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蒹脚步愈来愈慢,最后大步往摊位的方向走了过去。
    “来一碗酸梅汤。”
    她声音有些僵硬,视线对上妇人的眼睛时,哪怕早有心理准备,依旧生出怪异的感觉。
    这种感觉,不只是因为她曾在梦境中进入过这个妇人的身体,更是因为眼前这个人是裴观烛曾放在心里的故人。
    妇人眼白微黄,盯着她看了半晌,面孔忽然变得十分扭曲惊愕的瞪向她
    “你,你……”
    “嗯,”对方这样慌乱,夏蒹的心反倒平静下来了,“来一碗酸梅汤。”
    秦妈妈的手却僵持在半空没动。
    她的手腕上已经没了金镯子。
    以前的手便是双操劳手,如今这双手变得更像老树皮,黑黄的皮肤上遍满肉眼可见的毛孔,皱纹像是树木生长的纹路般长满了这双手的每一条缝隙。
    雨水溅落上油纸伞面,嘀嗒落下,稍有重量,夏蒹这才收了伞,走进廊檐下,捋起了有些淋湿的衣服袖子。
    秦妈妈背后,没有点灯的屋内又响起了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那道令人不适的视线又落到了她身上,夏蒹眯起眼看过去,却只能看到一片漆黑。
    秦妈妈明显也听到了咳嗽声,她变得和上次一样,有些不安的频繁往后张望,但还是皱着眉头看向了夏蒹。
    秦妈妈的面相并不温柔。
    夏蒹看着她的脸,无法理解为什么裴府当年会将她招进来。
    她长得很凶,是那种第一眼看过去会让人觉得不舒服且害怕的凶。
    “姑娘是从金陵来的。”
    肯定句,夏蒹轻点了下头,显得有点柔,抱着怀里的悬赏令,“您以前也在金陵待过。”
    这话说出口,不亚于与她直面交锋。
    秦妈妈对她是明显的抵触,“姑娘是听你身边那位公子说的吧?”
    夏蒹没说话,视线探过去。
    秦妈妈粗糙的面孔浮出一丝怪异的笑,面相显得更凶,“贱妇确实曾在那位公子身边伺候过一段日子。”
    前几日见到裴观烛时她还十分恐惧惊慌,现下单独对上夏蒹一个女子,便忍不住原形毕露,呲着口暗黄的牙,“姑娘是他的相好吧!恕贱妇多嘴,那位公子可不是个什么好归宿。”
    她一连串说了不少话,但每句话都浮现出对裴观烛的恶意,夏蒹眉心微皱,秦妈妈不是什么好人,看来她也不必想什么怀柔政策,让秦妈妈和裴观烛重修旧好,感化裴观烛让他放下屠刀之类的蠢法子了,这俩只能说是恶人自有恶人磨,虽不知确切发生了什么,但秦妈妈如今怕裴观烛怕成那副德行,肯定秦妈妈才是被磨的那个恶人。
    屋内的咳嗽声响起,那是属于男人的咳嗽声,夏蒹想起梦中被推出去的那个男孩,有些不适的微微皱起眉,“您还是快把酸梅汤端出来吧。”
    她这话明显就是不想待了,秦妈妈眉眼微压,用那双三角细长眼阴阳怪气瞧她半晌,像是想说些尖酸刻薄的话,嘴皮子刚张开却又闭了回去,不甘不愿的冷哼一声才进了黑漆漆的小屋里。
    屋里滴答滴答落着雨。
    秦妈妈用脚将木盆踢到漏雨的地方,双眼阴森瞪一眼外头拿着红色油纸伞的少女,视线一转,便见自己坐在炕上的儿子也正直着身子痴痴地看。
    咳嗽声从他单薄的身子里传出来,他受了伤,老天一下雨便会发温病,秦妈妈给他盖了盖厚实的被角,才转身自桌上拿了空碗。
    “哎。”
    一声衰弱的声音自阴暗的角落传来,他瞪着一双与秦妈妈如出一辙的细长三角眼,像个垂涎欲滴的老鼠一样望着站在外面雨幕里,捋着袖子,皮肤雪白的姑娘,咽了一下又一下口水,见秦妈妈拿了碗要出去,他忙喊道:“你别送过去!”
    他从床上下来,双腿健步如飞到秦妈妈跟前,“我那衣裳呢,你先别给她送去,我那衣裳呢!”
    他瞪着眼抓着秦妈妈的胳膊问,脸骨瘦如柴,尖嘴猴腮,秦妈妈倒吸了口凉气,手盖上自己的儿子的手,赶忙安抚,“你那些衣裳娘都没扔,都没扔。”
    “在哪儿呢!快给我找回来!快点儿的!”
    秦妈妈颤颤放下碗,翻开最底下的橱柜,从里头抱出团染着血迹的衣裳。
    “找找,你找找啊!给我蹲下找!”他蹲不下来,手用力捶打秦妈妈的后背。
    秦妈妈赶忙跪在地上翻找,“要……要找什么啊儿?”
    “找个暗袋,黑色的暗袋,快点给我找!”
    他咬紧牙,眼睛盯着外头少女雪白的胳膊,又垂下脑袋看着地上被扔到一边的衣裳底下,忙弯下身将东西抽出来。
    “嘶!”他捂住下体,面色登时惨白如纸。
    “儿啊!”秦妈妈浑身打颤护在他身边,“这可怎么整,娘给你拿药啊,这就给你拿药。”
    “给我回来!”他抓住秦妈妈的胳膊,单手打开暗袋从里头拿了一罐小盒出来。
    “这个,你把它给我放在装酸梅汤的碗里头,”他将小盒放进秦妈妈的手里,“就放一小指盖,不能再多也不能再少。”
    “这……”秦妈妈面上没了表情,她又不是个傻子,一直知道自己这个儿子是什么货色,“这……”
    “娘,你就帮我这一回吧,”儿子的声音带着恳求,“儿这一辈子你都没管过帮过,我注定是要死的人了,外头都是人过来追我,我就想快快活活的死,我第一回 看见她我就忍不住,儿的命根子都废了,要是她就能治好我呢?要是能治好了我,咱们就带着她一块跑,不在这块儿待了不就是了么。”
    “以后,儿就守着你,”他瞪着眼,将手里的小盒往秦妈妈的手掌心里摁了摁,“守着你,哪都不去了,身子好了就让你吃香喝辣的,儿懂得可比你们多多了,到时候咱们也开个医馆,儿都学过,儿这种情况,只能来个女的让儿快活快活才治得好!”
    “真的?”秦妈妈眼睛一亮,又皱起眉来,“就得是她了?”
    “儿就看着她有反应!”他瞪起眼,声音凶狠,却始终都压得很低。
    “那……那以后上后头的暗街——”
    “你当我没去过么!你懂个狗屁啊你!你就一待在这种破地儿一辈子伺候人的婢子,你懂个狗屁啊你!”
    秦妈妈被儿子骂的缩起肩膀,再看外头的夏蒹,露出来的胳膊跟脖子都白的晃眼,也是好看,就是不知道她还干不干净,秦妈妈咬紧牙,攥着手里的小盒便给打开了。
    ……
    雨声渐小。
    少年苍白指尖若玉,十分利落在白色棉布上打了个蝴蝶结。
    他手里的小棉布娃娃有个大大的脑袋,如果裴观烛是现代人,就会知道他手里的娃娃有个统一的名字,叫做‘晴天娃娃’。
    但是裴观烛不知道,他只觉得夏蒹要他做的这个娃娃十分奇形怪状。
    “裴兄啊!”
    许致进来,看见身穿白衣的少年被一大堆白色小娃娃围在中间的画面愣了一下。
    “怎么了?”他没抬头,专心致志的制作下一个,这是夏蒹让他做的,说越多越好。
    “你见着夏姑娘了吗?”他问,“我跟师妹刚从悬赏司回来,专程给她带了绿豆冰雪凉水,结果哪哪都没见着她的人呢!”
    第46章 红色耳珰
    她真蠢。
    夏蒹的思绪陷进混沌中的最后一秒,满脑子只有这一个想法。
    她就是个大傻杯,看过那么多遍甄嬛传了,怎么还小看古代人。
    买酸梅汤仅仅只是个光鲜的借口,毕竟言谈之间秦妈妈表现得确实不像善茬,对裴观烛的态度也如此厌恶,夏蒹喝不下她的酸梅汤也不想喝,本意便是将酸梅汤带回去。
    偏偏她用布帕端了碗出来。
    夏蒹不动声色接过来,再回忆,只能想起碗壁铺了层不明显的腻,无色也无味,就像没洗干净的油,根本引不起人怀疑。
    思绪好像掉进了深海里。
    夏蒹整个人都随之在这片深海中浮沉,她闭着眼,感觉耳道也被填满,只能听到嗡嗡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持续不断的嗡鸣中夹杂了些怪异的声音。
    夏蒹不可自控被这声音吸引,思绪掉进了一个更深,更黑的世界里。
    ……
    ……
    “笼子就是我的安心之所,我自出生起便住在笼子里,笼子一面有二十根铁柱,每一根的形状都不相同。”
    “太阳掉下来的时候,远处会传来风铃响,每当这时,我就一定要逃到笼子里去,一定不要被阿母抓到。”
    睁开眼,看着一如既往的世界。
    ‘她’在笼子里,从笼子里看到的世界永远都是这样,被二十根铁柱分割,‘她’头重脚轻抬起手抓住两根铁柱,从上往下感受着铁柱划过手心的纹路。
    这是‘她’最常做的事情,每次抚摸铁柱,感受铁柱的纹路时,便会升起一种极为安心的感觉,哪怕如今‘她’做错了事,等待着惩罚,也不会怕了。
    笼子就是‘她’的安心之所,‘她’自出生起便住在笼子里,笼子一面有二十根铁柱,每一根的形状都不相同。
    “镜奴,镜奴。”
    有人在喊‘她’,‘她’望过去,是父亲站在笼子前,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
    “你又做错了事情,”他蹲下来,“无论你怎么学习都是这样无能,你知道无能的意思吗?这证明你永远是低等,上不得台面,一辈子只能在笼子里待着了吧,太无能了。”
    他叹着气,每说一句话却都会加深笑意,父亲每一次这样用温柔的话辱骂‘她’,都会像这样笑起来,‘她’知道父亲骂‘她’会感到开心,以前‘她’看到父亲开心,也会觉得开心。
    “咔嚓,咣当”是开锁的声音,父亲打开笼子的铁门,抓着‘她’的肩膀将‘她’抓到了笼子口。
    “太丑陋了,”父亲看着‘她’耳朵后面被烛火烫出的疤痕,“你太丑了,为何会变得这么丑?你弟弟烫你,你虽然不能反抗但躲过去就好了啊,你让你自己变成这幅丑样子,真是太无能了。”
    “唔,啊,”‘她’发不出声音,单是一张嘴,便有血往外流,‘她’的口腔早就被尖锐的石头磨烂了,“唔,唔,”‘她’用力指着自己摇头,“噗,噗似,故,腻!”
    “你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吗?”父亲皱起眉,“太没用了,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孩子,你这样的孩子本该从猪或者驴的肚子里钻出来,爹爹告诉过你吧,你虽然很笨,但肯定还记得,猪和驴是最下等低级的,真是老天在惩罚你阿母,才让你这样的东西生了出来。”
    每次一听到这句话,‘她’就会觉得非常不舒服,‘她’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但是,‘她’不舒服,而且很不开心。
    “罢了,我也不是为训斥你才过来的。”
    父亲从衣襟里掏出一把尖锐的刀子,那是一把很奇怪的刀子,没有刀刃,只是很尖锐,更像一个尖尖的大锥子。
    “你这样子实在是丑陋,正巧你母亲生前曾戴过的耳珰再没人能戴的了了,”父亲将手中的耳珰举过来,温柔的摸了摸‘她’的头发,“镜奴看看,你喜不喜欢。”
    那是一对红玉耳珰,在月色下,如两滴血一样闪着漂亮的光。
    ‘她’点头,父亲温柔的笑了笑,让‘她’过来,用那把锥子捅破了‘她’的耳垂。
    大抵是险些将‘她’一整个耳垂捅穿,父亲收手极快,松了口气般,又将红玉耳珰戴了进去。
    好疼。
    血滴答滴答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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