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根结底,他们不是一个层次的人。
    虽说新社会人人平等,可一个普通工人跟一个大学老师,即便出现在同一个地方,除了工作原因不得已或是出于礼貌打声招呼之外,还有什么非说话不可的理由么?没有。
    再退一步,哪怕他们是一男一女的普通恋人,能正大光明地跟旁人介绍说这是我的谁谁谁,可如此不对等的教育背景和社会地位,总难免叫人在背后议论一句门不当户不对,更何况他跟他连被嫌弃门户不当的资格都没有。
    贺远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些,他不敢想他们究竟能走多远,甚至都不敢期待太远。可尽管如此,他依旧控制不了自己的目光紧紧追随着苏倾奕。
    他觉得自己的心尖上仿佛拴着一根线,线的另一头连在苏倾奕身上。那人每在自己脑中闪现一次,这根线就被抻拉一下,每在自己面前晃过一场,这根线就被狠拽一把再打上个结,每个线结都拴着贺远的一腔心思,有爱恋,有仰慕,有欲念,还有隐隐的心虚跟惭愧,但无论哪一种,都包含.着单纯的想念。
    ——他想见他,想跟他说话,想听他说话。
    这天车间难得没有加班,贺远神不守舍地回到家,又心不在焉地吃过晚饭,便再也坐不住了。他洗了把脸,换了身平时的衣裳,跟冯玉珍说想出门一趟找唐士秋。
    “这都晚上了,有什么话不能白天说啊?”
    “最近老加班,没工夫见面,说不上话。”贺远随口扯了个理由。
    “那行吧,道上当心点儿,要是太晚了干脆就跟他那对付一宿吧,别来回折腾了,夜里怪冷的,再说也没车了。”
    贺远赶着最后一班电车去了苏倾奕的学校。他实在等不了了。他头一回觉得想一个人竟会是件如此矛盾的事——既甜蜜无比又委屈至极。
    第15章 第15章
    今年的春姑娘似乎格外害羞,一直拖拉着不肯露面。眼下已立春小半个月,这天却半点没有回温的意思,几日前甚至还下了场不小的雪,直到现在路上的积雪也仍未消尽——白天被太阳一晒化成了水,待到傍晚经冷风一吹,重又结了冰碴,人走在上头吱吱作响。
    贺远赶到苏倾奕宿舍楼下时,已是满身寒气。他没有立刻上去,只立在不远处的树底下盯着苏倾奕宿舍的窗子看。
    屋内已经挂上了窗帘,映着暖黄的光。贺远默默看着,有那么一瞬他简直觉得就这么守着就好——就这么守着,心头的那份委屈便能随风消散,余下的只有浓稠到能拔.出丝来的甜。
    不过看到最后,他还是跺了跺脚,进楼敲了门。
    “谁呀?”
    一声“我”硬是被粘在了喉咙,没能吐出来。
    苏倾奕以为是隔壁老师临时有事找自己,嘴上习惯性问着话,心里倒未作他想,只在睡衣外头披了件毛衣就起身开了门。
    “贺远?”
    “苏老师……”
    苏倾奕见着来人,显得有些不敢相信,愣了两秒才注意到贺远冻得发红的鼻尖,赶忙伸手把人拽进了屋。
    “这么晚你怎么过来了?”苏倾奕关好门,也顾不得平日里的待客之道,就这么站在门边歪着头打量贺远。
    “我想见你。”贺远看着他,面上神情读不出明显的情绪。
    苏倾奕笑了起来,伸手去拉他的手。
    “手这么凉,冻坏了吧?”
    “……没事儿。”贺远摇摇头,视线却一直没离开苏倾奕的脸,好像一个不留神对方就会消失不见似的。
    “别站着了,过来坐。”苏倾奕把贺远让到床上,回身倒了杯热水递给他捂手。
    “那个……你,你别忙了。”贺远接过杯子,见他又俯身在床脚下不知道翻着什么,赶紧磕磕巴巴拦了一句。
    “给你找双拖鞋,你手那么凉,脚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换双鞋松快一下还舒服些。”
    其实刚才贺远进屋的时候,苏倾奕就注意到了他脚上的鞋,鞋尖有些发潮。想也知道,外头残雪未消,天黑了路上灯又暗,他一路过来难免就把鞋子搞湿.了。这样的天,穿着半潮的鞋,不难受才怪了。
    贺远本还想拦他,但见他低着头忙活的身影,又有些舍不得打破这份温馨,于是没再开口。
    “抬脚。”
    贺远还发着愣,苏倾奕已经蹲到他跟前,见他半天不动弹,抬手拍了拍他的小腿,示意他脚起来些。这人倒真是一个指令一个动作,这一拍果然动了,可脚刚抬了一半,又恍然落了回去。
    “别别,我自己来就行……”
    “你别动了,我来吧。”
    “别……真的,还是我自己来吧。”
    贺远忙弯下.身要拉开苏倾奕已经放到他鞋面上的手——迄今为止,除了他妈,还没有人为他这样做过,他实在有些承受不起。
    苏倾奕却固执地抽回了被拉住的手,完全没有让开的意思,语气也不再商量,“你端着杯子不方便,还是我来。”说完便将身子放得更低,半侧着头解开贺远一脚的鞋带,从最上头开始一点一点把带子整松,方一手握住他的脚踝稍提起来些,另一手绕到脚跟处,缓缓将鞋子拽了下来。这一拽似又感觉贺远的袜子也有些潮,便道了句,“你等一下。”起身去门后扯了条干毛巾回来,重新蹲下.身,先将湿.了的袜子褪.下来跟鞋子放到一起,再擦干脚,这才套上拖鞋。接着又把这套.动作在另一只脚上重复了一遍。
    如此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却肯放下.身段为自己做这样的事,贺远的心砰砰跳得厉害。他有些紧张,也有些难为情,可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一种滋味自心底不声不响地漫了上来——恍惚中他还觉着有几分享受,不是作威作福的享受,是那种被在乎的人悉心照料的熨帖。
    在贺远不长的人生中,只有家人曾给过他这种体验,可就在今晚,苏倾奕也给了他同样的温暖。
    “暖和下来就把外套脱了吧,要不再出门容易受凉。”
    “…………”
    “贺远?”见他没反应,苏倾奕又叫了一声。
    “……啊?”
    “你今天是怎么了?怎么总发呆?”
    “……没,我,你刚说什么?”贺远显然还没完全从刚才那股复杂的心绪中抽回神来,满脑子仍旧是苏老师替自己换鞋时侧头淡笑的脸。
    苏倾奕有些无奈,朝他略抬了抬下巴道:“外套脱了吧。”
    贺远刚才进门时全没心思注意别的,现下听对方一提才感觉出热来,忙起身撂下水杯,脱了外套。苏倾奕十分自然地接了过去,回身把贺远刚脱下来的鞋一拎,走去屋门旁边摆好,又把外套捋顺了挂到衣架上。
    贺远的目光追着他,随着他的动作看了眼摆在一处的鞋,又抬眼瞅了瞅挂在一起的衣裳,突然想起贺绍峰难得回家的那几次,他妈也是这样乐此不疲地一通忙活,于是脱口而出道:“苏老师,你可真够贤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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