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如姜芸所猜,安昀肃出去想办法了。可他能有什么办法,不过是去找邢纪哲看看能不能帮得上忙罢了。
    昨晚一直等到十一点多,安昀肃都没见邢纪衡回家。其实往常也不是没有这样过,医院偶尔忙起来,邢纪衡有时候也半夜才回来,可这天安昀肃就是反常地翻来覆去睡不着,莫名心慌,十二点多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出门去了医院。
    可刚到医院门口,他的心就彻底凉了——大院儿里一群红卫兵吵吵嚷嚷,墙边蹲着一排穿白大褂的。
    安昀肃进不去医院,只能躲在院门外透过一点光亮费力地找寻邢纪衡,边找边在心里存着最后一丝希望,希望他只是在加班。可事与愿违,没多久他就在那排人里瞥见了那个跟自己已经同床共枕了二十几年的身影。
    邢纪衡太好认了,他虽已年近五十,可始终腰杆挺直,这么多医生蹲在那里,大部分都是耷拉着脑袋抱着腿,有几个女医生还在小声哭着,只有他直直地靠在墙上,两条胳膊搭在膝头,眼神盯着前方不知道看什么,面上的神色看不清,但猜得出应该也很平静。
    安昀肃躲在原地一直看着他,直到一群医生被推推搡搡地又带进了医院大楼,他依然没有回家。怕待在门外被进进出出的红卫兵看见,他走得远了些,躲在树丛里喂了一晚上蚊子。其实他也知道自己待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甚至都看不见邢纪衡,可腿就是迈不动,就是不想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再说他就是回了家也睡不着,还不如离得近一点,心里许还能踏实些。
    天亮以后,医院人多了起来,安昀肃混进楼里找了一圈还是没能找见邢纪衡,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办公室在哪里——这是他第一次到邢纪衡工作的地方来,以前从未来过,其实他内心深处对于两人的关系始终是感到自卑的,自卑到甚至不愿出现在邢纪衡正常的社交圈子里。
    老实说,他一直不想承认这一点——邢纪衡再爱他,对他再好,在他心里,从来也没有把自己跟对方摆到过同一个高度上。究竟是为什么安昀肃自己也说不清,或许只是因为从十五岁起,不管他跟什么样的男人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在一起,他都是低人一等的。
    习惯了吧。
    实在找不到人,安昀肃心神不宁地从楼里出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他定了定神,决定还是先回家一趟——昨晚出来那会儿心慌意乱的,他忘了有没有锁门,万一有人抄家可就麻烦了。
    待到家一看,果然没锁门,他进院儿洗了把脸,换身衣裳,再出来准备去找邢纪哲的时候正好碰见买菜回来的姜芸,姜芸这才知道邢大夫也出了事。
    “二哥,你给帮忙想想办法吧,纪衡怎么能是阶级敌人呢,他没犯过错误啊。”安昀肃去了公安局找邢纪哲,把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后,又哭丧着脸恳求了一句。
    邢纪哲听到一半时心口就沉了一下,但面上好歹比他冷静一些,皱眉点头道:“有办法我肯定会帮的,你放心,待会儿我就去看看怎么回事儿。”这些年邢纪哲在单位的位置一直都很稳,虽不是一把手,说话却也还是有些分量的,医院的事儿尽管不归他管,可这个节骨眼儿上帮忙问问,打听打听情况总还是没问题的。
    “纪衡都快五十了,他哪儿受得了挨打……”安昀肃眼圈有些红,“这几天我看见街上……他们打人都狠着呢。”
    “我知道,”邢纪哲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似是也没什么底地安慰了句,“不会有事儿的……”说完又叹了口气,“唉,昨儿刚从大哥那儿回来,老三这儿又出事儿了。”
    “大哥怎么了?”安昀肃吸了吸鼻子,稍微缓了下情绪。
    “给抄.家了,”邢纪哲的表情也很不好看,“他们那条街闹得更厉害,住的全是有头有脸的,你琢磨吧。”
    安昀肃一听就明白了,解放以前的租借区全是小洋楼,即便是解放以后,能住在那里的大多也都不是一般人,更别提家原本就在那里的旧时资本家了,抄.家自然是首选目标。安昀肃担心道:“那大哥他们没事儿吧?”
    “人倒是没什么事儿,就是家抄得也不剩什么了,大嫂吓得够呛,昊宇说这几天他在那儿住……”邢纪哲摇了摇头,“幸亏大哥这已经退休了,要不然单位那头没准儿也不好弄。”
    今年年初的时候,邢纪文因为身体原因提前退休了,当时还觉得有点可惜,现在看来也不全是坏事。虽说当年“三.反五.反”跟“反.右”他都没被波及,但不保证这回也一定能平安度过。不过人已经不在单位了,总要好得多,街道上再怎么折腾也抓不出他什么大错,家抄完了估计也就消停了。
    “人没事儿就好,”安昀肃松了口气,接着又叹了口气,“纪衡那儿……急死人了。”
    “已经这样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也别太着急了,我看看情况然后再想办法,”邢纪哲顿了顿,又斟酌着补道,“昀肃,有句话我想提醒你……”
    “什么话你说。”
    “可能你不爱听,但我真是好心提醒你,”邢纪哲稍微组织了一下语言,“老三那儿要是你说的这种情况,我琢磨着抄.家肯定也躲不过去,你最好回去拾掇拾掇,千万别让人看出来你们俩住一屋。”
    安昀肃闻言先是愣了愣,接着又连连点头道:“对,你说的对,我这就回去。”——他没办法把邢纪衡弄出来,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安昀肃赶紧回了家,嘁哩喀嚓地收拾起来。他把最小的一间偏屋打扫出来,将自己的东西搬了进去——他们一直对外说俩人是远房亲戚,但这个说法真等到抄.家的时候肯定瞒不过去。安昀肃想着,到时候就半真半假地说自己以前是在邢家做事的,解放以后没地方去才留下来的,跟邢纪衡只是合住而已。
    折腾完了这些,安昀肃又把他俩的照片和邢纪衡这么多年送给他的各种礼物收拾到了一起,想找个地方藏起来。其实他不心疼钱和贵重物品被抄走——说实话要真什么都抄不到,恐怕到时候更麻烦——他唯独舍不得的就是这些东西,这是他们俩在一起这么多年留下的所有记忆。
    安昀肃犹豫了半天,觉得藏哪儿都不安全,就在他在院子里瞎转悠的时候,苏思远推门进来了。
    “安叔叔,你干嘛呢?”
    “……哦,是你啊,”安昀肃吓了一跳,连忙提醒道,“赶紧把门关上。”
    待俩人回了屋,安昀肃给苏思远拿了点水果,看着他吃的时候,突然问道:“小远,你说什么地方藏东西最不容易被发现?”苏思远这孩子平常就调皮捣蛋,满肚子坏主意,安昀肃想着这些事问他没准还真能问对人。
    苏思远一听果然立马来了精神,好奇地问:“你想藏什么?”
    “就这个。”安昀肃指了指桌上的铁盒子。
    苏思远左右打量了几眼,说:“这么大个儿只能埋起来了吧。”
    “埋起来?”
    “这个塞哪儿也塞不进去啊,”苏思远挠挠头,“安叔叔,你藏它干嘛?”
    “我怕抄.家的时候被抄走。”
    苏思远恍悟地连连“哦”了好几声,把啃完的苹果核往桌上一扔,抹抹嘴道:“那这里头都是值钱的玩意儿了?”
    安昀肃也没管这十岁的小孩儿是不是能听懂,只像是对自己说似的笑着回了句:“对我来说是无价的。”
    “那……”苏思远琢磨了片刻,突然眼神一亮,“要不你给我,我埋我们家,我们家没人抄。”
    安昀肃知道他说的“我们家”是指贺远家,这倒是没错,贺远那儿应该没人会去抄.家,可转念又想到苏倾奕,还是问了句:“你爸爸那里……没人去抄.家么?”
    “没有,”苏思远摇摇头,表情有几分得意道,“贺叔叔说他们不敢。”
    实则贺远说这话并非是自我安慰,前些日子他突然也被厂里叫去谈话了,因为贺绍峰的历史问题。不过问来问去,人毕竟已经不在了,而且还是以人民志愿军的身份牺牲的,加上他参加国军那阵儿贺远还是个孩子,文.革.委的人核实完情况后,倒也就没了后文。
    可贺远心里却一下没了底,后来还是周松民提醒他说:“诶,你爸原先不是有张相片么?那个准能管用。”
    贺远这才赶紧回家找了一通,在他爸妈那屋的抽屉最底层翻出来了那张照片。这不是一张普通的照片,是解放以后贺绍峰在部队拍的,之所以一直被好好收着,是因为这照片正好拍到了毛主.席下部队视察时跟解放战士握手的画面——贺绍峰其实只是个营长,但很幸运地跟毛主.席握了回手,这差不多可说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荣誉了。
    贺远记起来他以前的确看过这张照片,当年贺绍峰连带家信一起寄回来的,收到信的时候冯玉珍看了好久,之后这张照片就被珍藏了起来,没想到现在又派上了用场。
    贺远给它弄了个相框,挂在了堂屋的墙上。有了这个,看谁还敢来找他的麻烦,苏倾奕学校那头想抄.家更是门儿都没有——毛主.席可看着呢。
    当天,苏思远破天荒地主动回了家,吭哧吭哧在院子里挖坑的时候,贺远正好进门。
    “诶你怎么跑回来了?你干嘛呢?”
    “……没干嘛。”
    “没干嘛?”贺远走过去,踢了踢被翻乱的土,“你小子怎么还学会说瞎话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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