑起身体,往巷口的方向看去,看到有一个纤瘦窈窕的人影,正朝他走来。
    数不清有多少次,以为自己回到了这个时刻。但是,每一次,不管他在这里躺多久,都等不到她来接他回家。这一夜,事情却出现了变数。她如约地出现了。
    一步一步,越发清晰。
    裴渡僵硬地维持着撑着身体的动作,眼眶有点酸胀,却不敢眨一次眼,饱含着希冀,直勾勾地盯着她。昏幽的灯火勾勒出了那张清丽的面容。但是,看到横躺在地上的他,她却只投来了淡淡的怜悯一瞥,停留一刹,就无动于衷地与他擦身而过了。
    不对……不该是这样的!
    裴渡的指尖在地上抠出了血,却浑然不觉。在回过神来后,他已勉力爬起,仓皇地伸手,去抓住她的衣袖,烧得脑壳胀痛,一些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的哀求,喃喃着道了出来。
    “你为什么不理我?”
    “你再带我回家一次吧。”
    “我……我已经改好了,你别不要我。”
    “我以后不会再做错事,不会再让你难过了。”
    但不管他怎么撕心裂肺地哀求,她由始至终,都只以冷漠又平静的眼神望着他,忽然轻轻地开了口。
    “裴渡,你别再撒谎了。”
    “我上过一次当,不会再上第二次。”
    “是你自己说的,你不喜欢我,只是为了报复我,才接近我。”
    “我情愿一开始就没有路过这里,也没有认识过你。”
    ……
    这些话语,仿佛一把尖刀,穿透了他的半边身子,百口难辩的悸痛,剜肉刮骨,让裴渡难以呼吸。
    这样不可名状的压抑和痛苦,持续了不知多久,终于,被一只摇醒他的手终结了。
    ……
    方才,桑洱听见外间的动静,没有划亮火折子,就直接提灯走了出来。
    外间的窗没合紧,月光如水,照出了事物的轮廓。裴渡蜷着身体,侧躺在床上,仿佛深陷在了一个痛苦的长梦里,无法自拔,面颊通红,牙关抖颤,一言不发,面容扭曲,眼缝下渗出了水光。
    见势不好,桑洱连忙放下了灯,把他叫醒了。
    一摸,就发现他的身体很烫。拍了两下,裴渡眉心紧皱,终于睁开了眼。
    似乎还没完全清醒过来,他的双眼雾蒙蒙的,看起来狼狈又哀戚,脆弱无助到了极致。
    “我起来喝水,听见你这儿有声音,就过来看看。”桑洱在床边坐下,有点不放心:“你没事吧?”
    话未说完,裴渡就突然往前一挪,抱住了她的腰,闷着声音,小声地嗫嚅了一句:“……桑桑。”
    在很久之前,出于恶意和戏谑,他故意喊她做姐姐。想着等真相暴露时,这个称呼可以好好地恶心她。
    而如今,一晃十年,这两个字,他已经叫不出口了。
    但他还记得,秦跃曾经当着他的面,以“桑桑”这个昵称来称呼秦桑栀,仿佛是在耀武扬威,故意炫耀他和她不为外人所知的亲密。
    尽管知道秦桑栀和秦跃的关系早已不复当年。可“桑桑”这两个字,却像一颗种子,在裴渡心里一藏就是那么多年。如今,他终于第一次说出了口。
    桑洱一怔。她已经被人这样叫惯了,所以,听裴渡这样喊她,也没觉得不对。
    毕竟,按年龄来看,现在的裴渡已经比她大了,再叫姐姐也确实不合适了。
    比起称呼,桑洱更注意到,裴渡的身体很烫,似乎还在轻微发抖。
    不太对劲。
    周围的环境也太暗了,先点灯吧。
    想了想,桑洱没有推开他,转了个身,摸索到了她刚才放下的烛台,划开了火折子。
    火焰在漆黑的房间里亮起,一瞬间,桑洱闭了闭眼。而所有隐匿在黑暗里的事物,都无所遁形了。
    有了光,桑洱就看到裴渡的整张脸都泛着不正常的潮红,还伴有颤抖和冷汗,微微一惊,问:“你发烧了?”
    裴渡难受地摇了摇头,或许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否认什么,心底却模模糊糊地闪过一个念头——原来现实的他也在发高热,怪不得,刚才那个梦会比往日都真实。
    桑洱无视了他的回答,直接伸手,摸了摸裴渡的额头。
    当那只温柔的手久违地覆了上来,裴渡的气息就有点发抖,手指也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桑洱的衣服。
    这么烫,果然在发烧。
    桑洱收回手,皱眉——今天下午的时候,裴渡明明还好好的,怎么半夜会突然烧成这样?有什么诱因吗?
    她目光一转,忽然注意到,裴渡的衣衫因为刚才翻身的动作,微微地敞开了。她瞧见了底下缠了一圈圈的纱布,仿佛有些渗血,顿时明白了什么:“你这里……”
    她本来只是想说,这场发烧应该是伤口引起的。但裴渡顺着她的目光朝下看,却是有点仓皇地拉好了衣服,将底下严严实实地遮了起来:“我没事!”
    在招魂术实施前,伶舟告诉过他,这种做法,会带来的后患。可其实,裴渡并不觉得那完全是坏事。
    每逢忍着闷痛、睡不着觉的时候,他虚茫地盯着天花板,有时候,会产生一种隐秘又扭曲的满足感——因为做了太多错事,即使复活了她,还是会担心被她厌弃,彻底抛下。而用这种方式,他可以将自己的血肉和她的连在一起,永生永世都不能消除这层关系,未尝不是一种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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