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后,沈谣的这幅《鱼乐图》便到了四楼的雅间里。
    眉目淡然的太子殿下,展开画卷不由失笑:“你这妹妹当真有趣!”
    沈翀心头一凛,心道太子殿下别是又看上她六妹妹了吧,这可使不得。
    “这丫头性子直,自幼体弱多病,家人念着她身子骨弱,多有宠溺,才养成这无法无天的性子,便是我也管束不得!”
    太子凤眸微调,悠悠道:“魏国公教女有方,不必过谦。”
    待沈翀出了万卷楼,沈谣已在马车上睡着了,即便他的动作很轻,还是吵醒了对方。
    原本斥责的话到了嘴边全转为怜惜,“你呀!这怼天怼地的本事到底是跟谁学的?”
    沈谣有些迷糊,揉了揉眼睛道:“什么?”
    沈翀无奈,将她安置好,才慢条斯理地说道:“今个儿你算是把半个京城的文人、闺秀们得罪了个遍儿,原本就算你不说,黄维知也会戳穿《舟下建溪图》的真伪。”
    沈谣眯了眯眼,打了个哈欠,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迷蒙的眼角挤出两颗晶莹的水滴。
    那样子便似春睡方醒的小奶猫,萌萌的样子让他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发。
    “恩。我知道,我不过是想让二姐欠我个人情,你知道的锦瑟和三姐很烦人,有二姐在,我会少很多麻烦。”沈谣眼明心亮自然是看出了今日这鉴赏书画就是一个局,故意坑李准、韩琦的局。
    原本以为她不通人情,没想到她是懒得搭理这些人。
    沈慧这人虽然傲娇的厉害,但是恩怨分明,既然承了沈谣的情,自然会在府中处处照顾她。
    “你倒是物尽其用,借力打力的本事很是厉害嘛!”沈翀揉了揉额角,一脸的无奈。
    如沈谣所料,今个儿确实是个局,原因其实很简单,太子看自己的老师不顺眼,想要将人撵走,又不想污了自己名声,于是便设计了这么一出,让李准羞愧之余辞去东宫讲官的职务,更是借此打击一番内阁的那群老臣。
    台阁体本就出自内阁,今次打脸事件,也让他们消停一阵。
    再说李准回府后不久,便有人给他递来了请辞翰林院侍讲学士的条子,气的他当场一口老血喷了出来。
    “不过你这样做倒是把寿安郡主得罪的狠了,她乃晋王幺女,很是得宠,便是皇室公主也有所不及。”沈翀目含忧色,权贵之家的隐私手段多了去了,寿安郡主便是没这脑子,也有心怀叵测之人为她想法子,妹妹这性子着实直了些。
    罢了,他护着便是。
    如沈翀猜测的那般,寿安郡主今天丢了大丑,回到房中便将屋子里的器皿砸了个稀巴烂。
    她长这么大还从未有人敢这么戏弄她 ,况且在她看来,就算自己先前认错了人,但后面事情的发展完全就是沈谣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事儿,她只要表明身份,自己定然不会再为难她。
    可事实真的会如此吗?
    不会,即便沈谣说自己姓沈,她也不会将这个不受宠的国公府小姐放在眼里。
    沈谣回到紫藤院,随意吃了几口饭便躺下睡着了,到底是身子弱,不过是出了一趟门便头晕眼花,手脚无力。
    夜半,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沈谣便睡得不太安稳。
    一声尖利的哭声将她惊醒,睁开眼睛,一道闪电划破天际,惊雷一阵紧似一阵,大雨由远及近,晚风疾走,吹得帘幕翻飞,珠帘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沈谣披衣而起,随意趿拉着鞋子,行至窗前一把推开了窗子。
    迎面一阵疾风夹杂着雨水的腥气,吹得少女青丝摇曳,衣衫鼓荡。
    “咳咳——”随着少女咳嗽声响起的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青竹衣衫尚未整理妥当,便急匆匆入了内室将窗子牢牢掩上,忙又拿了披风为她披上,脸上的担忧浓的让沈墨发愁。
    “姑娘怎可如此任性!”青竹眼眶有些发红,她从小与姑娘一道儿长大,这么多年姑娘为治病受了多少苦她看在眼里,自是不能容她有分毫的差池。
    半晌,沈谣止了咳,无奈道:“雨打梨花深闭门,孤负青春,虚负青春!哎!”
    青竹心中又是一酸,她家姑娘因身子弱,世上再平常的景致也无缘得见。她恨不得做个琉璃罩子,将她家姑娘装在里面,好免她风雨,避她劳累,便就这么捧着看尽世上风景。
    见青竹神色哀痛,沈谣忙道:“好了,不与你开玩笑了!我方才听到有女子的惊叫声,你听到了吗?”
    “许是我方才睡得太沉并没有听到,我这就让人去看看!”青竹对自家姑娘耳聪目明这茬早就习惯,她并没有怀疑自家姑娘听错了,姑娘说有那肯定是有。
    片刻后,立马有小丫头来报说是安姨娘突然腹痛,怕是要生了。此刻,魏国公夫妇已赶了过去,府医和产婆都守在旁。
    青竹怕姑娘冲动之余跑去看,忙道:“有稳婆和府医在,姑娘不必担心,您在这里等着也一样。”
    知道她肯定睡不着,青竹并未哄她去睡,自然她也知道沈谣对学医有很大的热忱,从前在药王谷养病时,碰到母马产崽也要跑去看,更何况此时。
    若是平日里她要去,青竹顶多劝说几句,可今夜风雨交加,姑娘若淋了雨必又是大病一场。
    及至第二日雨停,安姨娘依旧未能顺利产子,沈谣去时父亲已回房休息了,沈老夫人及周氏守在旁,毕竟长房已多年未有孩子降生,老夫人对安姨娘肚子里的这胎不免重视了许多。
    沈谣与二人说了几句,便也陪坐着。
    “产妇晕死过去了,这可怎么办?”稳婆焦急的走出来跪在老夫人脚边说道:“胎儿过大,产妇流血过多,阴阳虚脱,气力衰竭,胎位又不正,怕是保不住了。”
    老夫人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便是焦急也不见慌张,将府医唤到近前,又仔细询问了一番,方才说道:“去母留子可有几分把握?”
    府医斟酌半晌跪伏道:“或可勉力一试。”
    第27章 母亲
    一盆盆血水端出来,里面再没有安姨娘的半点声响。
    沈谣的目光落在血水上,眼神却有些空茫。当年母亲生她之时也是难产,那境况是否也如今日这般凶险万分。
    她疼痛力竭之时,是否曾后悔孕育了她。
    沈谣隐约有些理解周氏为何会厌恶她了,或许当年稍有差池,她便会要了母亲的命吧!
    但母亲毕竟用尽生命生育了她,是以即便母亲怨怪她,她也不会恨她。
    她虽然没有师傅说的‘医者仁心’,也没有救死扶伤的觉悟,但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一条鲜活的生命在自己眼前消失。
    一直紧盯着自家姑娘的秋娘,第一时间察觉到沈谣的神色有异,立马上前一步搀住沈谣,道:“姑娘可是身子不适,不如先回去休息,奴婢在这里守着,一有消息立即告知您。”
    沈谣摇了摇头,便朝着安姨娘的卧房走去。
    秋娘却用力拉着她的胳膊,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沈谣坚持:“我只是进去看看,无妨的。”
    沈老夫人也发现了这边的动静,闻听此言,立马皱眉道:“你一个未曾出阁的小丫头进产房这污秽之地做什么!”
    “祖母,我好歹会些医术,兴许能帮上忙。”
    “胡闹!”周氏不由脑补,厉声道:“这是你该来的吗,还不快回去!”
    秋娘生怕姑娘胡闹惹主母厌弃,连忙上前请罪,将沈谣挡在身后。
    周氏却不肯罢休,对身后的嬷嬷道:“还不将六姑娘请回紫藤院。”
    沈谣定定看着周氏,本就比寻常人漆黑的瞳色此时看着更觉幽深,仿佛能看透人心。
    正僵持着,忽听内室传来丫鬟的急哭声:“姨娘!姨娘去了!”
    再顾不得其他,沈谣趁所有人呆愣的功夫,疾步入内,血腥气扑面而来,室内一团乱,丫鬟仆妇皆是手足无措。
    府医正竭力施救,稳婆则在查看安姨娘□□。
    床榻旁放着一个空碗,鬼使神差地沈谣拿起了空碗在鼻端嗅了嗅,眸中一丝冷意闪过。趁着府医向老夫人禀告时,沈谣摸了摸安姨娘颈侧的脉搏,确认了安姨娘的死亡。
    随即她的手落在安姨娘的腹部,将她整个腹部细细摩挲了一遍,复又贴着她肚皮认真听了听道:“孩子还活着,快剖开她的肚子。”
    “使不得啊,姑娘!”秋娘吓得再顾不得尊卑,一把拉住沈谣,生怕她再语出惊人,被当作妖魔拉出去祭天。
    稳婆闻言也是惊得不住发抖,连忙退了出去,生怕听到什么不该听的。
    “祖母!孩子还活着!”沈谣心跳快了几分,亮如寒星的眸子直直看着掀帘而入的老夫人,仿佛是给她力量。
    那道目光太过坚定,似乎蕴含着蛊惑人心的力量,饶是心志坚定的沈老夫人也不由迟疑:“你能救他?”
    沈谣笃定道:“是的,要快,只要剖开她的肚子必然能救活孩子!”
    “好,按六姑娘说的去做。”说罢,沈老夫人握紧了双手。
    “快去找一柄干净的牛尾刀,或是与之尺寸差不离的刀都可以。”沈谣指挥若定,并将闲杂人等都撵了出去。
    老夫人却留了心眼,将这些人都留在了院子里,叮嘱了身边的嬷嬷将人都敲打了一遍。
    按照沈谣的意思,她是要亲自动手的,沈老夫人和秋娘都拦着她,不让她动手,便是她再有能力,她们也不能让她背上残忍嗜血的妖魔名头。
    沈老夫人看向府医,面露哀色:“张大夫,我孙儿的命就交给你了,这份恩情老身记在心上。”
    张府医虽是府上大夫,为主子看病治病是本分,但剖腹取子实在骇人听闻,便是他也有些受不住,但想到施救之后的利益,他又心绪难宁。
    得了沈老夫人的一句话,他日后定然不愁荣华富贵,便是子孙后代也会受到魏国公府的庇佑,便是即使损了他名声也是不怕的。
    最终,张府医咬了咬牙,下定了决心。
    “按照我说的做。”沈谣的声音似有安定人心的作用,张府医本就是大夫见过多少生死,自是比常人多几分胆量,但是见到眼前这镇定自若的小姑娘仍旧汗颜不止。
    沈谣纤细的食指在安姨娘素白的肚皮上划了一根线,从这里下刀,并向张府医比划了深浅。
    作为大夫,这些他本该心里有数,可到底头回做这种事情,不免有些紧张,脑子里一片空白,只会机械地顺从沈谣的指挥行动。
    秋娘站在沈谣旁,两只手心紧紧攒着,脑门也出了一层细密的汗,她心中担忧后怕,若是孩子救活了还好,若是死了姑娘的名声怕是就此毁了。
    这可怎么是好,方才她就应该看着姑娘,不该让她进来。
    张府医也是一脑子浆糊,直到将黏黏糊糊的孩子捧在手心,依旧回不过神。
    沈谣伸手便要接孩子,还是秋娘眼疾手快接了过去,见孩子紧闭着眼睛,一张小脸涨得青紫,忙磕磕绊绊说道:“他、他怎么不哭?”
    稳婆凑了上来,到底是经验丰富,忙将孩子倒过来狠狠拍了几下屁股。
    “哇——”地一声响亮哭喊,将所有人紧绷的心弦落了下来。
    沈老夫人长长出了一口气,待听到稳婆惊喜唤道‘是小公子’时,沈老夫人脸上更是爬满了喜色。
    嬷嬷忙将孩子擦洗干净抱过来给老夫人看,沈谣凑在一旁看到孩童皱巴巴的一张小脸,不由蹙了蹙眉,“好丑!”
    老夫人忍不住笑道:“刚出生的孩子都这样,在羊水里泡了十个月,自是皱巴巴的,待过几日便好看了。”
    沈谣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脸蛋,孩子胡乱抓握的小手却陡然抓住了沈谣的手指,猝不及防的柔软仿佛一下子戳中了她的心脏,那一刻她眼角有些酸。
    这便是生命吗?
    这一刻她切实感觉到了生命的力量,她的心中不由升起一股鲜活的希望。
    活着真好!
    出了内室便对上周氏怨毒的目光,沈谣不由愣了愣。
    身旁的嬷嬷连忙拉了拉周氏的衣袖,周氏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双眼一派清明,脸上只余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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