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说:“这与狠心可不相干,他们要立世,必是要受一番波折才能知晓何为世事,通晓世事才能走的平稳,这原是他们生为男儿该学的学问。与我祖母磨我性子时是一样的,师傅将我小腿肚都抽青紫了,祖母心疼我很哭了一场,却绝口不提要我不跟着夫子学习的话,这都是一般的道理,有些知识,不必受苦就能学得,有些学问,必是要受一番苦楚才能学会。”
    高夫子哼一声:“你倒是通达。”
    那是,不通达,搁她这儿都活不下来。
    许夫子不说话,从袖里抽出一本书给玲珑:“别伶牙俐齿了,若是闲的慌,将这本书背下来,以后我是要考的。”
    玲珑接过书一看,是手抄本的香经初论,写着“壹”,看来,这只是入门,以后还有许多部。
    “您终于舍得教我正经本事了?我还思忖,许是得熬满三年,您才肯开恩呢。”
    许夫子嗤笑一声:“若是放从前,你便是熬十年我都不一定肯教你,只我经了这许多遭,也算是悟出道理了,这香道在别的小娘子那里,那就是添兴致用的雅艺,在你这里……倒是能显出香道真正的本事了。早些教你,也不算埋没。”
    高夫子仍是一张冷淡脸:“香道与药道一般,其中道理,学三年尚且只是入门,调香之法与医者开药方一般道理……你且自勉吧。”
    说的可够隐讳的。
    许夫子眉梢一挑:“可知我们话里的意思?”
    玲珑笑了笑,不答话。
    许夫子觉的没意思,挥挥手让玲珑出去,自己找出棋盘,和高夫子两人慢悠悠下棋了。
    ……
    因为拜了师,顾大伯折回了顾父要接玲珑回去的念头,这其实也不全是为了玲珑,更是为了家里几个女孩子。二娘子来年就要出阁,两个夫子要在她出阁前将该教的都教了才行。
    给人当女儿与做媳妇是不一样的,二娘子的教养责任本该是邹氏的责任,但邹氏自成婚后就没经历过别的儿媳的诚惶诚恐,家里老太太也不招事,后来又没跟她住一起,二十来年的随心自在早让邹氏忘了如何做回一个恭谨顺从的媳妇。她自己都做不来的事,又如何教给女儿?她会教的,只是让二娘子三娘子如何做一个好女儿,却不能教她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媳妇,这才有了高许两个夫子的到来。
    玲珑拜了师,以后,高许两个夫子或许是会随着玲珑走的,但在走之前,还是还要将家里别的女孩儿教出来才行。
    这么着,玲珑就不能回苏北了。
    快到冬至了,顾家也要做一回小祭,先人坟茔远在千里之外,似顾大伯这样的官职,尚不够资格给先人建造祠堂,每逢清明冬至时,顾家也只能在家里做一次遥祭。
    邹氏问过高夫子,确认二娘子已学过祭礼后,和丈夫商量着,今年冬至的祭品全由二娘子作主准备,三娘子四娘子和玲珑帮衬二娘子。普通人的祭祀礼节比较简单,先人们都是土里刨食的平民,身上不曾有丝毫荣耀,所以祭品的备用,也简单。这事玲珑和四娘子根本插不上手,她俩就随在二娘子身边,看她如何调度家里仆从。也就三娘子还能从二娘子手中分得几项事情,那也是二娘子刻意锻炼三娘子用的,轮到玲珑和四娘子,看着就好。
    看着就挺好,玲珑穿着厚棉袄,脚上踩一双羊皮小靴,躲在二娘子身后看书,四娘子也识轻重,并不与三娘子争抢差事,同玲珑一般无二的坐那里翻书,看懂看不懂另说,横竖手里得拿件东西装样子,要不干坐着多不自在。
    邹氏是个爽利人,大娘子三娘子也都是爽利人,唯独二娘子,说话温柔,做起事来也是徐徐的,一项事总要思量再三才肯安排下去,这且不放心,还得再三叮嘱做事的人,怕她们出了差错。
    高夫子说女子最怕就似二娘子这样的性子,处事温吞,谁人看了都说她细致周全,样样都攀一个“全”字,岂知天下间,最难便是样样周全之事。
    一场小小的冬至祭祀尚且如此,若是让她主持别的大场面的祭祀,怕是要耗损了心神。也难得她订的是那家人的幼子,若是订的长子,非得熬干心血不成。不过,世间也少有小娘子似她这么细致的,冲着她的耐性忍性,不难将日子过舒心了。
    三娘子学不来二娘子的柔和,也学不来四娘子的伶俐,她也不是笨拙,只是没耐性,又懒得用心思。如今倒肯下功夫学了,只是随性了十来年,一时半会的,那个性子很难掰过来了。
    不管二娘子心思如何重,三娘子性子如何直率,在两个夫子眼中,都是尽心尽力的教。四娘子及下面的几个小娘子,都与二娘子三娘子是一样的课程,能学到几分算几分,绝对不会因她们年龄小听不懂而拖课。
    夫子是邹家费心寻来的,束修是邹氏出的,这个道理大家都懂,夫子们万不能因为几个小娘子而耽搁了二娘子三娘子的学习进度的。
    四娘子那样好强的人都不敢在这件事上抱怨,别的小娘子就更不敢抱怨了。不止不能抱怨,还得对邹氏万分感激,感激她让别的庶出小娘子们能有这个不可多得的学习机会。
    老太太也说,邹氏的私心虽重,在大事的决策上却不含糊,为这个,她还可以俯就儿媳妇后半辈子。
    俯就,就是不会摆婆婆的款儿,也不会以孝道压制儿媳,更不会插手家务事。
    也没心思管那些事。
    这么说呢是因为,近来,玲珑的轴性子又犯了——
    关于玲珑学香道的事,这边去了信,顾父得知后不甚同意,顾大伯在杂学上涉猎不多,但顾父不同,他在徽南许多年,文记杂书看的多,深知香道一事非同小可。
    若玲珑是个平常女儿家,学学也就罢了,许多人用了一辈子香也不知道香道学问究竟有多深……可玲珑的心窍与平常小娘子不同,当初在家学女则时,茹婳茹婉只当是规矩在学,一言一行都不出格,玲珑不同,她学了女则,却只当是工具来学,且是用以制约她人的工具来学……如今学了香道,顾父可不信玲珑只是单纯为了展现女子的雅艺而学。
    顾父不是不相信玲珑的品性,他只是担心玲珑的性子,她若犯了犟,九头牛都不一定能犟过她,小女娘气性又大,等闲受不得委屈……这样的性子,若学了香道,以后还真不知是福是祸呢。
    索性,现在还来的及,让她弃了这个念头。
    然后就扬扬洒洒写了好几页长信给玲珑,劝诫玲珑不能“入了歧道”,说明年春天,必是要派人来接她回苏北的,让她安份些,不许胡闹。
    又给顾大伯来信,说若是未找到合适的人家,那便算了,苏北文风鼎盛,那边的学子多,性情也多温和,应能在苏北为玲珑找到良配。顺便叮嘱,万不许让玲珑任性,学香一事,就此罢了。
    顾大伯拿着信去找老爷子,老爷子看后只说一句——别管他,正该操心的事还操心不过来,反做些白操心的事。
    关于玲珑学香道一事,他看的并不重,觉的学调香就与她捣弄指甲油胭脂粉差不多,都是小娘子闲时的玩儿法,小儿子特意叮嘱此事,实属多余了。
    倒是对接玲珑回苏北这话挺上心,想着玲珑明年春天就要离了他们身边,老爷子心里满不是滋味,但又不能阻了人家父母儿女团圆,心里越发兴致阑珊,回了屋就与老妻说起玲珑的事,言罢又想着,玲珑若是走了,许是再不得见了……
    就算是养只猫,经年累月的养在身边,一朝走失了,心里也是会难过的,何况是个能说能闹的小娘子,真到那日,还不定要怎么舍不得呢。
    再舍不得也不能不顾玲珑的终身大事,苏北确是比冀中好,地方富庶,山水温软,文风鼎盛,天下举子一半都是出自江南,只要找个学识扎实性情忠厚的学子,玲珑的前途就安稳了。
    所以,不能再留她在冀中久居了。
    思量了许久,终于要睡了,临睡,老太太又问了一句:“仲选给玲珑儿的信里都说了些什么?”
    老爷子盖了被子,又用棉衣掩住脚底,漫不经心的说:“许是些家常话吧,儿媳与女儿多时不见,定有许多嘱咐的话要说,明日你问问,家里一切可都好?小儿媳不比大儿媳,这当头,怕是要忙乱的。”
    初到一个地方,总是要经过半年六个月时间才能适应新地方的风土人情的,要与当地人融合,还要经个一年半载,小儿一家入夏时才到了苏北,估摸着,现在仍在摸不着头续的时候,难为他们还有时间惦记玲珑学不学香的事情。
    一夜睡的踏实,次日五更天,老爷子就醒了,为着避开几个孙子孙女过来问安时的不方便,他们惯常起的很早,每次都是正好拾掇利索,请安的人也正好来了。
    老爷子醒的早,屋里的火炉半夜时就熄了,早起寒凉,他要先点了灯,哆嗦着穿了衣裳,先下地方便过了,丫头们听到声响才敢进来烧起火炉,再倒了夜壶,顺便端来热水让老爷子老太太洗漱。等两人出了里间,丫头才上炕叠被,再做洒扫活计。
    老爷子老太太两就坐在外间炕上烤炉子说话,等着家里儿孙们过来问安。
    天大明时,院里乌泱泱挤进来许多人,男孩子们一拨,女孩子们一拨,都裹的严严实实,穿的略少些的,也冻的脸色青白,缩着脖子搓着手,这种时候,根本不管他们是否玉树临风或是娉婷袅娜,只紧着喊进屋暖和才是正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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