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安昀肃想起当年的那一幕也有点想笑,“就前两天跟他妈一块儿来看我,我这才知道她今年也跟你考了一个学校。”
    “啊?”苏思远挠挠头,没反应过来似的,“她才多大啊就考大学?”
    “再过生日就该十八了,”安昀肃感慨地摇了摇头,“你说你们都这么大了,我能不老么。”
    苏思远张着嘴愣了半晌,杨语桐在他的记忆中还是那个豁着牙傻乐的丫头片子,这怎么一转眼都上大学了,时光简直堪称飞逝。
    他愣神的工夫,邢纪衡进来了。
    “诶,小远来了?”
    “邢叔,”苏思远回过神叫了一声,看见他身上的白大褂又补了句,“您这还发挥余热呢?”
    按说邢纪衡今年本该退休了,但院领导找他谈过话,那意思现在各个科室都缺大夫,尤其缺有经验的,新来的见习医生是不少,可终究都顶不起事儿,话里话外还是希望他们这些有经验的老大夫能多留两年,带带新人。
    安昀肃当时也劝他,说六十岁还不老,再贡献两年学识也挺好。邢纪衡这才延迟了退休时间,不过也没有以前那么忙了,起码不再值班,除非必要,基本上每天都能按点儿下班。
    “是啊,再干两年。”邢纪衡答完一句,走去床边看了看安昀肃的情况,“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
    “晚饭想吃点儿什么?我去食堂看看。”
    “什么都行,清淡点儿的,”安昀肃说完又拽了拽他的衣角,“你待会儿陪我吃完饭就回家吧。”
    “没事儿。”
    “这都好几天了,”安昀肃听他这话有点着急,“白天上班晚上陪我,你还当你二十岁啊?”
    “今儿晚上我留下吧,”苏思远见状赶紧接了一句,“反正我也没开学,在家待着也没事儿,让邢叔回去歇歇吧。”
    “就是,今儿让小远陪我。”安昀肃破天荒地没有推拒,“你回去休息休息吧,这几天都没好好睡过觉。”
    邢纪衡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回了句:“我先去买饭。”就出了病房。
    其实他也不是不累,他只是不想错过任何一个能看见安昀肃的机会。作为医生,他知道安昀肃的病或许撑不了太多年,往后犯病恐怕只会越来越频繁,却不一定每次都能化险为夷。他是真的害怕哪一天看见的他会是最后一面,那种场景他甚至都不敢想。
    当晚吃过饭后,邢纪衡最终还是被一大一小硬生生推出了病房,无奈之下,只好唠唠叨叨地又嘱咐了两人半天,才算是认命地回了家。不过转天一早还不到七点就又来了,见安昀肃睡得平静,苏思远也趴在床边美梦正酣,便没打扰,只看了一会儿就轻手轻脚地离开了病房。
    一九七九的春节,在群众的强烈呼吁下,很多地区恢复了假期。贺远厂里也通知放三天假。照着这几年的惯例,三口还是在周松民家吃的年夜饭。本来想叫上安昀肃跟邢纪衡,但他俩执意谢绝了,倒也没随便找个理由搪塞,只实话实说今年想过个两人的春节。
    说来自打文.革时被揪斗,安昀肃到现在也没再上过一天班。一来是平.反政策还没落实到他头上,自然没办法恢复工作;二来,安昀肃已经犯过一回心脏的毛病了,邢纪衡担心他身体吃不消,打心眼儿里不乐意让他出去上这个班。虽然这话从没当面说过,但安昀肃了解他,见他一直没提过街委会的事儿,就明白他是怎么想的了。
    其实他自己对这个工作也没什么怀念之感,倒不是对组织上有怨怼情绪或是什么,只是真觉得这个班上不上无所谓。
    说实话,两人刚在一起那会儿,他不工作,邢纪衡养着他,他心里是别扭的,但那时家里事事都是邢纪衡说了算,他不想惹他不快,便也没提过这份心思。后来国家解放了,终于有那么个机会自食其力时,安昀肃便再也忍不住了。他并不是在乎那点儿工资,但他毕竟是个男人,总待在家里等着邢纪衡下班回来,心里难免不是滋味。再后来又赶上了文.革,那会儿是想上班也上不了——革命群众不给他这个机会。
    但现今总归是不同了,安昀肃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对很多事早没年轻时那么在意了。邢纪衡担心他,那他让他放心就是了。两个人在一起过了三十几年,早就不分彼此了。
    有天睡觉的时候,安昀肃主动跟邢纪衡说:“我是不打算再出去上班了,往后可就吃你的喝你的,全指着你养了。”
    邢纪衡闻言侧头看了他一眼,突然翻身把他揽进了自己怀里,用下巴徐徐蹭着他脑顶的头发,不怎么正经地回了句:“自己的宝贝儿还能不乐意养么。”
    今年这个春节,考虑到安昀肃的心脏怕吵,两人还是决定哪头都不凑热闹了——既不去周家吃饭,也不跟邢纪哲他们互相串门了。
    “还是有点儿吵吧?”邢纪衡出去把院门锁好,拎了壶热水进来,又反手将屋门也关死了,却还是阻隔不了胡同里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没事儿,”安昀肃坐在桌前,手里拢着杯热茶,“过年总得有点儿气氛,你说就前些年那样,不放假不放炮,连春联窗花都不能贴,那还过个什么年。”
    “倒也是,”邢纪衡给茶壶里添完水,也坐了下来,“过节就得有个过节的样儿。”
    安昀肃忽然来了兴致,伸手戳戳他的胳膊,问了句:“诶,你还记着咱俩一块儿过的第一个年么?”
    邢纪衡笑了笑:“怎么不记得。”
    那还是民国的时候,邢纪衡跟家里的关系正紧张,两人相好以后便没回津城,在北平过的年。租来的房子里,摆满了年货,吃的穿的玩的,邢纪衡叫人搬回来时,安昀肃差点惊掉下巴。最开始,他以为是邢纪衡怕他觉得两个人过年不够热闹,才置办了这么多东西,后来才知道,邢纪衡在国外的那些年也都是一个人过的年,又或者说压根就没过过年,回国以后因为跟邢父互看不顺眼,连续两年春节都没回过家。他之所以今年弄来这么些年货,其实只是因为终于有人跟他一块儿过年了。
    ——两个漂泊孤独了多年的人,一起过了彼此人生中最像年的一个年。
    安昀肃看着邢纪衡此刻一脸回忆的神情,忍不住又一次在心里感叹,自己究竟是修了多少世的福报,才能在这辈子跟这个人过到今天。
    “纪衡。”
    “……嗯?”
    “春节快乐,”安昀肃突然举了举茶杯,“第三十六个跟你一块儿过的年。”
    邢纪衡愣了愣,又一琢磨,可不是第三十六个春节了么——四三年到七九年——他随即也举了举自己的茶杯,应了声:“春节快乐,宝贝儿。”
    第75章 第75章
    宽慰别人时,人人都说生老病死是人生常态,没人能逃得过这一劫,可换到自己身上了,却往往抱着侥幸心理,好像刻意不去想便永远不会发生一样。
    可无论再怎么逃避,该来的总会来。
    春节过后开春没几天,安昀肃因为同样的病第三次住了院,再也没能出来。这次犯病,比先前两次都要厉害。邢纪衡干脆直接请了假,那几天一直守在病床前,不顾来来走走探望的人,始终握着他的手。安昀肃已经不能说话了,仅剩的那点意识却也知道要回握着他的手,虽然几乎用不上力,却就是不松开。
    邢纪衡看着病床上弥留之际的爱人,忍了又忍还是流了泪——他到底是没能好好陪上他一天,总想着正式退休了就好了,余下的日子两个人就能分分秒秒在一起了,却没想到分别的这一天来得这样突然。
    他还没跟他过够呢,怎么这个人说走就要走了。
    但不管怎么说,他守住了那个承诺——他给了安昀肃一个家,到了没走在他前头——在他有生之年里,身边始终都有他在。
    办后事的时候,除了周松民两口子跟贺远他们三口,邢家的人也都出席了,连在部队的邢钧都回来了。邢纪衡没特别表示什么,但他知道这肯定是邢纪哲跟秦文玉要求的——如果当年没有安昀肃,他们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更别提还能有两个孩子。人活着的时候,做什么都不足以表达那句感谢,现如今人走了,更是无论如何也要送一程的。
    下葬之后一个礼拜,邢纪衡便回了医院。周松民还劝他干脆趁这个机会直接退休得了,但他不敢——他不敢日日夜夜待在处处都留有安昀肃影子的家里。
    连着好几天,邢纪衡完全无法入眠,六十多岁的人,就那么靠床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整夜整夜地回想着两人在这个家里度过的二十多个春夏秋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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