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周嬷嬷突然来请他,他也不知道什么事,心里七上八下,慢吞吞整了衣服,跟她后面往外走着,眼看快到地方了,祁垣才忍不住问:嬷嬷,不知母亲叫我前去,所为何事?
    周嬷嬷道:自然是为了少爷去国子监一事。
    祁垣心下稍稍安定。
    周嬷嬷却叹一口气,突然停了下来:少爷有件事,老奴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都停下来了,不当讲也是要讲的。
    祁垣忙道:嬷嬷但说无妨。
    夫人叮嘱过老奴,不可让少爷知道,为此分心的。周嬷嬷叹了口气,领着祁垣往僻静处站了,这才道,花朝节那天,少爷跟坤少爷才出门,夫人就被叫去寿和堂了。
    祁垣一愣,心想老妖婆怎么又整这个了?
    老太太仍记着夺爵一事,那天愣是寻了夫人的错处,让她在佛堂跪了一天。夫人怕少爷担心,所以嘱咐老奴和云岚小姐不能告诉少爷。可是这几天,老太太变本加厉地磋磨人,白天让夫人立规矩伺候也就罢了,晚上竟也要夫人在她房中打地铺,好让夫人夜间随时伺候茶水。
    周嬷嬷是彭氏的陪嫁嬷嬷,说到这不免暗暗垂泪,低声道:少爷此去国子监,夫人定时要叮嘱少爷少回家的。可是老奴想着,少爷现在才是夫人的指望,若是那国子监朔望之日能放假归家,还望少爷莫要痴迷在外,早早回来看望夫人才是。
    祁垣愣了愣,忙道:那是自然。
    然而心里却有些不自在。他回到扬州后,必定是要改形换貌,彻底撇清跟忠远伯府的关系的。怎么可能还时时回来探望?
    祁垣忍不住有些烦闷,等见了彭氏,看她比之前又消瘦了一些,脸颊深深地凹下去,竟熬的没了个人样,心里愈发愧疚,只得一直默默低着头。
    彭氏却只笑着,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温声问:垣儿,今天你要去礼部登名,可曾准备好东西了?
    去国子监之前,需提前到礼部登名,然后统一考试后进入太学。祁垣和方成和几个三月入监的属于补监,不用参加入学考试,但登名还是要经礼部办理。
    祁垣压根儿就没打算去,所以对此事毫无准备。现在彭氏问起,他只含糊着点了点头。
    彭氏却爱儿心切,以为他是不舍,拉着祁垣温和道:为娘知道你自幼恋家,但那国子监的司教官个个学养丰厚,学舍又供给米油课纸,对你来说再好不过。只是一点,为娘不太放心
    她说完轻轻停顿,看着祁垣的眼睛道,你虽从小有聪慧之名,但这些年毕竟苦禁在家中,阅历不足,应事接物又少。国子监虽是研习经书之所,但也少不了人情来往。你不管是与人相处,还是求实务学,切记诚心、虚心二字。莫要被神童之名所累。
    祁垣微微怔住,彭氏如今自顾不暇,却仍满腹心思扑在一双儿女身上。只可惜那个有神童之名的儿子早殁了,自己后天也要走了。
    他几乎不敢直视彭氏的眼睛,半天后点了点头,闷声道:孩儿记住了。
    彭氏点头笑笑,双眼却又湿润起来:至于你父亲你也莫要忧心。当年他去崖川时,方姨娘是扮了贴身小厮跟着的。这两年你父亲不便跟家中联系,都是靠她暗中托人捎些口信。这次你爹若真有不测,她必定早就知会我们了,为娘猜着,怕是有其他缘故。
    祁垣微微有些吃惊。他还以为忠远伯是真的失踪了。
    可是这叛敌的谣言又是怎么传出来的?祁垣纳闷道,莫非军报有误?
    彭氏轻叹一声,摇头道:未必如此。别忘了,老太太毕竟是伯府的长辈,她跟蔡府如此亲近,怕是早被划归了二皇子党。而我父兄虽被贬官外放,但始终是首辅门生,支持太子一脉我猜着,你父亲必定是受了哪方牵连。其实当日突然下诏让你父亲去崖川打仗,这事便处处透着蹊跷。所以方姨娘才扮了小厮,随他同去。若是真有什么不测,方姨娘自幼习武,也能尽量护老爷周全。
    她说到这,不免又叹气起来:老太太必定知道些内情,要不然哪能这么急切地逼你让袭,但为娘愚钝,这几日看她的行事,竟参不透那边到底知道些什么。现在就怕
    怕就怕蔡府拿着祁卓当棋子,用完之后草草丢弃,再来谋夺他的爵位。
    祁垣虽从不关注朝堂之事,但于人情世故上心思通透,一点就明。彭氏说到这自觉失言,忍住不说,他便也只当没听明白。
    彭氏打住话题,拉着祁垣又看了会,从饮馔澡浴、衣被更换到交友拜师,事无巨细地叮嘱许久。以至于祁垣回到自己的院中时,为这份慈母之情唏嘘许久。
    他心中也有一些烦闷。
    忠远伯府庙小妖风大,他如果真的一走了之,彭氏等于是丧夫失子,骨肉分离,彻底没了指望。
    这妇人性情温婉,对子女慈爱,对长辈恭顺,如今看她落到这种下场,祁垣心有不忍。可是再一想,别说他从未当自己是祁家人,又时常想念自己的亲生父母,便是他肯在伯府留下,恐怕也帮不了彭氏什么。
    反正他明年也中不了会试。中不了会试,便做不了官,不能带着彭氏母女离了伯府。说来说去,还是自己没本事,让人指望不上。与其这样,倒不如痛痛快快回去,赔人家些银子。
    祁垣叹了口气,心想罢了罢了,大不了回扬州后,就找人捎信回来说自己云游四方去了,以后每年再多给彭氏两千两银子。
    这银子既能买个好宅子,也能多雇几个忠仆,实在不行让彭氏也过继个儿子过来,怎么都比自己靠得住。
    他这么想着,心里才舒服了一些,又叹了一回儿彭氏苦命,继续去收拾自己的包袱去了。
    虎伏几人却回来的格外晚,直到日暮才回府。祁垣担心得不得了,等几人回来一问,才知道原来这每月固定的集市上,只准许具有市籍的商人以及其他特许的人员在里面经营买卖,虎伏几人既不是商户,又没有公文手续,因此早早被拦在了外面。
    后来还是虎伏找了个香药摊子的摊主,跟人商量着在那搭卖了一下。
    当然作为回报,她们卖完自己的东西后也不好立刻就走,仍是站那帮那摊主招呼顾客。一直到日落关市,摊主收摊回家,她们才回来。
    好在香丸卖的不错。二十几个小罐,虽是便宜卖也得了四贯多钱。
    祁垣拿了一贯钱出来,给她们三人分了。
    小丫鬟又惊又喜,跟虎伏一块巴巴地看着他。
    祁垣满腹心事,勉强笑道:你们平时跟着我也没什么赏钱,这点拿去买东西吃吧。明天再给你们放个假,等我去了国子监,你们就要去夫人那边了,恐怕都没空好好玩。
    这三人都不是家生子,一听回家更是高兴。一个接一个地谢了赏,就挤着跑去做饭了。
    祁垣吃过饭,把白天收拾好的包袱检查了一番,又另找了个网兜,将那盒沉香缠了几层,放进去,银子也裹一裹装好。大小两个包袱放在床头,拿被子盖住,便这样拥着睡了。
    第二天一早,虎伏三人便一块拜别了祁垣,各自回家探亲去了。
    祁垣等她们走了,先拿着那俩穿心盒去国公府找游骥,到那边一问,知道游骥跟着徐瑨去登州了,只得无功而返,找了家铺子借了纸笔,写了封信让门子转交。
    回来的路上又找了辆驴车,让人明日一早在驸马胡同口等着自己。驸马胡同跟伯府胡同紧挨着,祁垣怕在自家门口太显眼,因此让人在别的地方等。安排好这些,他又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三日早上,五更的梆子才敲过,祁垣便背着包袱出门了。
    临走前,他又回头看了这房间一眼。
    他记得自己刚来时候,窗下的桌子上整整齐齐放着文房四宝,笔架上挂着两只羊毫笔,一支簇新,另一只几乎半秃,却仍旧被小心的放置着,显然原主人还不舍得丢弃。
    祁垣才来的那两天假装练字,随便拿那新的挥了几下,结果笔头弯折,给用毁了。他又不爱惜这些,转头就都给丢了。
    书桌左侧的一叠铅山竹纸,他也糟蹋了小半,剩下的也团一团都塞回了柜子里。至于那墨锭砚台,更是不知道去向。
    现在这桌面上干干净净,空无一物,屋中气味芳香清冽,都是各种香丸香料的味道,也不复原来的书墨悠长。原主人的痕迹不知不觉中仍是被自己逐渐替代,继而抹除干净。
    祁垣心中含愧,对着那桌子拜了三拜,又到院中,朝彭氏院子的方向磕了三个头。
    伯府的后门被他悄悄打开,又轻轻掩上。四周邻里都还没开门,祁垣心跳如雷,越走越快,等看到前面停着的车子,干脆大步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祁垣:小爷走啦!
    第15章
    驸马胡同停的车子比他昨天要的那个要大,车厢精致,里面还铺着软垫。车夫也换了人,驾车的驴子也换成了马。
    祁垣有些疑惑,小跑过去,先问车夫:是去通州的吧?
    车夫使劲点了点头。
    祁垣又道:定钱昨天给了,半路再跟我要银子肯定是不成的!
    车夫伸手比划了半天,看他不解,又点了点头。
    祁垣这才发现原来这是个哑巴,估计是昨天那人起不来,所以让哑巴来赶车。又怕自己不满意,因此换了个布置好一些的,算是补偿。
    他放下心来,爬上车,把包袱牢牢地抱在怀里。车夫见他坐稳了,这才跳上车辕,扬鞭催马跑了起来。
    崇文门那已经有排队外出的行人了,守门侍卫正在一一盘查路引。到了他们这,马车却没被拦下,车夫驾车一路疾行,直奔通州而去。
    不到中午,祁垣便到了通州驿码头。
    他也不敢逗留,沿途问去,开往扬州的客船却要么客满,要么要价奇高,最后倒是有艘去镇江的民船,途径扬州,不仅少要他的船费,还肯免费管他吃饭。
    祁垣怕他有诈,很警惕地看着船主。
    船主苦笑道:不瞒举人老爷,小人主要是想让老爷在船上坐镇。
    原来这运河沿途数道税关,不管是商船还是民船,只要运送货物,都要交税。层层盘剥下来,不少小本买卖基本无利可图。但若同船的有官宦或者举人,这税钱便可以免掉。
    祁垣听得一愣一愣的,一想还不是举人,便跟那船家说了。船家却道,现在沿途盘查不严,他们本就是民船,船上也都是些书本文集,到时候税钞关一看祁垣这身装扮,多半会直接放行。
    祁垣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悄悄去别处打听了,果然如此,便喜滋滋地应了那船家,安心搬去船舱歇下。
    那船家自然感激不迭。
    祁垣问:这一路几个税关?我能替你省多少银子?
    船家道:实不相瞒,小人船上带了些顺天府的时文子集,也不值什么钱,但这书本吃重,那些税棍又难缠的很,万一半途扣下就麻烦了。
    祁垣心道,自己上船的时候就闻出这船上肯定装香料了。这人不去南方香市交易,反而从京中往回带,多半是运货入京,不肯空船而归,所以买了些香药回去,能比别处还便宜的,多半是何家的垄断的那些。
    至于时文子集之类,多半是伪装。
    他心中明白,也不揭穿,在这船上吃了点东西,喝了点镇江香醋,便舒舒服服去船舱睡觉去了。
    这一觉不知不觉睡到天黑,祁垣再次睁眼,却听到外面吵嚷一片。
    他连忙翻身起来,钻出船舱,就见这艘民船不知何故停在了水面上,天色漆黑,四周有巨物影影绰绰,祁垣再看,竟是数艘官船把他们围在了正中间。
    他心里砰砰直跳,心里立刻明白这是有人来抓自己了,转身就要跳水逃逸。
    只是那船上的官兵显然早有准备,远处有人点了火,又有俩人从旁边船上嗖嗖跳下,就地一滚,正好落在祁垣两侧,左右把他反绑了起来,往他嘴里塞了块破布。
    祁垣急地呜呜出声,剧烈挣扎,那俩侍卫人高马大,提小鸡一样捏着他的后脖子,把他压制地死死的。
    那船家早都吓呆了,缓缓将船驶向渡口。俩侍卫一路提着祁垣,带去了馆驿胡同,径直进入一处小院之中。
    那小院里灯火通明,有两排侍卫分立在侧,正中站着两个人,挺拔俊逸,贵气逼人,显然是来抓他的大官。
    祁垣不曾想自己才出逃半日,竟然就惊动了官府,还如此阵仗的出来抓捕自己。他被吓地冷汗涔涔,抬头朝前仔细一看,不禁愣了。
    =
    徐瑨才从登州回来,刚到驿站,便听说驸马逃了。
    负责抓捕的东城兵马司指挥罗仪跟他认识,听说他在驿站,便紧急叫了来帮忙。
    驸马出逃乃是皇家丑闻,罗仪又得了命令,既不可将此事声张出去,又不能对驸马用刑,最好让驸马自己回心转意,安心尚主。所以当他查到这驸马上了一艘民船之后,也不着急大张旗鼓地逮捕,只让人严盯死守着,直到等那船夜晚开动,驶到江中,他才派船围住,把人悄无声息地绑了回来。
    然而他不过是一六品小官,甚少跟皇家之人打交道,抓人绑人很熟练,劝人却不行,因此迫不得已,连夜请了徐瑨过来帮忙游说。
    这会儿人抓到了,徐瑨的脸色却不对。
    罗仪微微皱眉,先看了眼驸马,心想果真是个小白脸,长得一表人才,怪不得公主不让委屈呢,怕是喜爱的紧。再看徐瑨神色古怪,又疑惑起来。
    怎么?罗仪皱眉,忧心忡忡道,此事可是有些棘手?
    徐瑨盯着祁垣看了好几遍,确认眼前这人就是那位祁才子,而不是驸马之后,这才对罗仪道:的确不好办。
    罗仪惊讶地扭头看,就听徐瑨道:罗指挥,你怕是抓错人了。
    罗仪愣了一瞬,下意识反驳:不可能!那些人清楚地看见哑巴车夫把他送到了码头。这半天一直有人守着那民船,一刻都不曾离开。的确是他无疑!
    徐瑨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只得走过去,对祁垣道了声得罪,把他嘴里的破布给拿掉,又转身对罗仪道:这位是祁垣祁公子,顺天府的那位十岁秀才。你再仔细看看,驸马今年三十有二,可是他这样子?
    罗仪快走两步,仔细端详,见祁垣面白无须,神色稚嫩,赫然是个少年模样,哎呀一声,气得直眉瞪眼,说不出话。
    祁垣却将他们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心里顿时明白自己是被误抓了。
    那罗仪转身又吆喝侍卫,祁垣心下着急,忙问:官爷,既然你们抓错了人,那能不能放小的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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