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嬷嬷被唬了一跳,下意识地停下脚步,祁垣却已弯腰,把彭氏掺起来,愣给半拖半扶的给带着往外去了。
    云岚见状也忙不迭地在另一侧扶着,飞快地推着彭氏走了出去。等其他人回过神,屋里哪还有几人的影子?
    室内是死一般的静寂,老太太被气了个半死,胸口起伏半天,啪地一下扫落了手边的茶碗。
    孙嬷嬷忙道:老太太仔细气坏了身子,跟那贱妇生气可不值得。
    我看她是个心机深的。祁老太太恨声道,那呆子以前话都不敢说,怎得今日就这般厉害了?定是那贱妇教唆的,仗着她儿子明年会试,能给她挣个功名回来
    能不能成还不好说呢。这秀才考一辈子也中不了举人的比比皆是,那泡子胡同的刘秀才,当年不也是神童才子吗,现在六十多了也没考中。孙嬷嬷凑过来,低声道,只不过老夫人,如果那娘俩不松口,这事儿可怎么办?大太太那怎么说?
    蔡府儿女无数,老太太本是府上一位歌姬生的,连亲生父亲都不知道是谁,因此进到这伯府后,想跟那边交际也没什么人理。但她这个儿媳小蔡氏,却是明媒正娶过来的蔡府小姐,虽然是庶出,但到底是蔡府的正经姑娘,逢年过节也跟蔡府有来往。
    小蔡氏又格外嘴甜,整日里姑姑婆婆的喊着,老太太愈发觉得这个贴心。不仅让小蔡氏掌管中馈,便是那爵位也早早谋划着要夺过来,给自己的亲孙子。
    哪想今天会有这一出。
    孙嬷嬷正跟老太太说着,就听外面传来一阵说笑声,正是小蔡氏跟外面婆子在说话。
    老太太叹了口气,挥了挥手让孙嬷嬷退下了。
    果然,小蔡氏打扮得花枝招展,笑着便拐进了门。她向来能说会道,见老太太面色不好,便自己笑着朝炕上坐了,从袖子里捧出一个瓷盒来,得意道:侄女刚从外面得了好东西,连水都没喝一口,就巴心巴肝的給老祖宗送来了。
    祁老太太看她一眼,故意道:你能有什么好东西,不过是拿我的哄我罢了。
    小蔡氏连声叫屈,却迫不及待地拿帕子拖着瓷盒,轻轻移开盒盖,露出里面数枚梧桐子大小的香丸来。
    不过一瞬,屋内众人便恍如置身雪后园林,只觉清风浮动,梅香旎旎。
    原来熏香小鸭里点着的杏花香饼十分香甜可人了,这会儿被这清冷的梅香倏然一冲,却突然俗气起来。
    老太太愣了愣,不禁大喜,哎吆了一声:好东西,果然好东西!说着自己把那瓷盒接过,往里一看,果然见那香丸上有一处极不起眼的方形印记,赫然是扬州齐府的样式。
    这返魂梅是那扬州齐家的上品香丸之一,侄女这次好不容易才讨到这么几个,只是没相配的盒子,若能得了齐府的梅香盒,放在一块才是绝品呢!蔡氏看祁老太太,便又故意整着衣服,嘟囔道,老祖宗得了侄女的香,可要好好谢谢侄女。
    祁老太太喜不自胜地端着瓷盒猛嗅,听到这才重重地叹了口气,恨恨道:你可不知道,你那弟媳越发出息了。
    孙嬷嬷见状,忙把刚刚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跟蔡氏讲了一遍。
    垣哥儿?蔡氏皱眉,诧异道,这孩子以前跟个哑巴似的,怎么今天说话了?
    祁老太太脸色阴晴不定,显然还在记恨。
    蔡氏又道:那这可麻烦了,我今儿才知道崇安伯府上的事儿定了,上面说他们兄弟争袭,不成体统,都只准替职不准袭爵。永安侯府更倒霉一些,因闹得太大,竟被夺了诰命铁券。我父兄的意思是,现在上面正严查争袭的事情,这事儿还是得让他们主动上书请命,让坤儿替袭才好。
    我看麻烦,祁老太太冷着脸,道,原想着好声好气说一番,他们听话便罢了。如今这垣哥儿竟敢顶撞我,那我明日便往府衙递个帖子,告他个不孝之罪!到时让他吃上几十板子,看还能不能硬气下去!
    蔡氏笑道:这倒也是个法儿。只是
    祁老太太问:只是什么?
    蔡氏拿帕子挡着嘴,凑过去低声道:只是这几日且先等等,我听说那祁垣今年得了东池会的请帖,到时候让他带着坤儿一块去,先让坤儿在那些贵人面前露露脸说起来,坤儿早就该说亲了。
    京城的花朝节每年二月二十五才办,比南方要晚上十天,除去北方春寒,花开较晚的原因外,还有个重要缘由,便是每年二月二十五日,披香宫会举办东池会。
    这披香宫乃是前朝重臣钱唐的宅邸,地处京城最西,占地开阔。府内有房三百三十六间,另建两处园林,西园看山景,风格壮丽。东园看水景,曲折幽雅。只是那钱唐下场凄惨,且祸及全族,所以这披香宫也被人当成凶宅。后来干脆被朝廷收用,做了逢年过节的娱乐之所。
    元宵节看灯,花朝节赏花,重头戏都在这披香宫之内。其中东园因有水路直通,所以又被朝廷单独封起,只供皇亲国戚赏玩之用。
    这东池会,便是大长公主在东园办的一场文人集会。起初只有翰林学子们在此切磋诗艺,后来规模越来越大,又渐渐演变成了京中名门贵女、望族才俊的享乐盛会。不少勋爵之家的妇人也会借赏景之由,去为女儿相看相看少年才俊。
    忠远伯从未得到过请帖,今年祁垣的请帖还是因他是顺天府丁酉年的案首,大概是那提学官念着祁垣年满十六,明年便可参加会试,有意让他在人前露露脸。
    祁老太太一愣,恍然道:我倒是忘了这一层。这东池会该去!该去!不过我听说那会上要作诗联对的?
    祁坤上学颇为吃力,到现在连个童生都没考过,跟祁垣那些人没法比。东池会上都是博学才俊之辈,到时候万一做不出来岂不是要丢脸?
    这有何难?小蔡氏挑眉道,祁垣可是才子,到时候让他多做一份便是了。
    祁垣还不知道自己被人安排了事情要做。他这会儿正在被彭氏训斥。
    刚刚从寿和堂出来后,彭氏后知后觉吓出了一身冷汗,这下也不许祁垣回去,而是径直带到了自己院子里。
    云岚知道兄长少不了要挨顿训斥,连忙也跟着走了进去,见看母亲发火,忙在一旁劝道:娘,哥哥这也是被逼的没办法。总不能真的听那位的吧?
    彭氏却不理她,只铁青了脸,定定地看着祁垣:跪下!
    祁垣正想着自己以后要如何给这母女俩撑腰呢,哪想到来了这么一出。他下意识的皱眉,一想这身体是彭氏的儿子,只得不情不愿的跪了下去。
    彭氏沉着脸道:你今天疯了不成,敢这样说话?垣儿,这可不像你。
    祁垣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原身莫非是个软蛋?怪不得被欺负成这样。他怕彭氏看出端倪,定了定神,为自己辩解道:儿子这次险遭大难,想通了一些事情。韬光养晦、忍辱负重固然重要,但人活一世,生死无常,换个活法也未尝不可。
    你!彭氏又气又急:你这是越活越糊涂了不成!
    祁垣装傻,低下头。
    云岚在一旁道:娘,哥哥还不是为了维护我们吗?那老太太也欺人太甚了些!
    错了错了,你们怎么都如此糊涂!彭氏着急,又说不出什么重话来,只得沉沉地叹了口气,岚儿你出去,让周嬷嬷守着院子,不许任何人进来。垣儿,你起来,我有话跟你说。
    祁垣环视四周,自己搬了个绣墩坐下。
    彭氏道:垣儿,我只问你一句,现下你得罪了老太太,万一她告到官府,要治你个不孝之罪,你可如何是好?
    本朝自开国起便以孝治天下。父母之命,不可违背。长辈责打,大杖则走,小杖则忍,断然没有防范的道理。倘若幼犯尊长,被长辈告到官府,那官府或其工役终身或发配流放,就连王公贵族也有被勒令自尽的。
    祁垣下午争执的时候的确没想到这一点。这会儿彭氏问起,他想了想,倒也不怎么怕。
    如果她真去告,那陪着就是了。大不了我也找个厉害的讼师。祁垣理直气壮道,夺爵之事本就是她没理,官府又不傻,能看不出来吗?再说了,与其白白给了,我宁愿痛快闹他闹,真要有什么事我也认了。
    你怎么如此糊涂!官府是不傻,可老太太和大太太的娘家在朝廷中正得势,蔡府门下走狗遍地,岂是会善罢甘休的?
    彭氏看他还是执迷不悟,着急道,这些年那俩人没少往蔡家孝敬东西,伯府的庄园田地不知道被送去了多少。这替袭的主意,未必不是蔡府的意思。你想去官府讲理不错,但官官相护,你怎知官府不会偏袒他?
    祁垣一愣,这才暗暗吃了一惊,心想原来还这么多弯弯绕。
    我知道,你们兄妹不想整日的忍让。可小不忍则乱大谋。老太太磋磨我,横竖不过是立立规矩,为娘习惯了,只要忍着拖着便是。彭氏说到这微微停顿,语带哽咽道,垣儿,你才是这家的指望。现在只有等你明年高中,我们母子三人一早离了这伯府去。否则日后继续留在这里,单是一个孝字,就能把人压死。
    祁垣虽然不忿,但也知道彭氏说的有道理,再看彭氏,神色委顿,双鬓泛白,跟他同龄的齐夫人面上一丝皱纹都无,她却生生熬成了一副老太太样,不由心下一软,闷声道:知道了。这次是孩儿莽撞了。
    只是明年高中,上哪儿高中去啊!他又不能去考试。
    你能明白就好。彭氏轻叹一口气,神色轻松起来,我儿志在高远,莫要被这内宅之事给绊住了。好在三月初三你便可以去国子监了,到时候你坐监读书,一年只需回来几次,他们更不好寻你的错处。
    祁垣一听国子监,满脑子都是游骥说的刚打死了两个,然而这会儿彭氏正殷切地看着自己他心中泛苦,只得先堆出一脸假笑应付道:孩儿知道了。
    第5章
    这天之后,祁垣就被彭氏禁足了。
    彭氏那天晚上便感了风寒,夜里寒噤不止,隔天一早又请了大夫过来医治。大夫连声道这病来的古怪蹊跷,虽然开了药,却并不敢保能立即见效。老太太怕彭氏是路上染的恶病,这几日避之不迭,也不让彭氏过去立规矩了。
    替袭一事也暂时搁下,算是勉强逃过一劫。
    祁垣原本还有些担心,等得到云岚的通风报信,知道是假生病后才暗暗松了口气,心想这彭氏虽然委屈求全,但能把一双儿女拉扯这么大,看来也是有些智慧的。
    那边没有大事,祁垣自己安静待了半日,不禁又开始想家。
    这小院里陋室寒窗,夜里起风便呼呼作响,他水土不服,早上还要起来练字原来的祁垣一直是每日寅时末就起床读书的,丫鬟们不知道小主人换了魂儿,依旧天未亮就进来铺纸磨墨。
    祁垣不敢表现得太异常,每天只得掐着胳膊瞪着眼起床。
    当然字是写也写不好的,装模作样写几个之后,他便会把丫鬟赶出去,说要静心,实则是插上门锁去睡回笼觉。等一口气睡足,再起来后拿笔墨乱画一通,团一团扔地上,假装是自己写废的字帖。
    丫鬟们虽没看出异常,祁垣自己却有些吃不消。他从小便有些贪睡,齐老爷再气他不成器,也不舍得让他早起。至于现在的粗衣粝食,更是祁垣原来想也想不到的。
    他每日挨的颇为辛苦,再一想那国子监万一是有去无回,真不如早早逃了。
    这日他挂着两个乌黑的眼袋,蔫头耷脑地琢磨回扬州的事情。
    其实那天游骥小兄弟讲了不少,这下江南,顶要的无非两件事。
    一是路引。本朝有规定,百姓离家百里以外,需要有官府出具的路引才能出行,否则便算流民,一旦被巡检司查获,那是要送法司论罪的。唯独有功名的生员不受此限制。
    祁垣本来犯愁,后来一琢磨,现在他本就是秀才身份,靠脑袋上的生员巾便可通行天下,遂又转忧为喜。
    这第二件,便是一路上要花的银钱了。从京城去江南,需从通州行水路,租车雇船自不必说,一路上关卡重重,还要吃饭穿衣,林林总总,少说也要准备三十两银子。
    祁垣现在身上连铜板儿都没几个,琢磨着出去挣点,自己却又没什么门路。待要典卖些东西,这原身只有个耳挖簪,卖了也换不回几个铜板。
    这边正在犯愁,却听外面突然有小丫鬟说笑声。
    祁垣支了窗户看,就见小姑娘云岚又兴冲冲地来玩了。
    自从那天祁垣怒斥老太太后,云岚便格外崇拜他这个哥哥,隔三差五就来看看。祁垣在家是幼子,便是加上大伯家的孩子,他也是年纪最小的,因此面对突然冒出来的妹妹格外不自在,不知道该怎么相处。
    云岚挑了帘子进来,门口便跟着窜进一股寒风。
    虽是二月中旬,但外面仍旧春寒未散,祁垣被冻地抖了抖,斜眼看她:你怎么又来了?
    云岚笑道:我怎么就不能来了?母亲又没禁我的足。
    她已到及笄之龄,虽然衣着素朴,但生的杏脸桃腮,温婉可爱。这会儿歪着头浅笑着看祁垣,祁垣也说不出讨厌的话来,只掀了本书装模作样的看:我还以为你是个老实的呢。
    云岚笑嘻嘻地坐下,促狭地看他:我也曾以为你也是个老实的呢,那天不一样把老巫婆骂得脸都绿了。她说到这难掩兴奋之情,眼睛晶亮地又夸了一遍,那天大哥好厉害,妹妹好佩服大哥!
    祁垣最受不得这种恭维,又见娇俏可爱的小姑娘满眼崇拜之情,忍不住就有些骄傲,道:放心,以后再有人敢欺负你们,大哥还去骂!
    云岚摇头:大哥好歹是个大秀才,整日的骂人做什么。
    祁垣道:谁说秀才就不能骂人了?看多了书,骂的更好呢。
    云岚愣了愣,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哥,你这次回来怎么完全变了个人儿似的。
    这已经是第二次有人这么说了。祁垣心里突的一跳,扭头问:我就是想开了一点,差别有这么大吗?
    云岚想了想:倒也不是。小时候你也陪我玩的,就自那年面圣后你才整日的闷起来,也不怎么跟我说话,一张口便是要我去读《闺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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