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您和宁王之事。”沈谣闭了闭眼,再睁开已没有了方才的受伤彷徨。
    太后身边的赵嬷嬷连忙将沈谣扶起来,对着地上跪着的敬妃道:“宁王妃是太后娘娘请来的客人,望敬妃娘娘知悉。”
    敬妃却是不信的,她双目满含戾气,看向沈谣时眸中尽是怨毒。
    回到内殿,太后娘娘瞥了她一眼,叹气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清者自清只是糊弄小孩子的把戏。丫头啊,兴许经此一事你再也回不了宁王府了,你恨哀家吗?”
    “妾身不敢。”沈谣跪伏余地。
    太后亲自上前将人扶起,垂眸道:“是不敢,不是不恨。”
    沈谣哪里敢接话,起身扶着太后,二人向着御花园走去。
    “哀家这一辈子得罪过许多人,前半生为秦家谋划,后半生为皇室祈福,然而无论是秦家还是皇家皆无我容身之处,哀家百年之后怕是连个去处也无。”
    太后今日很有兴致,絮絮叨叨与她说了很多,多数时候是太后娘娘一个人在说,沈谣是个很好的聆听者,她话不多,却每每开口都能说到太后的心里去。
    “秦家女儿表面上尊贵无比,堪比皇室公主,私底下却被百姓们戏称虎姑婆,吃人不吐骨头。哀家更是其中的翘楚,连亲生儿子都不放过,可他们又哪里知道哀家也有苦衷……”
    慧昭太子乃太后嫡长子,亦是被她亲手所杀,这在本朝并不是秘密。在二十多年前的宫变中,她选择了秦家,牺牲了自己的儿子。
    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她似乎做出了相反的选择。弘光帝是她嫡次子,亦是她在世间唯一的子嗣。皇帝中毒之事的前因后果没有人告诉她,但她心中猜测与秦氏脱不了干系,太后娘娘将她召入宫中掩人耳目,让弘光帝争取最后的时间部署一切。
    沈谣知晓未来的这一年,大周朝将面临前所未有的动荡,然而她却被困深宫什么都做不了。
    太后走得累了便歇在凉亭里休息,让她有事自己先回去。
    她的确有事,为弘光帝炼制的药丸还远远不够。
    拜别太后,她沿着来时的路快步往回走,穿过梨园时不经意的一瞥,竟然发觉花圃中零星值着几株毒草,她心下好奇便跳入花圃中,仔细观瞧。
    皇宫这地方真的是藏污纳垢,沈谣认出毒草后便打算将其铲了带回去,谁知刚蹲下不久便听到了细碎的说话声由远及近。
    “皇上,念月是您的亲生女儿,她怎么能嫁给四皇子,何况他……”
    何况四皇子还是个傻子,如今整个京城都知道被皇室捂得甚严的四皇子是个痴儿。
    “这桩婚事是皇后娘娘请的旨,如今赐婚的圣旨已下,朕岂能朝令夕改?况且她究竟是不是朕的女儿尚未可知?”弘光帝面上虽是威仪模样,心中已是杀气腾腾,半月前皇后前来请旨赐婚,难得说了恭维的话,并以此作伐,言称只要他同意了这门亲事,日后再不追究太子娶沈氏女为太子妃之事,他随意问了几句周念月的相貌品行之后,便答应了此事,并亲自下了赐婚的圣旨。
    信国公周熠宁压下心中怒火,明明前些日子皇帝派人亲自调查过周念月的身世,如今却又装作不知。
    他从袖中摸出一张册子呈递给弘光帝道:“这上面是念月的生辰八字,当年为念月接生的稳婆亦可作证。”
    弘光帝自知此事抵不过,当年信国公夫妇入宫赴宴,他无意间邂逅醉酒的信国公夫人,见她生的貌美,尤其三寸金莲甚合他心意,便借故将信国公遣至外地巡查盐务,他自个儿却鱼龙白服潜入信国公府将人给糟蹋了,不仅如此他还时常借着太后娘娘的名义将人招入宫中欺辱。
    周熠宁六岁那年曾亲眼看到母亲被这位道貌岸然的皇帝压在身下欺辱,母亲时时以泪洗面,父亲更是常常酗酒不归,直至母亲生下念月后出血而亡。
    被人当面戳穿了谎言的弘光帝面上无光,冷冷道:“周念月乃信国公嫡女此事毋庸置疑,婚事照旧,若朕听到任何风言风语必拿你是问。”
    周熠宁垂下头颅,双拳捏得死紧,恭敬道:“是,谨遵陛下圣谕。”
    弘光帝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他抬起头,望着弘光帝离去的背影,双眸中的仇恨铺天盖地,忽然他转头看向沈谣所在的方向,冷冷道:“谁?”
    沈谣停驻不动,他却不依不饶,手中捏了块儿石子便要朝她击来,她自知躲不过整了整衣衫,缓缓从花木中走出。
    “是你。”周熠宁先是一惊,复又冷笑道:“倒是忘了恭喜你,嫁人不过一月又爬上了龙床,下次见你是不是得尊称一声娘娘?”
    他的声音比往昔多了几分尖利,更显杀气腾腾,显然是被方才弘光帝的推诿之词激怒,他此刻正在气头上,沈谣本不该惹他,偏偏她这些日子同样被流言蜚语缠得火气难消。
    她亦讽刺道:“比不得信国公,马上就要做四皇子的舅舅了。”
    “你!”他放在轮椅上的双手不由握紧,狠狠盯着他,好一会儿突然嗤笑出声:“真是好笑,我与你计较什么!”
    她亦不过是受害者,是如他母亲一般软弱可欺的弱女子。
    幼年时他亦曾怨恨母亲为何不反抗,更怨恨自己的父亲软弱无能,任由妻儿被人欺负,自己却如老鼠般躲在黑暗中苟且偷生。
    待他长大了才知晓世上有太多的无可奈何,有时候死才是最轻松的。
    沈谣见胸口起伏不定,察觉到他情绪的剧烈变化,想到方才自己无意间窥得的隐秘不由呼吸一滞,弘光帝不愿意撤回旨意,周念月嫁予四皇子,不仅仅嫁了个傻子,更是兄妹□□。
    如弘光帝所言属实赐婚圣旨乃皇后所请,那么皇后本人八成是知晓实情的,她此举又是何意?
    “你准备如何做?”周念月与她颇有交情,沈谣做不到无动于衷,更何况此事涉及到周念月的终生幸福。
    周熠宁凝视着她,嘴唇颤动,似乎说了什么,然而沈谣不仅没有听见一个字,甚至连他的表情也不看懂。
    那是一种奇异的,静默中透着死寂,死寂中又隐隐透着疯狂。
    沈谣完全猜不透他的意思,张了张嘴道:“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周熠宁瞥了他一眼,“我与宁王妃非亲非故,以后也不会有任何干系。我信国公府即便落魄至此,亦轮不到旁人可怜。”
    第113章 象姑
    弘光帝每日来慈宁宫用药,沈谣有无数次机会为周念月的婚事说情,然而她却一次都未曾开口。
    她隐隐有种预感,宫内将有翻天覆地的大事发生,兴许周念月的婚事另有转机。
    在宫中待了整整一月才求得太后娘娘旨意,回府探视宁王。
    沈谣回到颐园径直去了松涛阁却遍寻不到萧翀身影,见四周再无旁人,她唤出暗卫申五问道:“王爷去哪儿了?”
    申五有些为难,迟疑道:“王爷、王爷他去了象姑馆。”
    沈谣道:“带我去。”
    “沈书已经跟去了,您就不必去了,那地方不适合您去。”
    原本沈书伤好之后应该继续跟着萧翀,但被他赶回来了,是以只能先跟在沈谣身边,日后好寻机会重回主子身边。
    “为什么他去得,我去不得,究竟是什么地方?”沈谣蹙眉看向申五。
    申五实在有些难以启齿,他要如何跟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解释男妓馆。
    “象姑馆就是勾栏风月之地,只不过里面的妓子都是男性。”
    象姑馆准确来说应该念作相公馆,因“相公”二字日常使用频繁,为避免混淆,才谐音作了“象姑”。
    沈谣这才恍恍惚惚记得,自己似乎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过关于象姑馆的记载:今京所鬻色户,将乃万计。至于男子举体自贷,进退怡然,遂成蜂窠,又不只风月作坊也[1]。
    前朝男色盛行,京畿之地,男妓数万之众,呈狂蜂浪蝶之势,可见是如何的鼎盛。
    当今朝廷虽未明令禁止男娼,但士大夫之流若留恋小馆馆被参下一本,轻则杖责,重则丢官。
    萧翀去那腌臜之地作甚?沈谣有些气恼,她丢下自己一人竟是去了勾栏院。
    “带我去!”沈谣掷地有声。
    申五听罢愣了一下,忐忑地说道:“您穿这衣裳是进不去的,得换身男装。”
    沈谣挑了挑眉,不以为意道:“难不成象姑馆只做男人生意,不赚女人的钱。”
    申五差点被她的话惊掉下巴,结结巴巴道:“这、这倒不是。”
    只是有哪个女人敢大摇大摆地进象姑馆,以后还嫁不嫁人,名声还要不要了!
    到底还是顾惜着宁王府的颜面,沈谣不敢大摇大摆的以女装入馆。
    轻红浅碧一路苦劝无果,只得替她换装打扮,不过片刻功夫,美娇娥便成了雌雄莫辨的美少年。
    马车驶入章台街,此处遍布红楼楚馆,妓家鳞次,比屋而居。
    临近日暮,各家妓馆灯笼高挂,身着彩衣薄衫的男男女女涂敷颜面,或隐约于珠帘,或倚雕栏献媚,或徘徊花柳……
    处处可见游人浪子声色犬马,醉心酒色,各个魂迷色震,流连忘返。
    沈谣立在象姑馆门前,竟有些胆怯不敢前。
    倚门而立的少年轻袍缓带,乌发如云,露出胸前一片雪白的肌肤,端的是惹人怜爱。
    见沈谣在门前踟蹰不已,少年嗤笑一声,上前拦住她的肩膀,掩唇轻笑道:“小少爷定是头回来此,不必害怕,一回生二回熟。走,哥哥带你长长见识。”
    “阿嚏阿嚏!”男人身上的脂粉味实在太过浓郁,沈谣不住打喷嚏,用力推开身旁的男子。
    少年摸出一把金扇,轻轻扇了扇,笑道:“小少爷来这脂粉地,闻不得脂粉怎行?”
    “你离我远些!”沈谣皱了皱眉,伸出手臂阻挡他靠近。
    少年不仅不退反而更往前凑,直到一柄带鞘的刀横在眼前,这才讪笑着退开一步,抬头见是一俊秀的黑衣剑客立即缠了上来,媚笑道:“哇!哥哥你好生威武!”
    沈谣算是看出来了,这象姑馆的男子皆是亦男亦女,遇强则柔,遇柔则刚,趁着那人缠着申五,沈谣自行入内。
    大堂内人很多,俱是男子装扮,三三两两或舞或唱,亦有耳鬓厮磨,纠缠一团的,沈谣左顾右盼寻找萧翀身影,以他的身份必然在雅间。
    她寻思着找人问问,转悠了好一会儿也没找到管事的人,却是他自个儿被好几个人瞄上,沈谣见势不妙便连忙躲藏,转身时却与一人撞了个满怀。
    沈谣连忙致歉,那人却盯着她瞧了一会儿,嘴角一笑便走了。
    待人走远,沈谣目光沉了沉,悄然跟了上去。
    方才两人相撞时,她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苏合香,这香气中还混杂着其他香气,正是北鲜细作丢失的那根木簪上所散发的清冽香气。
    沈谣不敢跟得紧,怕被他发现,然而在转过一处连廊后她却遍寻不到人影。
    正疑惑间,身侧的一间屋门忽然自内而开,一身满身酒气的男子盯着他瞧了一瞬,一把将她拉了进去,醉醺醺道:“你便是新来的舒玉吧,怎地如此怠慢贵客,快给大人上酒!”
    甫进屋,沈谣见到屋内横七竖八坐着的几名男子吓得大气不敢喘,尤其是当中一人乌发横流,月牙色暗刻青竹纹外衫轻解,赤足横卧于花楠木嵌螺钿花鸟三屏塌上,修长手指搭在半曲的膝上,正合着屋内曲声有节奏地打着拍子。
    他似是听见动静正侧首看来,满室华光,独他神姿高彻,菡萏芙蓉,流眄生辉,似是认出她来,他勾唇一笑,飞雾流烟,媚在眼底。
    沈谣几乎在一瞬间被他夺去心魄,姬如渊这人本就生的美,尤其在他放浪形骸,有意营造之下,这份被压抑在绣春刀之下的英美之气骤然绽放,能在瞬间夺人神魂。
    “来,来坐我旁边。”一胡子拉碴的男子见到沈谣立即两眼放光,连忙起身迎了过来,伸手便要拉她。
    沈谣终于回过神,忙道:“我不是舒玉,你们认错人了。”
    “欸,别走啊!相遇即是缘,既然来了便与我等一起快活!”听她要走,又有两人起身向她走来,沈谣连忙回身开门,却被先前那人压住门板,狞笑道:“小公子生的真俊,怕是还是个雏儿,不如让叔叔们教教你余桃口齿、椒风弄儿之戏!”
    来到这里的人多是寡鲜廉耻之辈,哪里会在乎你是客人还是待售的货物,见到沈谣这般姿色绝佳之人,皆以为捡到宝了,自是不会放过。
    三人前前后后呈合围之势,尤其满脸胡茬的男子见着沈谣涎水都快流出来了,□□着再次向沈谣伸出魔抓。
    沈谣此时真的是怕了,惊慌地朝着姬如渊的方向奔去,后面那人已拉住她的衣袖正往怀中拖去。
    “啊——”拉着她衣袖的手骤然松开,男子捂着鲜血淋漓的手指痛呼不已。
    沈谣身子不由自主向前扑出,一张俏脸不偏不倚贴在了姬如渊□□的胸膛之上,脸颊下的肌肤冰冷透骨,酒香混着麝香之气瞬间充斥口鼻。
    明明他可以躲开的,他不仅不躲,还顺势揽住了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更深地埋入他的怀中,他眯起眼睛在她发顶嗅了嗅,轻笑道:“这么快便投怀送抱,可是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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