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一直以为自己是和猪,狗,一样的牲畜的时候,都没有过这种想法。
    他那时候只是一直觉得人很可怕。
    人都是高高在上的,高高在上的将他关进脏臭的笼子里,高高在上的将食物随便扔到地上,看着他和狗一起抢剩饭,还会聚在一起发出巨大的笑声。
    可是一到白天,他们就会给他这只牲畜穿上干净的,得体的衣服。
    他们会给他请那些讨厌的师傅,被迫让他这一头只懂得待在笼子里的牲畜学习那些人才会用的礼仪知识。
    虽然只要他学得好,就能吃上人才能吃到的饭菜,可是每次他吃完,肚子都会好痛苦,他想,一定是因为那是人吃的东西,他是牲畜,不能吃,所以他吃完才会那么痛苦。
    他只喜欢吃被那些称为下人的人们扔在地上的饭菜。
    虽然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看见他跪在地上吃那些饭菜,就会发出大声的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明明是那样高高在上,教他礼仪知识的师傅却说他们是低等的下人。他只是一直觉得他们都是好人,他们是多么善良的人啊,竟然还会将饭菜泼给他吃,可是他还是会害怕他们,因为他们虽然善良,可也是高他很多等级的人。
    他最安心的,最喜欢的地方,就是笼子里。
    虽然有段时间,里面总是会放进一只凶恶的狗,他一开始以为自己和那只狗是一样的,试图学习和它说话,可那只狗很凶,总是会咬他,欺负他,甚至还会抢他的饭。
    他抢不过,被欺负了,才知道他和那只狗好像也是不一样的。
    那只狗也是高高在上的,大概地位仅次于人吧?又或许,狗比人还要高等,因为他常见到狗对路过的人大呼小叫,那些人们就会露出很害怕的表情,甚至很多时候,狗会大咧咧进到人居住的屋子里去,明明他要是被那群经常笑的人强行带进去,那个被他称为阿母的人就会用凳子打他。
    他清楚记得,那群经常笑的人将他强行带进去四次,他好害怕,阿母总是会用各种东西打他,最后一次,那个阿母用花瓶砸破了他的头,他感觉头皮上好像掉下来一块东西,又不知道是什么,低下头一睁开眼只能看到一片红色,他攥着手里那块长着头发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往外走,看到那群经常笑的人围在门口都不笑了,用一种在他看来很可笑的眼神看着他。
    事后在笼子里回想,他觉得那种眼神,很像是他们有些时候看到狗的眼神。
    ——那是在害怕吗?
    他第一次觉得人好像也没有那么高高在上,心里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那种奇怪的感觉,在他有一次进食的时候愈加强烈。
    他的头破了个洞,掉下来一大块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当时好长一段日子,家里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没有带他出去见其他高高在上的人,他的脸被红色的血盖住了,紧绷绷的黏在他的脸上,那群经常笑的人一看到他就会皱眉,很凶,很恐怖,他想,大概是因为我的脸,他们连饭都不再发给我了。
    我好饿啊。
    真的好饿。
    他去央求,跪在地上磕头,终于,有个善良的人端着饭,对他大声叱骂几句,将剩下的饭泼到了地上。
    他赶紧去吃,可又想起师傅的教诲,他好怕那个人再不给他饭了,赶忙从滚烫的热汤里拿起一块土豆上前想要给那个人。
    可那个人变得好生气,好恐怖。
    那个人开始打他,不同于以前任何一次,这群被称为下人的人,明明只会聚在一起打他,那个被称为阿母的人,也只会隔着好远,用东西去打他,从不用手去打他。
    他好疼,好害怕,第一次有机会去反抗,没想到那个人却被他推进了池子里,头磕上了一块大石头,有大片大片的血从他头里流了出来。
    这个人死了,那群经常笑的下人这么说,脸上的表情是他从没见过的。
    他第一次知道了人好像是很弱的,一点都不高高在上。
    不知为何,当天晚上他躺在笼子里,只要想起将那个人推进池子里时的场景,就兴奋地浑身颤抖。
    那之后,让他肯定了人是真的很弱的这一观点,是他杀了一个人。
    那时候那个经常打他的阿母已经不在了,她原来也是如此弱,他继承了她的屋子,他当时好几次在井边,想要将她掉进井里的尸首捞上来看看,可都找不到了。
    可万幸,他遇到了一个女人,一个奇怪的,很恶心的女人。
    那个女人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他的屋子里,什么都不穿的躺到他的床上,最关键的,她竟然还动了他的石刻娃娃。
    他当时赶紧冲过去,用帕子擦拭石刻娃娃的身子,可石刻娃娃还是在哭,他听到了的,石刻娃娃在哭,石刻娃娃不喜欢被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一个人碰,他知道的。
    等他再回过神来,那个奇怪的女人已经死了。
    因为他听到石刻娃娃说想要报仇,所以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发觉自己举着石刻娃娃,而娃娃的头上全都是血,那个女人的头上也全都是血。
    好恶心。
    他把那个女人的肚子用刀子划开,里面也好恶心。
    他忽然很想知道狗是不是也这么恶心。
    所以他把笼子里那只很久没被人招进屋里的狗放进自己的屋子里,狗变得很蔫,可是看到他举着的斧头,不知为何还是过来咬他。
    真恶心,明明他已经知道了,不管是狗还是人都比他要低等,为什么狗还是总敢来咬他呢?
    狗也被他用刀子划开了肚子。
    里面和那个女人一模一样嘛!
    他不明白,为什么狗和人会是一样的呢?随着年岁渐长,他明白了,人是人,狗是狗,而他也是人,被刀子划破了会流血,肚子里想必也和所有人一样那么恶心。
    那么夏蒹呢?
    裴观烛捏着手里的头发,透过窗户往外看。
    夏蒹想必,也是一样的吧。
    而且他也不想用刀子划夏蒹的肚子。
    因为她有那么美丽的皮囊。
    他不知道该如何尝试形容,只知道每当他看着夏蒹的脸,触碰到她的皮肤时,感受到的情绪,就是美丽。
    那么纤白的皮肤,漂亮的脸,干净的,好闻的味道,那温热的口腔会吐出美好的话语,会让他忘乎所以,而且她从不会和其他人一样去欺负他,无视他,她只会欺骗他,一边害怕他,恐惧他,又一边接近他。
    夏蒹很好,又很坏。
    她和这世上的人都不一样,大概和那个以前在他身边伺候的秦妈妈是一类人吧,可又不太相同,毕竟秦妈妈总是要他给出一些值钱的东西,才会对他笑。
    可是夏蒹不一样。
    他倒是希望夏蒹和秦妈妈是一样的人呢。
    他不懂得该怎么去讨好夏蒹,因为夏蒹很难懂。
    “我想到了,”裴观烛笑起来,温柔道,“就把她做成人皮灯笼吧。”
    “对哦,”裴观烛对石刻娃娃点头,“就是人皮灯笼,那样我就可以去哪里都提着她,也不用担心她会流血,会发臭。”
    “是好主意吧,我也觉得是。”裴观烛对石刻娃娃笑着,关上了窗。
    第22章 噩梦缠身
    这一夜,杀人魔没有降临。
    第二日天明,夏蒹和往常一样吃过小厨房做的早饭,更衣完毕坐到镜前,在青黑眼下扑上了一层厚厚的脂粉。
    她打算去找柳若藤她们说一下昨夜的遭遇。
    裴观烛不会放过她,这一番也要去寻个庇护才行。
    ……
    “表姑娘找这屋的柳少侠与许少侠吗?”粗奴站在院里对门口往里张望的夏蒹道,“夫人昨夜忽染恶疾,两位少侠一早便被派出寻找安神的草药去了。”
    “这种活怎么也要他们做?”夏蒹反问一句,忽然想到些什么,“是谁支使的差事?”
    “这个……奴也不清楚。”
    一趟空手而归,夏蒹直觉他们二人被派出去的时间有蹊跷,可却毫无有力证据证明这就是裴观烛干的。
    ——还是先去看看陈夫人究竟染了什么病吧。
    一到主屋,夏蒹就见有不少身穿白衣的医者进进出出,再进到屋内见了陈夫人发青的脸,确实不似作假。
    “表姑娘过来了。”王妈妈端着一盌浓药,面色也不大好看,显然是昨夜在陈夫人身边伺候一宿。
    王妈妈过来,夏蒹便退到床后,她与陈夫人不亲,也没有想要伺候对方的想法。
    接下来发生的事,也让夏蒹庆幸她退的远。
    因为药刚喂到嘴边,就被大病之中的陈夫人打了出去,也不知瘦弱的身子哪来这么大力气,汤药撒了一地,“都给我滚!”
    两个小丫鬟赶忙绕过碎瓷片过来,王妈妈脸色难看捂着通红的手起身,夏蒹隔着床,就见王妈妈垂下头,眼神十分阴狠的瞪了病中的陈夫人一眼。
    嗯?
    夏蒹眨了下眼,王妈妈已经转身出去了。
    药重新换了两副才喂进去半碗,空气中药苦味更浓,丫鬟们跪在地上清理了一遍又一遍,抹布沾满药汁,搅黑了整桶清水。
    夏蒹站在床边隐晦观望着忙碌的王妈妈,对方自之后再没出现丁点怪处,汤药有不少泼洒到床沿,王妈妈还十分贴心翻出床小被,将底下淋湿的床褥盖上。
    “王妈妈。”夏蒹笑着对她示意,拿过王妈妈手里的布,一点点擦过陈夫人发热的额头。
    陈夫人尚在昏迷,偶尔会神志不清的呓语出几个破碎的词句,夏蒹叹气,“姨姑病得这样重,怎么没见小表弟过来探望?”
    “表姑娘是说三少爷吗?”王妈妈提起卓奴,面色忧虑,“三少爷昨夜忽然感染风寒,今早连床都起不来了。”
    “嗯?”夏蒹惊讶一瞬,反应过来,卓奴那叛徒肯定是怕她今日去找麻烦,所以装病想躲过一劫!
    可她现下并不想从主屋出去。
    人预料到危险,都会下意识寻找安全地方躲起来,对夏蒹而言,除去武艺高超的主角二人身边外,只有主屋防守警备,里里外外有人把守。
    大抵是看出她面色纠结,王妈妈以为她担心卓奴,“表姑娘若担心三少爷,可趁现下白天过去看看,夫人这边有我们,表姑娘不必忧心。”
    王妈妈一劝,夏蒹动摇,此时已是下午,确实是‘探望’的最后时机。
    “好,那我去去就——”夏蒹起身,话说到一半,忽然被一只手拽住了胳膊。
    “不准走,你不准走!”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陈夫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只有你不准走!”
    “嘶!”夏蒹赶忙随着她抓自己的力道弯下身子,“我不走!姨姑你松开我我不走就是了!”
    陈夫人听她这样说,渐渐松了力道,可手还是抓着她,一双眼瞪得几乎快要脱了框,“不走……你不准走,你给我滚!”
    后半句话是对王妈妈说的。
    王妈妈面色难看,夏蒹震惊。
    陈夫人这难道是病厉害了,把她和王妈妈分错了吗?
    王妈妈出去,陈夫人拽着夏蒹的胳膊,脸靠到夏蒹耳侧道,“她们我谁都再也信不过!一群贱婢,我直到今日才发现她们没一个有良心的!我只信你!府中上下,只有你跟她们不一样!”
    她话都咬着牙说,手攥着夏蒹的胳膊,好似生怕她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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