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去年冬至,西川王兵力大损,引咎乞降。眼见战事将停,祁卓却假传军令,命左参将时现带兵五千,暗中率军越过独水河,进攻西川。西川王由此大怒,举兵反抗。我朝大军反应不及,时将军全军覆没,西川全局尽毁于祁卓之手。
    高崖跟另两个亲兵被敌军俘虏,这才知道祁卓暗通西川军已久,曾屡次透露军情。等到最后,这人更是痛哭流涕,哭诉自己不该畏死偷生,然祁卓通敌卖国,凶恶异常,不死不足以慰诸将士之魂。
    一旁有人录完高崖口供,又让其签字画押。
    祁垣听他讲得字字泣血,极为蛊惑人心,不由心惊。这高崖的供词十分流畅煽情,要么是供认事实,要么便是早已编好,熟记于心。
    他对崖川战事丝毫不懂,刑部蔡郎中又来审问他,祁垣自然不认,连口称冤。
    蔡郎中再次怒喝,命人行刑,好生拷打。
    两边掌刑校尉再次过来,却又见徐瑨突然越众而出,阻止道:且慢!
    蔡郎中是打定主意要逼供的,祁垣年纪不过十六,又是读书人,屈打成招最为容易。哪想到今天屡屡受阻,大理寺的人今天偏要跟自己作对不成?
    蔡郎中勃然大怒,却又忌惮徐瑨身份特殊,只得连连冷笑道:徐公子可是要包庇此犯?
    此案涉及谋反,事关重大,如今案情未明,蔡大人怎知祁公子一定是案犯?徐瑨走出来,挡在祁垣前面,若大人执意用刑,难免有屈打成招,滥及无辜之疑。
    好一个滥及无辜!蔡郎中霍然站起,再也掩饰不得,指着他怒道,本官办案,岂容你小小评事在此撒野!来人!
    两侧刑部兵卒闻声上前一步。而几乎同时,一直默然不语的大理寺众人也齐齐往前,配刀出鞘。
    蔡郎中大骇:尔等想谋反?
    徐瑨冷笑一声,反问道:不听你的召令便是谋反,蔡郎中是拿自己当陛下了不成?
    蔡郎中只得恨称不敢,又转声对大殿方向连表几句忠心。
    徐瑨年轻气盛,文采不俗,又是皇亲,蔡郎中暗恼自己口舌之上占不了便宜,只得转而问朱俨,朱大人,我们刑部办案,自有刑部的办法,大理寺是不是管太多了。
    朱俨悠然地摇着扇子,半天后笑了起来。
    蔡大人何出此言?朱俨笑眯眯道,我大理寺卿之职,本就是掌邦国折狱详刑之事,以三虑尽其理,一曰明慎,以谳疑狱;二曰哀矜,以雪冤狱;三曰公平,以鞠庶狱。此案疑点甚多,又只有高崖一个证人,岂可草率定罪?倘若他是故意诬枉忠将,倾乱朝政,蔡大人如此行事,岂不是也有构陷之嫌?
    你!蔡郎中大怒起来,你大理寺是不是不把我们刑部放在眼里?!
    两边人马眼看要打起来,一直不说话的左副都御史忙出来打哈哈:两位大人息怒息怒!都是为了查案,不值得,不值得。
    朱俨也道:的确不值。酷暑审案,还要被六品郎中大骂,周御史,咱俩这三品官看来都不值钱了啊。
    此话说完,大理寺众人便都笑了起来。
    周温只得苦笑。
    蔡义生咽不下这口气,然而刑部本应是刑部尚书或侍郎过来,刑部尚书称病在家,那左右侍郎又不听他干爹招呼。蔡义生这才想办法取而代之。哪想千算万算,竟吃了这官职的亏。
    可他明明记得,干爹跟都察院的人打过招呼,这周温一向耳聪目明,十分知趣的,今日为何活起了稀泥?
    此时不仅是他,连徐瑨也暗中纳闷起来,不过都察院的人不掺和,此事便好办了许多。
    最后案件仍是不清,周御史建议去搜查物证,蔡郎中这才下令,将祁垣二人压去大牢,择日再审。
    刑部和大理寺又为了下哪个大狱争了一番,最后只得折中,去了都察院的大狱。
    祁垣出了伯府大门后便一口水没喝,在太阳地里跪了这许久,不由有些头晕目眩。那校尉头头应该也是刑部的人,大约见蔡郎中愤恨不已,回来的时候便没敢帮他。祁垣带着手镣脚铐,夹着枷锁,几次差点倒在路上。
    身后有个吏卒喝骂了几声,踢了他几脚,倒是被那校尉给拦住了。
    祁垣晕晕乎乎,舌尖咬着一口气,等进入大牢之后便体力不支,晕了过去。等再次醒来,却只见头顶的小窗上漏进一点光亮,也看不出时辰。
    牢中还有个老头子,满身脏污,正缩在角落里闭目休息,见他醒了,踢了块饼子过来。
    祁垣本来还怕有毒,后来一想,姓蔡的阴险小人,肯定会先折磨自己一番,哪能这么痛快让自己死?更何况这是都察院大狱,徐瑨既然想办法没让自己进刑部,多半是为了自己的安全。
    他顾不得许多,拿起饼子咬了一口。
    那饼子难吃的要死,祁垣被噎地眼前一黑,幸好老头又递过来一个水袋。
    谢谢老伯。祁垣喝了口水,忽然一愣。
    自己身上的枷锁镣铐竟然都没了。
    那老头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了,一头乱发蓬成鸡窝,见他发愣,竟还笑得出来。
    定是你家人使了银子。老头道,你才进来,就有人把刑具给你去了。
    祁垣知道这是徐瑨的安排,心中忽就安定下来,弯唇一笑。
    老头见他低头轻笑,却是猛然怔住,撩起头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祁垣一抬头,便被他直勾勾的眼神吓了一跳。
    老头见他兔子一般跳开,愣了一下,这才呵呵笑了起来。
    你叫什么?老头问,怎么年纪轻轻,也入了这大狱?
    祁垣不愿跟人多讲,只道:我叫祁垣,被人诬陷了。
    老头笑了笑,原来你姓祁罢了罢了。
    祁垣见他并无恶意,好奇地看着他。
    我有个儿子,若是还活着,应当跟你差不多大了。老头道,也不知他是死是活。
    他叫什么?祁垣道,我大约是出不去了,但可以托朋友帮你问问。
    我给去取名叫济云。老头不抱什么希望,摇了摇头,我入狱时他才十岁。那帮人不可能放过他。那么小的孩子
    祁垣: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老头冷笑了一下,我本是钱江知县,当年蔡贤的外甥去钱江游玩,见民妇貌美,竟聚集一帮恶少闯入民宅,逼而淫之。我按律将其捉拿归案。杭州知府却反诬我欺君罔上
    杭州知府是蔡贤门下走狗,自然多般维护。最后将强奸之案反诬在钱知县头上,案件上报京城,最后钱知县被判绞首,家属或充军或没入教坊司
    后来他入狱之后赶上朝廷大赦,但死罪虽免,活罪难逃,于是仍被压在刑部大牢之中,后来不知为何,又被转入都察院大牢,不过到这边之后,狱卒倒是不怎么拷打他。
    祁垣听得唏嘘不已,半天后突然一愣:
    钱江知县?莫非莫非是云霁他爹?
    他隐约记得徐瑨提起过,但又怕自己记错,白惹人空欢喜一场。更何况云霁如今是教坊司中的人,虽在戏班之中有些名号,却也只是官家之人宴饮时的陪侍而已。
    他心中暗暗记下,跟老头说了几句别的,便不再说话。
    狱中不见天日,天气炎热,鼠患成群,祁垣起初不敢睡觉,后来实在挨不住,打了个盹,再次惊醒时却见老头正帮他驱着老鼠蚊虫。
    他知道老头大约拿自己当他儿子般看待,便跟他商量着,俩人轮换值守。
    徐瑨又买通了都察院的狱卒,每日让人单独给他们送牢外的饭菜,并不停地传递着消息。祁垣又乖巧玲珑,哄得狱卒整日笑呵呵的,由此倒是知道了不少事情。
    原来那蔡郎中当天便去伯府搜查了一通,因大理寺的人也都跟着,所以并没有查出什么来。蔡郎中心中愤恨,又要提审彭氏和云岚,以及伯府的众多下人。
    大理寺卿朱俨上书反对,言《律令》有记,凡告事者,告人祖父不得指其子孙为证,告人兄不得指其弟为证,告人夫不得指其妻为证,告人本使不得指其所奴脾为证。违者,治罪。
    蔡郎中对《律令》不通,当场哑住。
    徐瑨随即上书弹劾,指出蔡义生曾想逼祁卓之女为妾,遭到祁夫人拒绝之后,怀恨在心。《律令》有记,会审有回避制度,蔡义生与祁府旧有仇嫌,理应移文回避。
    元昭帝没想一场会审,竟让刑部和大理寺打了起来,再问都察院,左副都御使周温却道,蔡郎中忠心可鉴,朱大人言之有理总之左右都对,他什么都不清楚。
    复审于是一拖再拖。
    到了第五日的时候,祁垣听到外面有人说话,随后便有狱卒过来,开了牢门。
    祁垣跟着走到外面,抬头一看,不禁红了眼。
    徐瑨、阮鸿、方成和都在外面。这边是巡捕的房间,狱卒叮嘱几人快点说话,便退了出去。
    徐瑨看他出来,先跨前一步,低声问:你这几日如何?说完又仔细看祁垣身上有无伤口
    祁垣红着眼点头:挺好的,没人欺负我。你们怎么来了?
    方成和这才过来,实在不放心你。今天阮阁老过来都察院,慎之便央了御史,偷偷放我们几个进来了。
    阮鸿之前一直对祁垣避而不见,今天却敢带几人过来,这更像是阮阁老默许的。
    莫非是案子有转机了?
    祁垣心念急转,却不敢表露出来,又怕是自己想多了空欢喜一场,忙朝着阮鸿深深一揖。
    阮鸿却红了脸,支吾了一下,避了避。
    方成和悄悄附耳过来,快速道:我们是偷溜进来的,不敢久留,我只是告诉你,太傅找了司天监老皇帝听说最近刑狱不顺时气,天有异象,正害怕呢。或许过几天你就能出去了。
    祁垣:
    祁垣没想到还有这种说法,司天监是可以胡说的吗?老皇帝一个夺位来的,冤杀过多少人,竟然也信?
    方成和看出他的疑惑,低声道:司天监说,天有显报,不在其身,在其后人。
    元昭帝自己是不怎么怕的,但他害怕子孙受到牵连。现在的两位皇子争储就够他头疼了。
    祁垣:老太傅果然很懂。
    方成和说完便退开,跟阮鸿出去了,祁垣心中安定下来,见徐瑨俊美修目,一身官服,忽然想起那天这人站在自己前面,寸步不让的样子。
    他鼻头一酸。徐瑨轻叹了一声,干脆把他揽住,在他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
    祁垣问:你们是不是得罪了刑部?
    三法司问案,向来都是不由分说,上来便用刑的。祁垣那天都豁出去了,没想到大理寺的人这么强硬。
    刑部与内宦勾结,日益权重,我们大理寺难以制衡,朱大人也是想借此改变局面。徐瑨知道他的顾虑,安抚道,你安心在这等着就好。如果实在不放心,就亲我一下。
    祁垣脸上泛起薄红。
    徐瑨低声问,有没有想我?
    祁垣轻轻嗯了一声,伸手搂着他的脖子,踮起脚尖。
    徐瑨低头跟他亲了个嘴,却不敢深入。
    俩人抵着额头,都叹了口气。
    我们都会想办法的,尽快接你出去。徐瑨又道,对了,婉君姑娘还在外面,说是有事找你。
    他疑惑道,你们早就认识?
    当日在通州时,婉君非要见祁垣时,徐瑨便觉得有些古怪。但这位扬州名妓今年三月才初次入京,彼时祁垣已经进国子监了,徐瑨也没见他去过花街柳巷。
    祁垣一愣,也有些意外:婉君姑娘?找我?
    徐瑨点点头。
    俩人都觉得古怪,但那婉君是跟着阮鸿来的,又坚持非要单独跟祁垣说,徐瑨只得让他进来。
    婉君姑娘竟是只身前来,连个婢女都没带。
    祁垣茫然地看着她,就见婉君冲他盈盈一拜,随后从袖中取了一封信,递了过来。那信被人用泥封住,显然十分机密。
    祁垣接过来,莫名其妙地拆开一看,却是一笔极为漂亮的绳头小楷,挺拔秀丽,内含筋骨。他的目光往后一溜,待看清署名之后,脑子里嗡地一声,整个人都怔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ps:关于大理寺职责的几句,主要引用《唐六典》《大明职官志》
    《律令》是引用的《大明律》的内容。会审时有证据规则和回避制度,但其实漏洞很多,执行的时候不怎么严格。
    (古代判案,大部分是不管有罪没罪,上来就打一顿,有的连证人也打)
    pps:前面钱江知县写成了知府,渣作者刚去改了下
    第52章
    来信人,是扬州齐鸢。
    祁垣才看到这个名字,泪水便不受控的涌了出来,啪嗒啪嗒往下掉着。他瘪瘪嘴,使劲憋住心里的委屈,从开头看起。
    逢舟兄亲启
    扬州数日,恍如一梦。某本是多舛之人,命有一劫。熟料数月之前,不意变故,竟牵连足下,致君父子隔阔,相见无期。某每念及此,寝度难安,愧入肝脾。然人面已变,北归万里,竟成奢望
    祁垣边看边哭,数月来的委屈、埋怨、害怕一下子有了宣泄口。
    徐瑨在旁愣住,想要过来,却被婉君姑娘伸手挡住了。
    徐公子可否在外等候?婉君柔声劝道,小女子有话要跟祁公子讲。
    徐瑨迟疑了一下,看了看祁垣。
    祁垣浑然不觉,只恍恍惚惚地读信,渐渐明了了扬州的事情。
    原来当日他落水之后,那几位小厮并没有察觉。齐府当晚发觉小儿子不见了,慌忙派人四处寻找,等把人打捞上来,已是一天之后。
    那时候还魂归来的自然是假齐鸢。
    小齐鸢水性不错,竟然突然溺水,大夫又见他脚腕上勒痕明显,急忙告知齐父。齐府众人这才骇然大怒。他们发动族中诸位叔伯弟兄并所有家仆四处查问。最后终于探得隐情,竟是跟京中来的官员有关。
    齐父一怒之下,向扬州知府诉告,谁知扬州知府推说无凭无证,百般敷衍。齐父气不过,扬言要上京告状,竟惹得官府警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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