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不能毁在我的手上,”卡特罗挺直了腰杆,“就算眼前的安乐乡是用无数人的尸骨堆积而成也无所谓,肮脏的淤泥里也能开出圣洁的花朵。”
    “因此!”他一字一顿的说道,“我以王国总统的身份,命令你们,为国捐躯!”
    晏菀青看着交锋的二人,只觉得自己正被巨大的荒谬感所包围。
    半年前她还在向导学院当着全校第一,怀揣着足以被评为不切实际的梦想,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如何摆脱血色苍穹的纠缠,可如今她先是从护卫队的手里抢走了王国的大总统,然后又目睹了他与自己队友进行的一场荒谬绝伦的对话。
    而这场对话荒谬就荒谬在,从始至终,没有她这个第三人插嘴的余地。
    身为一介普通人的托马斯可以指着鼻子去质问和苛责身为大总统的卡特罗,而作为同样在这段对话中被决定生死的人——无论是在场的她还是不在场的莉安——甚至都没有置喙的余地。
    因为他们只是王国的武器,不是王国的公民。
    卡特罗说王国已经走到了悬崖的边缘,诚然,这是一句大实话。
    相比较于更加团结的联盟,王国这些年内忧外患不断:对内,元老院与军部的争锋相对、平民与哨矛盾突出;对外,毗邻的强国个和虎视眈眈,每一个都将这个快要分崩离析的国家当成了盘中珍馐。
    可在这一刻,晏菀青毛骨悚然,那是截然不同于被人盯上的另一种恐惧。
    如果当一个国家大部分的人都觉得一小部分同胞的生命不算人命,如果大部分民众都认为保卫自己的军队死的理所当然,那么就算能无数次的通过牺牲去力挽狂澜,它最终又能走到哪里呢?
    卡特罗的宣言是那么激动人心,讽刺的是,她偏偏从中体会到了叛军们的心情——王国已经无药可救了。
    无论如何,仅仅是维持现状,是达不到理想的彼岸的,在踏入漩涡半年后,晏菀清认清了这一点。
    可惜,她的感悟也好,体会也罢,在人微言轻之时,都一文不值。
    “你说服了我,阁下。”
    在良久的沉默之后,托马斯向卡特罗脱帽致意,然后他拉下了夹克的拉链,露出了衣服内侧密密麻麻的机械斥候。
    背着狙击枪、系着武装带的女哨兵在十分钟后到达了花店,她的脸颊因急速奔跑而泛红,额头上沁出了细小的汗珠,在听取了托马斯的汇报后,毫无疑义的接受了一次强人所难的临危任命。
    “我服从一号大人的命令,”她用堪称冷淡的语调对卡特罗说,“我将誓死保卫您的安全。”
    有了战斗经验丰富的莉安加入就意味着更加高效和妥帖的计划。
    “我计划用半个小时突破所有的关卡,这意味着我们需要更高速的交通工具,”女哨兵利落的安排分工,“花店门口有一辆送货用的小车,将它变成我们的冲关重器,托马斯,我只给你四十分钟。”
    机械大师闻言二话不说,带着他的斥候们扭头就向外走。
    “至于您,总统阁下,”莉安锐利的目光扫过卡特罗狼狈的衣着,“您需要去梳洗一下,再小睡一会儿,起码不要在剪彩时让人从外表看出任何蛛丝马迹。”
    城府深沉的老者闻言打量了她一下,不过并未提出异议。
    至此,房间里只剩下了莉安和晏莞青两个人。
    “我看过你在学院时的射击成绩,从哨兵的角度来看未免差强人意,不过放到普通人里就就是出类拔萃,”莉安一边说一边从武装带上解下了手/枪递给了她,“我知道你接触过远比我优秀的哨兵,就算仅此一次也好,请成为支撑我的搭档。”
    被委以重任的晏菀青接过枪,熟练的为它上了膛,金属冰凉的触感稍稍冷却了正在沸腾的血液。
    “我无法与你临时结合,”她说道,“但我会全力以赴。”
    这就足够了。
    得到了满意回答的莉安眺望着窗外的远方,突然提及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你知道吗?从最近的海港到帝都,全力疾驰的话,只需要一个小时的路程。”
    晏菀青不解的看向她。
    “纯种人类颁布的战时特殊指令让哨兵和向导的结合变成了一场儿戏,我们可以随时随地与刚认识的陌生人结合,再轻而易举的斩断连接。”
    莉安没有回头,眼睛里蒙上了一层薄纱。
    “我曾在战场上短暂的遇到过此生挚爱,又为了奔赴新的战场而抛弃了他,后来,我眼睁睁的看着他死在了自己面前。”
    不知为何,卢克曾经的话语不合时宜的在晏菀青脑海里响了起来:“我们组原来的向导在跟我分享链接的时候被捅穿了脑袋,莉安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那时候我才猛然明白,结合并不是提升战力的手段,而精神链接也不是说断就断的纸条,而哨兵和向导也不是互相利用的个体……从一开始,我们就是难以割舍的整体。”
    说到这里,莉安转过身面对着晏菀青,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当你和一个人精神结合的时候,你们之间就会产生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会互相保护,也会互相支撑。”
    “如果我死了,不要去管托马斯他们,你要向着最渴望的方向奔跑。”
    “对于我们这种人,本能有时候比理智更重要。”
    晏菀青不明白莉安的意思,但这不妨碍她记住对方的嘱托,就在她想要开口追问的时候,重新戴上了帽子和围巾的托马斯推门而入,彻底打断了这场意味不明的谈话。
    “我在仓库里找到了好东西,你们绝对会大吃一惊的。”他用轻快的语气说道。
    而事实上,在看到托马斯的成果以后,她们也确实大吃了一惊。
    “普洛梅丝三级装甲,明显是从退役的战车上扒下来的,”站在花店的仓库里,机械大师挨个展示自己找到的宝贝,“看看这个!白磷弹!这玩意儿在市面上已经禁止流通了,你懂的,因为太没人性。”
    “很显然,我们的花店主人是个隐藏的军事爱好者。”望着老板琳琅满目的收藏,晏菀青真是没有蛋也疼。
    “能住在市中心的有钱人总有些见不得人的爱好,”托马斯倒是不以为意,“也多亏了他们有钱没处花,现在不是派上用场了?”
    于是,在花店主人不知情的的赞助下,他的货车被托马斯完美改造成了战车,除了马力不太足以外,在条件如此简陋的情况下,就算是莉安也挑不出太大的毛病。
    而当他们将它开上路的时候,就成功的吸引了追兵的注意。
    离合、挂档、油门,再离合、挂档、油门。
    托马斯熟练的驾驶着货车在狭窄的街巷里横冲直撞,四周的枪声从零星到密集,无数子弹被包在车外的装甲挡下,他驱车冲破一道又一道的临时路障,再一次急转弯儿后,终于驶上了宽阔又整洁的王国大道。
    “考虑到那群傻蛋只允许符合贵族老爷审美的马车上路,现在一定是载入史册的时刻!”托马斯兴奋的声音从驾驶位穿到了后座,“第一辆疾驰在王国大道的蒸汽车!我就是创造历史的人!”
    “闭嘴!托马斯!给我看道!”抱着狙击枪守在车厢的莉安忍无可忍的吼道。
    “我早就说过!之后的一百年都会是蒸汽机的天下!”托马斯吼了回来,“我要让那群守旧的混蛋后悔到肠子都青了!”
    在蒸汽机和装甲的加持下,这辆改造货车势如破竹,守备军匆忙拉起来的屏障在普洛梅丝三级装甲面前脆弱的像是纸糊的,不时就会有惊慌的士兵在四处逃散。
    不知不觉之间,他们已经开到了中心街,道路两旁的建筑物也由一排排洋房变为了巍峨的高楼,莉安透过车厢的缝隙向外眺望,她认真的排查着每一栋高楼的顶端,然后在一闪而逝的风景里找到了自己熟悉的反光。
    “该死!托马斯!降速!有狙击手——”
    莉安才扯着嗓子喊道一半,对方的子弹已经穿过装甲的缝隙一下子射穿了开车人的脑袋。
    几分钟前还在为创造历史狂喜的机械大师不可置信的盯着挡风玻璃上的小孔,而在与弹孔对应的脑门上,则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小洞。
    而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只来得及踩下刹车。
    蜷缩在车厢里的哨兵在此刻将自己的爆发力展现的淋漓尽致,她一下子扑到了驾驶位,打开车门将托马斯的尸体踢了出去,然后双手猛打方向盘,愣是让车子滑出了一个歪歪扭扭的路线。
    “菀青!”她大吼一声,被点名的向导立刻递上了准备好的白磷弹。
    “哨兵,集中精力!将你的视觉调整到五度,其他感官调整到二度。”
    晏菀青隔着前后座对莉安低语,脚边正散落着花店主人所有的弹药收藏。
    莉安依言去做,然后猛的踢开车门,拔开插销,将手中的榴弹朝着狙击手冒头的方位狠狠的扔了过去!
    白磷在半空中与氧气接触,爆发出了灿烂的黄色烟火,超过一千度的高温足以将燃烧范围内的一切化为灰烬。
    “最后一关了。”
    用掉唯一一枚白磷弹的莉安抓紧了方向盘,她看着最后不到五百米的路程和调高视觉后清晰可见的一只只枪管,狠狠的踩了一脚油门。
    “抱头!蹲——”
    最后那一个“下”字永远卡在了女哨兵的喉咙里,一枚狙击弹穿透了不知何时被集火打烂的装甲,精准的贯穿了她的头颅。
    再次失去驾驶员的货车在油门的催使下偏离了轨道向着马路边冲去。
    会死的!
    晏菀青想也不想的踹开舱门,把大总统推了出去,然后自己也紧跟着跳下,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卸掉冲力。
    “轰!”
    身后的货车撞上了结实的墙壁,在爆炸后冒出了滚滚黑烟。
    晏菀青从地上爬起来,身畔是无法起身的卡特罗,远处是满满收紧包围圈的守备军,可奇怪的是她反而不感到紧张了。
    “砰!”
    一道黑影从高楼上坠落,在不远处摔了个脑花四溅,混杂着白色的血液溅到了她的皮靴上,变形的狙击枪砸落在了另一侧。
    但她半点也不害怕。
    因为久违的安全感已经重新降临了。
    第64章 无可避免。
    “嘶。”
    单膝跪地的姿势不可避免的扯到了腰部, 带着血槽的战术刀在那里留下了一个几可见骨的伤口,纵使有哨兵非人的愈合力,维克托也本能的倒抽了一口冷气。
    该死!
    一口气还没抽完, 他就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 柴犬不安的趴在身边,却连一丝呜咽都不敢发出。
    太、大、声、了。
    懊悔的咬紧后槽牙,哨兵望了望遗落在远处的狙击枪,一只手捂住伤口, 另一只手从腰间拔出了钩锁的前扣,眼神瞥向距离自己还有一个身长的窗户, 脑子盘算着破窗而出的可能性。
    靠着身后的墙柱, 矮个子哨兵勒紧了绑住伤口的布条, 而布条的主人几分钟前还在尽心尽力的为他调整射击角度, 然后就在突如其来的袭击里丢掉了性命。
    他还记得鲜红的血液是如何从侦察员被割破的喉咙里喷出来的, 溅满了狭窄的聚集点, 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 麻痹了哨兵的嗅觉。
    第六感在疯狂尖叫, 在那个生死关头, 维克托扔下了平日里如珠如宝的狙/击/枪, 就地一滚,几乎是凭借着不能远离了队友的尸体, 而直到他躲到墙柱后面,才发现腰间不知何时多了一道火烧火燎的伤口。
    把所有的喘息都压在了络腮胡里,悔恨和后怕交织的复杂情绪出现在了哨兵的心头。
    失去了搭档和武器也好,躲在暗处瑟瑟发抖也罢,最可恶的是,都已经被逼到了这个地步, 他还一次都没见过敌人的脸!
    然而,这一切其实都可以在一开始就避免。
    维克托和他的搭档并不是第一组受害人。
    早在他依靠侦察员的提示对着中央街上飞驰的货车开枪的时候,就闻到过一股若有若无的腥甜味,如果他当时再机警一点,就会明白这是同大楼的另一个狙击点用生命换来的警告,遗憾的是,被提醒的二人都把这当成了那个刚被傻吊的倒霉司机的血味,就这样错失了逃生的最好时机。
    其实想想也知道,他们所在的高楼与货车所在中央街距离遥远,就算是哨兵也不可能在不借助狂风的力量下嗅到一个刚死之人身上的血气——可惜,他们当时都太专注了。
    很明显,那个暗中的袭击者是一个战斗经验及其丰富的老手。
    这个家伙通过击杀货车司机的第一枪判断出了第一个狙击点的正确位置,在收割了他那两个可怜战友的性命后,又通过他紧随之后击杀女哨兵的子弹找到了他们。
    两人正面交锋的话,他没有胜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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