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房其珩出现之前,他俩实力半斤对八两,就像是狭路相逢的两头孤狼,谁也不服谁,而有房其珩在就不同了,压倒性的实力差距让她直接占据了头狼的位置,这二人自然就沦为狗腿子。
    “好了。”
    把两只“焕然一新”的鞋子穿回脚上,活动范围骤然扩大一倍的晏向导走路都带风了,只见她双手一掐腰,刚到膝盖的裙摆在风中划出漂亮的波浪线,然后刺出了几根无处安放的线头。
    然而摆了半天的姿势却没有得到想象中的回应,晏菀青诧异的回过身,发现房其珩正站的笔直,双目紧紧的盯着月台出口的方向,显然正处于戒备状态,于是她顺着后者的视线望去,就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黑衣男子。
    平凡无奇——这是晏菀青对他的第一印象。
    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长相平凡、穿着朴素,这些外部因素其实可以套用到生活中的大部分人身上,然而真正令她感到迷惑的是此人身上的奇怪气质,如果不是精神力也明明白白的确认真的有人站在那处,她总是忍不住觉得眼前的人影是脑子里产生的幻觉。
    “……那是一号大人的亲卫队。”
    在暗哨混迹多年的卢克悄无声息的靠了过来,他看样子也颇为紧张,或者说,用“如临大敌”来形容也不为过。
    晏菀青猜测他的反应就像是辛苦打拼了半辈子的无名小卒骤然见到业界大拿,惊讶带来的紧张和害怕分别占据了情绪的半壁江山,倒是属于兴奋的成分少到了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
    这让她想起了自己与一号哨兵的初见,就算私下里也曾把那位当做过人生榜样,那一晚也绝对称不上什么值得回味的美妙记忆,不如说,干脆用“噩梦”来形容还比较恰当。
    彼时,一号哨兵的出现引出了一场荒谬又残酷的军事审判,而眼下,这名正大步走来的男子,他的衣袍也宛若漆黑的鸦羽,掠过了在场每个人的心头。
    “大人在等你。”
    这是男子对晏菀青说的唯一一句话,他仿佛看不到围在她身畔的另外三人,说完便径直转身,也不去管向导能否跟上他的步伐,只是挺直了腰板,每一步都走的铿锵有力。
    在他的带领下,一行人穿过了川流不息的人群,来到了停在火车站外的雕花马车前。
    说来也怪,身为以速度和敏捷著称的哨兵,一号却对这种颇为过时的交通工具展现出了出人意料的偏爱,晏菀青还记得第一次会面时对方从马车上下来的场景,不疾不徐,带着老派电影里才有的从容和优雅,仿佛就连始终都愿意为她放慢脚步。
    那时候她以为这不过是人上人固有的骄傲和自信,与那些固守旧习的王国贵族并没有什么两样,可在此情此景之下,坐上了这辆马车,身旁是沉默不语的同伴,听着规律的马蹄声和车轮轧过泥土的细响,她突然有了一丝明悟。
    一号哨兵并不是不懂新式汽车带来的快捷和方便,她只是不需要而已。
    哨兵的一生好似即将爆裂的榴弹又似攀到顶点的烟火,转瞬之间就会燃烧的只剩灰烬,它已经足够绚烂也足够短暂,短暂到不再需要任何外力来为早就脱轨的疾驰添砖加瓦。
    对于一号哨兵而言,“等待”本身就是一封浪漫到极致的情书。
    挤进四个成年人的车厢寂静的可怕,三名身高腿长的哨兵都谨慎又克制的避免四肢与他人相触,与还有余力去揣摩原车主心思的晏菀青不同,他们的神经已经绷到了极致,神色里或多或少的展露出不安和烦躁,仿佛前面缓缓开启的并不是要塞的吊门,而是史前巨兽的血盆大口。
    没有任何人阻挡,马车顺利的驶进了罗杰斯要塞的大门,然而迎接他们既不是整齐的列队也不是繁荣的闹市,整座要塞空空荡荡,唯有透过窗户飘进来的空气中微微的腥甜,向所有人暗示了一个更为残酷的可能。
    晏菀青努力不让自己去深思其后蕴含的可怖深意,她早就过了天真烂漫又正义感爆棚的年纪,明白了命运暗中标好的价码有多么昂贵,因此,当双脚踩上还沾有暗红色痕迹的地面时,她倔强的没有低头。
    “没有哨兵能坦然自若的站在那个女人面前。”
    这句出自哨兵no.3的评语将一号无可置疑的强大实力展现的淋漓尽致,哨兵是彻头彻尾的丛林野兽,骨子里充斥着对强者的敬畏和服从,而当他们能够无所畏惧的站在老狼王面前的时候,往往也意味着他们已经拥有了取而代之的资格。
    可惜,大部分人连“站”在一号面前的机会都不会有。
    “大人在楼顶等你,”领路的黑衣男人在楼梯口停了下来,目光扫过遥遥缀在后面的三名哨兵,又补充了一句,“只等你一个人。”
    不得不承认,这大大出乎了晏菀青的预料,特别是当被拒绝会面的三名哨兵中有一号如假包换的亲生女儿的时候。
    然而,黑衣男人并不打算对此多做解释,他只是默默的退开,既为她让开了前路,也堵住了所有的后路。
    于是,晏菀青穿着那双敲掉后跟的皮鞋踏上了螺旋向上的楼梯,缺失护手的设计带来了坠落的恐惧,她努力稳住脚跟,迫使自己的视线集中在眼前的台阶,而不是足以令人晕眩的高空。
    “我喜欢你的表情,里面充满了畏惧感。”
    当女孩踩上最后一级台阶时,平静的女声从她头顶响了起来,在罗杰斯要塞最高的瞭望台上,一号哨兵倚靠在栏杆上,黑色的波浪长发在风中飞舞。
    “心怀畏惧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重要的是怎么怀抱着它前进,无知者向来无畏,可那也毫无意义。”
    “当然,我说的畏惧并不指的是畏惧我。”
    说到这里,她转过脸来,对着晏菀青展颜一笑,“日安,菀青,你的气色比当初在法庭外好多了。”
    “那时候我才刚毕业,满心以为能凭借着自己的本事杀出一条血路,却被现实狠狠的扇了一巴掌,脸色当然不会好看。”晏菀青实事求是的说道。
    “啊,我还以为是因为阿琛要被关进监狱,你感到伤心欲绝呢。”一号善意的调笑道,“我对我儿子的脸可是很有信心哦?”
    晏菀青拒绝回答这个羞耻度爆表的问题。
    “你一定觉得我是个糟糕的母亲吧,”房暄容捋了捋飞舞的鬓发,“把儿子扔进监狱,对女儿拒而不见,就连儿子好不容易心动的女孩,我也要好好掂量一下价值和潜力,像一个吝啬又市侩的商人,硬要把一枚金币掰成八瓣。”
    “如果一个人的目标从来不是当一名贤妻良母,那我们也没必要非要用贤妻良母的标准去要求她。”晏菀青缓缓说道,“有资格评判您的不是我,而您也不需要我来指手画脚。”
    “……我再一次觉得,阿琛能像他爸爸真是太好了,”一号哨兵笑了起来,“起码看女人的眼光好,不像我,挑男人简直像个瞎子。”
    然后她伸出了手指向远方,“你看那里。”
    晏菀青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那是湛蓝的天空与铅灰色大地的交界处,她看到了宛若米粒大小的城镇与山川,而一道昏黄色的长线,正醒目的横亘于布满了温柔色彩的画布上。
    她眨了眨眼睛,黄线没有消失,然后她又眨了眨眼,黄线反而又近了几分,于是,她明白了,那不是视网膜上的错觉,而是军队前进时扬起的沙尘。
    有一只规模庞大的军队正在飞速向罗杰斯要塞靠近,在太阳升到最高点之前,就能够军临城下。
    “我有个任务要交给你,”面对着即将到来的战役,一号哨兵冷静的说道,“是一个非常非常艰巨的任务。”
    “我要你以战斗英雄的身份活着离开这里。”
    晏菀青愕然抬头,迎上了却是一双铁石般坚硬的眼睛。
    “你要英勇作战,然后活下去,”房暄容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这座要塞的所有人都可以死,唯有你不可以,哪怕被埋在尸山血海之中,哪怕啃食同伴的尸体,你也要活下去。”
    这么说着,她用手捧住了女孩的脸庞,“我说过吧,我是吝啬又市侩的商人,我的每一枚金币都不容浪费。”
    “活下去吧,”一号哨兵俯身凑到了她的耳畔轻声说道,“唯有这样,你才有资格去购买命运的赠礼。”
    第73章 永夜。
    即便是在很多年以后, 晏菀青还是会在午夜梦回时辗转反侧,白日里被层层枷锁禁锢的恐惧和绝望在寂静的夜晚里蜂拥而出,肆无忌惮的侵占着从头发丝到脚指头的每一分温度, 毫不客气的将她拖回了被血色浸染的那一天。
    卧房里抖动的烛火恍如一颗颗燃烧的巨石, 兜头盖脸的向她砸了过来,而家具摆设投下的阴影则像是干涸后泛黑的血迹,带着令人作呕的腐臭。
    在恍惚之中,她掀起被子下了床, 光着脚踩在冰凉的木质地板上,抬起步来, 却被记忆中趴伏在地的尸体绊的跌跌撞撞, 等到她走到床边, 一把拉开厚实的窗帘, 便看到了那一轮明月——皎洁、明亮, 一如她当年在战场上看到的样子。
    “别发呆!”
    怒吼声从头顶传来, 叫不出名字的哨兵扯着后衣领将她从敌人的刀锋前救了回来, 利刃刺入□□的声音紧随而来, 温热的液体打湿了她的前襟, 也终结了女孩因精神链接断裂而导致的短暂失神。
    “哈……”晏菀青捂住了嘴, 压住了喉咙里传来的干呕声,这倒不是因为眼前死状凄惨的敌人, 而是因为刚空下来的大脑又接收到了新的信号,断裂的触手开始组建新的链接。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这名救了她一命的哨兵就取代了倒在地上的前任,曾为了她新的临时搭档。
    一号哨兵的护卫队人数大约在半百左右,而向导只占了其中的一成,这也就意味着, “战时特殊指令”在这里会被贯彻到底,临时的精神结合如吃饭喝水一般普遍,而精神链接的断裂往往意味着一方已经战死。
    在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战场上,“哨向结合”已经没有了令人遐想的暧昧,只是维持生存和战斗的必要手段。
    精神链接过度频繁的断裂和重塑令晏菀青的脑袋隐隐作痛,经过一个白天的演练,战场辅助的要点她早就烂熟于心,几乎是在链接重塑成功的那一霎那,她就为新搭档张开了足够牢固的屏障。
    然后,她就被对方一下子按进了死人堆里,浓郁的血臭味钻进了毫无防备的鼻腔,冲的她头晕脑胀。
    厮杀声重新在头顶响起,短兵相接的声响耳熟到了麻木,晏菀青强迫自己紧贴着地面躲在尸体下面,利用弥漫的血臭味来迷惑敌方哨兵的嗅觉。
    自联盟的军队在清晨发起第一波冲击,这场必输的战役已经持续了足足十四个小时。没有多余的叫阵和交流,联盟从开始就像疯狗一样试图冲进这座号称永不落陷的堡垒,不计代价、不计人数,他们几乎是人命堆出了通往要塞大门的道路。
    然而罗杰斯要塞不愧为“永不落陷”之命,即便是在悬殊的人数劣势面前,一号哨兵他们也可以通过依仗它本身的坚固来与对方进行周旋。
    于是战局僵持到了被昏黄染遍天空的傍晚,联盟军队堆积在要塞的城墙下,眼看双方就要对峙到天荒地老,一名瘦弱的身影避开了所有人的视线,打开了吊门启动的机关。
    那是一名原住民少女,她亲眼目睹了自己的亲人朋友被到来的一号哨兵屠杀,满怀愤恨之下,亲手打开了要塞的大门,想要让联盟的军队为自己的亲人复仇。
    晏菀青忘不了在少女歇斯底里的怒骂声和敌人冲破城门的嘶吼声中,房暄容嘴角绽放的那一抹笑容,她不敢深想为什么一个普通人能侥幸从首席哨兵的护卫队手中逃生,也不敢深想为什么一路上的哨兵都对她视而不见,她只能跟着护卫队从城门上撤退,收缩到了要塞的内部。
    战场的局势自这一刻起被完全扭转,丧钟已经在王国这一方的耳畔敲响。
    一阵尖锐的疼痛传来,稳定不久的链接再次断裂,她觉得身上突然一重,赶紧屏住呼吸,精神触手小心翼翼的探了出去……
    死人、死人、死人、死人……身畔一具具毫无生命波动的尸体令她更清晰的明白了自己正身处何等残酷的境地,而就在她即将放弃的时候,一股微弱的精神波动从不远处传了过来,被精神触手准确的捕了个正着。
    这、这是……
    晏菀青猛的蹿了起来,她用尽力气翻开了倒在身上的尸体,连滚带爬的来到了精神波动传出的角落,在死人堆里,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卢克。
    但是躺在那里并不是她记忆中那个举止粗鲁却经验老到的哨兵,此时的他依靠在肮脏的木箱子上,右手和右腿不翼而飞,肚子破了一个大洞,隐隐约约能透过狰狞的伤口看到暗红色的内脏,听到有人来了,男人掀了掀眼皮,嘴唇微不可查的动了动。
    来不及多想,晏菀青立马趴下身子,将耳朵凑到了他的嘴畔,努力气音里辨别对方的话语。
    “……嘶……后……去……”
    卢克唇瓣张张合合,血沫堆积在嘴角,每发出一个音都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般艰难。
    “……躲……哈……我……后……嘶……面……”
    躲到我后面。
    晏菀青停下了摸索腰间医药包的动作,她僵着脖子顿了顿,深深的看了一眼同样在凝视她的卢克,然后轻轻抬起后者的上半身,发现了木箱与墙壁之间存在着狭小的空隙,正好被他用高大的身躯挡了一个严严实实。
    对于成年人来讲,这个空隙未免有些过小,即便是纤细的女子也很难缩进去,在试了几次都无果的情况下,她咬了咬牙,抬起右手放到了左肩上。
    “唔!”
    痛呼被堵在嘴里变成了闷哼,女子的额头上沁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她的左臂以无力的姿势耷拉在身上,整个从肩膀上脱了下来,可等她再一次尝试的时候,身体就正正好好的卡在了缝隙当中。
    晏菀青让自己面对着卢克带有浓重血腥味的身躯,透过他勃颈处的缝隙,她第一次看清了要塞广场上密密麻麻的尸体,它们有些来自于几分钟前还与她并肩作战的同伴,可更多的都穿着属于联盟的条纹军服。
    从清晨到午夜,从天明到天黑,晏菀青记不清自己的身边到底站立过多少人和他们是男是女,然而在此时此刻,看着被死寂笼罩的要塞,她陡然明悟了一条格外残酷的事实——一号哨兵想要的并不是你死我活,而是同归于尽。
    以一换三、以一换五,乃至以一换十……护卫队所做的仅仅是拉更多的人为自己陪葬,可即便如此,在战斗至山穷水尽的现在,联盟的军队依然还剩余着近百人,正在谨慎的搜寻着战场上的活人,而王国这边,恐怕连个像样的战士都拿不出来……
    不,不对。
    还有一个人没露面。
    玻璃炸裂的脆响在头顶响起,晏菀青寻声抬头,就看到有人从指挥室所在的高塔上轻松跃下,来人的身体绷成了一道完美的弧线,几乎与天边的皎月相重合,她稳稳的落在了地上,站直身体时顺手拔出了腰间的军刀。
    房暄容,在所有的下属慷慨赴死之后,她终于离开了自己的座椅。
    被落地声吸引的联盟士兵像是被她华丽的登场方式所震慑,一时间竟没有人上前,直到后者发出了一声轻笑,才如梦初醒版警戒了起来。
    “嘭!”
    第二声落地声响起,紧跟在一号哨兵后面的房其珩也跳了下来,她远没有母亲那么游刃有余,身体几不可查的缓了一下,而就是这一下,让她被一号哨兵干脆利落的踢飞了出去!
    “这就是血色苍穹首席哨兵的实力吗?我可不记得自己生过这样的废物。”
    嘴上这么说着,一号哨兵却冲向了因这突如其来的发展而呆立的联盟士兵,她像是一道穿梭在军队中的闪电,所到之处唯有飞溅的鲜血和躯体落地的闷响。
    晏菀青只觉得自己的眼睛在这一刹那变成了摆设,三四个房暄容同时出现在了她的视网膜上,维持着某个单一的动作,于是她用力的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却连一开始的残影都没有捕捉到。
    无法阻挡、无可匹敌,这便是首席哨兵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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