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哭了,小心滴到伤口上。”沈谣同样白着一张脸,素来沉稳的双手竟有些拿不住刀子,那些泡的发白的腐肉发出难闻的气味,无法想象这是从活人身上割下来的。
    青竹摸了一把眼泪,哑着嗓子道:“不知道哪儿来的烟呛得人直流泪。”
    马月见在厨房烧水,只是连日下雨家里已经没有干柴火,火半天点不着,好不容易点着了,满屋的烟熏火燎,呛得人眼睛睁不开,直流眼泪。
    里里外外一屋子人不停地抹眼泪,也不知是被烟熏的还是眼里盛的水太多了,止不住地往下流。
    临到夜里,房子开始漏水,开始还是“吧嗒吧嗒”地往下滴水,青竹拿了铜盆在那接,一会儿就接满了一盆。
    后面雨滴变成了小溪,地上的积水已淹没了脚面。
    马月见将几个铜盆的水倒了,有些尴尬地说道:“老房子了,不过从前未下过这么长时间的雨,明儿天亮我就找人来修修,只能委屈你们了。”
    目下乌漆墨黑的也修不成,几人只能将就过一夜。
    小地方的药材毕竟有限,沈翀的伤无法得到有效治疗,况且这里阴雨不断,屋子潮湿得厉害,对沈翀伤势恢复很不利,一番权衡之下,沈谣最终决定明儿一早便将人转移出去。
    沈翀到底是累狠了,躺在床上无论如何摆弄都不见要醒来的意思,也亏得沈谣照料得当,这次并未发热,但也将她好不容易得到的几枚救命药用了个精光。
    东西本就不多,收拾起来很快,好在临出发前雨停了。
    天边升起一轮红日,群山被洗涤得青翠如黛,天边隐隐约约现出一道彩虹。
    沈谣深深吸了一口气,清爽的气息一瞬间吹散了连日里积压在胸前的阴浊之气。
    天道无情,喜时彩虹挂出,怒时天空作吼,便是这般反复无常。
    满是积水的院落里传来阵阵蛙鸣,空气中传来一阵阵葱香。寻着香气到了厨房,马姑娘正将煮好沥干水分的蚕豆放入烧热的油锅里,放上香葱炸一下,倒入蚕豆不停地翻炒,伴随着一阵噼噼啪啪的爆裂声,蚕豆一个个笑开了口,直至豆皮起皱,马月见方才盛到盘子里,将将炒出的蚕豆,翠绿鲜嫩,入口酥软。
    沈谣许多天没吃过这般鲜嫩的菜色了,不由伸手捏了一枚,尝之清甜的汁液立刻在口中迸出,新嫩莫名,忍不住由衷赞道:“翠芙中排浅碧珠,甘欺崖蜜软欺酥。”
    “俺们乡下人不懂那个,不过倒是有一首童谣煞是好听,我唱给你听。”马月见一点不羞怯,一边拿着水瓢舀水,一边唱道:“蚕豆青,蚕豆黄,青的嫩,老的黄,由青转黄太匆忙[1]。”
    清亮的嗓音回荡在新雨后的乡间,让人瞬间忘却了不久前的那场灾难,萦绕在关阳县多日的阴云也被这清丽的歌声吹散在天边。
    洋溢着乡野气息的豆瓣汤,酥软翠绿的炒蚕豆,青翠欲滴的清炒蕨菜,香气四溢的猪肝胙炖菌,并几碟咸菜,配上一碗枸杞梗米粥已是乡下人最大的诚意。
    沈翀是被饭菜的香味谗醒的,睁开眼见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只门口露出一个后脑勺,他认出是沈书,低低唤了一声。
    正端着菌汤喝得吸溜吸溜的沈书猛然被人叫了名字呛得治咳嗽,好半天才缓过劲儿,忙惊喜喊道:“主子醒了!”
    沈翀动一下子就觉得疼,索性躺在那也不挣扎了,只抬着头紧紧盯着沈书手中端着的汤碗,抿了抿唇道:“你在吃啥呢,给我来一碗。”
    病人的吃食讲究,他不敢一口答应,回头见六姑娘站在门口,忙请示可否。
    沈谣上前为他把脉,边说道:“先饮些温水,在用梗米粥,最后再喝汤。”
    直到饮下一口热乎乎的鲜汤,沈翀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忍不住咂摸了下嘴,露出几分陶醉神情。
    一旁看着的沈书等人,不由捂住脸,实在太丢人了。
    自己主子碰到好吃的,便是这幅几辈子没吃过饭的样子。
    用过饭沈谣便将自己的打算告知沈翀,他听后沉默片刻,未表示反对,沉默了片刻方道:“先不急着回京,在郴州待几日。”
    雨虽然停了,他仍旧担心灾情,不如留在这里观望几日。
    他的伤也实在不适合远行,沈谣便应下了,打点好行装,一行人便上路了。
    沈翀伤重只能坐马车,乡间小路泥泞,马车颠簸,韩七已请了匠人对马车改装了一番,内里又铺了松软的垫子,相对来说要比之前好上许多。
    上车之时,沈谣头一阵晕眩,好在及时抓住了马车壁才免了摔跤之险,回过头便对上青竹担忧的目光。
    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她这些日子不过是强撑着一口气,随时都有倒下的可能。
    青竹心中满是担忧,姑娘这样羸弱的身子如何能不远千里侍奉夫人,也只有夫人能狠下这般心肠,自家姑娘因着路上耽搁,出京前便修书给孙神医希望他能先一步为夫人看病,生怕耽搁了夫人的病情。
    都倒六姑娘性情薄凉,不通人情,又哪里知道她坚冰下的跳动的火热心肠。
    告别了马家祖孙,马车行走在乡间小路上,四野是嫩绿的庄稼,三两个孩童拎着小桶在盈满水的池塘旁捉鱼、捉虾,嬉笑之声时不时传入车中,令人心情舒畅。
    沈翀看了一眼自家妹子的脸色,斟酌道:“卫泾的事儿我听说了。”
    原本她也不指望这事儿能瞒过哥哥,且这不是一桩小事儿,自然不能瞒着。昨日他们回来之后卫泾便不见了,原本他中了毒,又被沈谣拿绳子绑着断不可能自己跑了,定然是有人将其救走了。
    “秦氏既然动手便不会善罢甘休,我会修书与父亲母亲,你随我一道儿回京,青州还是不要去了。”他心中愧疚,妹妹先是被他拖累,又因沈家受难,若是换了旁人定是活不下来。
    妹妹性子坚毅这并不是他可以坦然受之的借口,相反他较之前更觉心疼。
    沈谣听到这话,看着自己的兄长,想说些什么,话到了嘴边却又没说出来。
    沈翀看得着急,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方才缓过气道:“妹妹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姐姐非得做这个太子妃吗?”她不懂父亲为何掺和进萧李之争,这不仅仅是未来的后位之争,也不仅仅是皇家与世家的争执,在她看来这场权利之争很可能会动摇国本,未来大周是姓还是姓李还未可知。
    “在其位谋其政,生于权利之中,谁又能独善其身,便是想逃也逃不掉。”沈翀的眸色似琉璃,蕴藏着坚定而沉静的光,但琉璃易碎,那些压抑的、沉重的黑暗正一点点抹去琉璃的光泽,将那些明媚的光一寸寸压下去。
    魏国公府自□□一脉便忠于萧氏,是家臣又是中流砥柱,便是没有沈慧的太子妃,最终也会卷入萧李之争的漩涡,不过是早晚的问题,区别只在于主动和被动而已,既然结果早已注定,与其被动挨打,不如主动出击,早早俘获君心,站的不败之地。
    这也是沈谣为何话到嘴边又吞回去的缘由,她知道自己问了也是白问,已经注定的结果何须再问。
    “既如此哥哥又如何希冀妹妹能独善其身,我姓沈,这是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的事实。”在京城的这一年多时间让她明白了许多,也有了应对暴风雨的觉悟,她毅然道:“我可以保护好自己,你放手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沈翀心中有些难过,但仍是微笑着摸了摸沈谣的发顶,叹道:“你不必如此懂事。”
    沈谣正要说什么,马车外面却传来一阵阵呼唤声。
    “沈大人,留步!”
    “沈大人,别走!”
    “沈大人……”
    车门打开,沈谣探头望去,见马车后面跟着许多的百姓,许多人怀中都揣着东西,多是乡下的蔬果、牲畜,各个伸着伸长脖子瞅着马车。
    “沈大人是我们关阳县的百姓对其不起,这就给您赔罪,求您别走!”村里族老率领身后百姓跪在泥地里,不住哭喊。
    “沈大人,您别走,我们舍不得您!”
    呼喊声响成一片,沈谣回转身却见沈翀已忍着剧痛挣扎着坐起身,她忙上前搀扶,却是沈书先一步道:“还是我来吧。”
    沈翀艰难地下了马车,原本靠在沈书的身体立时站得笔直,他快走几步将跪在前面的乡绅族老扶起,感慨道:“诸位乡亲父老快快请起,沈某从未怪罪过你们,更何况你们并没有错,是我思虑不周才害苦了上河村的百姓。”
    “大人万不可如此说,都是小民们有眼无珠错怪沈大人,今日我们一道儿为您赔罪,求您原谅我们?”说话的正是上河村的里正,满脸的愧疚。
    “请起,诸位快请起,我从未怪罪,再别提原谅之事,实在是折煞沈某。”沈翀望着跪伏在地的百姓,一时感慨颇多。
    百姓们见沈大人果然笑容温和,不像是生气的模样,这才站起身,有热情的村民忙将自己怀中抱着的新鲜蔬果递上来道:“大人,这是小人院子里自个儿种的果蔬,很是香甜可口,您带着路上吃。”
    “大人,我这老母鸡补得很,您拿回去炖了吃。”
    百姓们争先恐后将自己家中最好的物事拿来送给沈翀,热情地让他有些受不住,毕竟以他这二十年来接受的礼教,是不会有人敢强迫他收礼,还热情的直怼脑门子,他感觉有些喘不过来气。
    还是沈书有眼色,上前随手接了两样东西,大喊道:“乡亲们的好意我家大人心领了,但是东西太多,我家大人也吃不了,大家都拿回去吧。”
    韩七适时上前解救了自家主子,免他被热情过了头的百姓踩踏。
    “沈大人,您当真要走吗?我们舍不得您!”
    又有人围了上来,这次把护卫也围在了中间,让沈谣很是头疼。
    “都让开,我哥哥受了重伤,你们若再这般围着他,他怕是没命出这关阳县了。”沈谣冷冰冰的声音一瞬间隔开了喧闹的世界。
    百姓们被眼前冷着一张脸的小姑娘虎了一跳,瞧着冰姿玉颜的仙子模样,但那眉眼却是凶巴巴的,仿佛谁再说一句,立马便要上去砍人。
    一个小娃娃正啃着串冰糖葫芦不小心粘在了衣服上,正要跟身边的母亲说话,却被沈谣狠狠瞪了一眼,小娃娃吓得“哇”一声大哭起来。
    韩七趁着这个功夫忙把沈翀扶上了马车,他从车窗里探出头朝送行的百姓挥手道:“都回去吧,回去!”
    百姓们却不肯走,追随着马车直出了关阳县地界,才肯停下。
    车厢外的沈书等人长长出了一口气,他们生怕这送行百姓中混着别有用心之人,比如说张希远的走狗派人来刺杀什么的。
    他们可是提心吊胆了一路,这下总算没人跟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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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1]江南的《蚕豆谣》,是一首民谣。
    第64章 离去
    沈谣看了看窗外,沉默了半晌,忽然道:“人心真是反复无常,昨日我觉得这群人狼心狗肺,实在可恶,今日又瞧着他们热情知恩,观之可亲,又不像是恶人。”
    她扬起脸,一张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满是不解,她问道:“上河村受灾的百姓真的不恨哥哥吗?人性是善是恶?这些人会不会是害怕你回京之后报复他们,才做出这些伪善的行径?”
    沈翀笑了笑:“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1]。水无常势,人无常形,人性不分善恶,全看后天环境影响,因势成性。”
    “昨日有人在暗中策划引导舆论,百姓被恶引导,一时耳目闭之,才酿成了恶,今日由善主导,百姓耳目清明,辩出善恶,这才有了今日的善。”不仅仅是沈谣,便是他自己也感触良多,从前在书本上,在学堂中看到的学到的都是他人之言,只有切身感悟才知晓其中道理。
    沈谣想了想道:“我师傅也曾说过类似的话,人性中兼有善恶,但看因缘,有的向善,有的向恶。凡有人的地方便始终存在着善恶之争,便是我们自己,在内心深处,自己跟自己也在争斗。”
    沈翀含笑点头,眼底似是蕴藏着星辰大海。
    沈谣板着一张小脸,很是认真说道:“人们常说医者仁心,救人不分贫贱,不分善恶,但我不想这样,我讨厌的人,便是跪在我面前求我,我也不会救他。”
    听到这话,沈翀眉毛不由一挑,眼睛也瞪大了几分,他摸了摸沈谣的头,笑道:“你又不是圣人何苦拿圣人的标准要求自己,凡事只需顺应本心便可。”
    沈谣闻言不由一笑,她身边的所有人里唯独沈翀最懂她,且他不会将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最是善解人意。
    在郴州休养了些时日,沈翀的身子在沈谣的精心调养下已恢复了不少,他将在关阳县搜集到的张希远罪证尽数整理送往京中,又往朝中递了折子,将关阳县近日发生的灾情尽数写在折子中。
    郴州知府也同样往朝中递了折子,将沈翀治水经过一五一十写入奏折中。
    不久朝中掀起轩然大波,一个七品的县令竟敢公然谋害朝廷命官,更至数十百万性命于不顾,实在是禽兽不如。
    弘光帝当即便在朝堂发下旨意,张希远被判了诛九族。
    消息传到郴州,沈翀不由叹了口气,张希远逃走时并未带走妻儿,只在外地游学的长子失去踪迹,其他人等皆免不了一死。
    这也是沈翀当时忽略石门水库的主要原因,他未曾料到张希远心肠歹毒至此,竟罔顾妻儿性命。
    沈翀立了大功,皇帝下旨要他回京受赏,体谅他身子不适,宽宥了些时日。
    “这药怎么与昨日味道不一样?”沈翀皱了皱眉,将手掌的汤药用勺子搅了几下。
    沈谣不禁咋舌,怪不得哥哥如此好美食,原是长了个精巧的舌头。
    “你不是嫌药太苦了么,我昨日更换了几味药材,你且尝尝,是否没那么苦了。”
    “真的?”沈翀不大相信,迟疑道:“还有些烫,我待会儿再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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