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绢拿着厨娘们送来的一角银子,为难的看向玲珑——
    “姑娘,黄家婶子央我问问,你带来的那些菜式能不能教给她们?”
    玲珑不在意的回答:“教去吧,我住这里,吃穿住行全仰着伯母,几道菜品不值什么,又不是多要紧的事,不用特意来问我。你也学去吧,我春上回苏北,是不能带你走的,我若走了,也是要先安排好你的,或是去中院伺候老太太,或是随伺在夫子们身边,或是想去哪个姑娘身边,凭你自己愿意,我去跟伯母说。如今我还在这里,趁着这个机会能多学两个手艺,与你也是有好处的。”
    黄绢心里黯然,但也知玲珑回去时是不能带走她的,玲珑这个主子与别的主子都不一样,在她跟前伺候,日子过得很轻省,也不用整日劝诫,更不怕因主子连累而受到责罚。
    原以为她是要一辈子跟着姑娘的,谁知姑娘又要还家去了。
    “婢子也不晓得去哪里好,若姑娘不放心老太太,婢子就去中院替姑娘伺候好老太太,若是夫子们日后去寻姑娘……婢子还是想随着去寻姑娘的。”
    “那你父母兄弟呢?”
    黄绢苦笑:“婢子哪里来的父母兄弟?打记事起,就在牙行了,后来入了顾府,这才安稳了许多年。我们活着,原是没有主心骨的,除非去了哪个姑娘跟前,能跟在主子跟前听使唤,这才是当奴婢们的出路,强过浑浑噩噩的四下没着落的活着。”
    玲珑默然半晌,只得说:“你先去厨房,余下的事,我再做计较,总不能再让你落到无依无势的地步。”
    黄绢去了,玲珑却想:这世上的人,心里有主见的人活的艰难,心里没主见的人活的更艰难,只是没主见的人只求找个主心骨,一日三餐安稳过活,而有主见的人,虽则三餐安稳,要挣出个自在,却也是极难的。
    大娘子夫妻不能多留,待日过午时,就要回家了,红绡也只匆匆学了两三道菜,又跟着大娘子回去了。
    二娘子有心,后来让红绫几人口述,她亲自动手做了一本食谱,将这一两年顾家桌上常见的菜式都录进去,订成册子,让人送到维枃那里,让他找机会把食谱送到大娘子手里。
    初三,陈小郎上门拜年,坐了一个时辰就走了,其间并未与三娘子见面,只托顾家一众兄弟,给三娘子带来一根雕银桃花发钗。
    今年去别家拜年做客,玲珑不愿意出门,邹氏只带了四娘子五娘子,翻过年,四娘子也十三了,该相看了。
    东一家西一家的,就到元宵节了,冀中的元宵节也挂花灯,家里几个小娘子费了两大捆高梁杆儿,终于扎出了两盏像模像样的兔儿灯,提着去前院显摆能耐,结果一众不识趣的小儿郎偏笑话那是两个驴耳灯……能耐没显摆成,空讨了一肚子闲气,几个小娘子回去后就将准备送给自己兄弟用的如意笔袋收拾起来,扔在针线匣子里,许是要很久不得见天日了。
    十五一过,顾家兄弟再没闲耍的时间了,有老太爷坐镇,他们想偷懒都懒,大好少年若不勤奋读书,岂不是辜负了这韶华时光?
    顾家兄弟读书也挺上进,只是在用功上稍欠缺了些,毕竟都是少年,玩心尚重,下不了苦功夫也能理解。
    只这几日,顾祖父去前院督学时,见孙儿们的心还没沉淀下来,就与他们说玲珑一个小女娘尚且有头悬梁锥刺股的制学决心,他们都是堂堂男儿郎,如何竟比不过一个小娘子?
    然后玲珑背书时,总能遇见家里的堂兄弟们,一连几天总能偶遇数次,次数多的让玲珑不得不相信,他们是在换着花样的逃学。
    再然后,就没再偶遇见他们了。
    以前在后宅没事可做的时候,觉的光荫实在漫长,一天天的要想着法子的熬过去,如今进了学,又觉一天天的太过短暂,没学多少东西,天就黑了,还要点灯熬油的在夜里下功夫,要不那么多书可怎么背的完?
    很累,不过累的充实,玲珑是宁愿这么累着也不愿像以前一样无所事事的熬日子,熬的心都枯了,却不知道前路在哪里。
    许夫子说玲珑不算聪慧,唯肯下苦功,这个倒比那些真正聪慧而不愿下功夫的还强些。不过,学雅艺,还是那些聪慧到一通百通的人学这个更有天赋,因为人家心思灵动,略花点儿心思,就比许多人费尽心思做出来的都好,只可惜,这些人多恃才傲物,是不愿下功夫学某些事物的。言下不无可惜之意,可惜玲珑有毅力却不十分聪慧,若她再聪慧些,再肯下功夫,那么,这许多册书籍,不用三个月就能全部背下来。
    高夫子听她越说越不成体统,便阻了她的话头,打发玲珑出去背书,她有话要和许夫子说。
    这两人的学识修养,身份气质,都应该是有鹤立鸡群之态的,许是还应被许多人追捧的,可惜一朝沦落于此,为了生计,不得不入了一个小官的门第去讨生活,还要教几个不甚聪明的小娘子各种学识雅艺……心里多有不甘,却不敢多说一句,只能借着闲话发泄一下。
    是抱怨玲珑不够聪慧或是什么的,对玲珑来说,根本算不上言语伤害,她本就不太聪明,唯一的优点就是很会开解自己,除了生死之外,余者皆可以轻拿轻放。
    许夫子带了些狂狷桀骜,高兴了不高兴了都会说些很不合时宜的话,高夫子一贯的冷静内敛,她能及时压制住许夫子的不合时宜的言辞,使得两人在顾府住了这么久,还能和顾府众人相安无事,保持着彼此的互不打扰。
    玲珑心里是敬佩这两个夫子的,对许夫子时不时的语出惊人也多有包容,再有太过惊世骇俗之言,就全当没听见,该怎么相待就怎么相待,不因她言辞不当而疏远冷淡。
    为着这个,许夫子说她是心思深沉,所图甚大,动机也不纯粹。只可惜她们如今已找不到动机纯粹的人了,纵是找得到,估计也破不了她们如今所临的局面,那就只能从矮子丛里拔高个儿,找一个先凑和着教吧。
    说起来是好不甘心又不得不接受事实的无奈样子。
    这样的话听多了,玲珑连白眼也懒的翻了,横竖这一世的师徒名份已然定了,再不甘心又如何呢?她们有选择的余地吗?
    没有。这便是上天安排好的恰恰当当的不期而遇的缘份,若没有这个因缘际会的恰恰好,谁又识得谁呢?
    二月一过,天就暖了,苏北那边正是桃红柳绿草长莺飞的好时节,冀中这边收到信,说家里的大兄维梌会来冀中接玲珑回家,估计三月初到达冀中,到时江上水气已退了寒凉,正好乘船回苏北。
    这是好事,只老太太自接了信就开始伤怀,针线也懒得做,饭也少吃,私下里还时不时的抹一回眼泪,这情态,闹的老太爷也怪不自在,难得每日间会宽慰老妻几句。只他自己的伤怀却是无人宽慰的。
    玲珑这里,背了八册书,许夫子就不再让她背新的了,只让她温习背过的册子。高夫子也不紧着她了,说是寻常礼数她己教完,剩下的是些大礼,玲珑如今尚且用不到,日后再教她也使得。这阵子,就好好陪陪老太太,另外将一应该安排的事,尽早安排好,免得到时手忙脚乱没个头绪。
    至于她们,来日方长,如今且不用急,各自安好便是了。
    难得清闲了,玲珑又有些不习惯,只好每日去老太太那里,风和日丽的,盯着她在院里多走两圈,免得老坐炕上不动弹,胃口不开,便下也不利,好好的人可别给坐坏了身子骨。
    如今又有时间坐针线了,玲珑也不做别的,只管给两个老人多做几套内衫内裤,人上了年纪,各种症候都找上来了,这些老人病,最需内衣衬裤的勤换洗,要不就该遗出味道了。这两个老人都是讲究体面的人,若是真有了什么味道,怕不用别人说,自己就先受不了了。
    其实,不独老爷子老太太舍不得玲珑,玲珑也是放心不下这二老的,若是放前世,她必是走哪儿都带着这两个老人的,只可惜在这里却不成,她这种心思,连说都不能说,说了就是置顾大伯于不孝,一腔好意反倒办了坏事。
    世间的不得双全法,何止只是如来与卿卿,还有诸多的不得已。
    老太太原还有些伤怀的,被玲珑贴身照顾了几天,又觉得玲珑多事的很,整日盯着她吃饭,还非拉着她走许多路,每日必得用热水烫脚,三天就换一次内衫,每日的外衣都要用香薰过……好容易才养出了几只虱子,这一顿折腾,又没了……老太太心里那个怅然。
    要是成日都这么折腾,谁能受得了?
    老太太一辈子都没经过的讲究劲儿,都在这些天经见过了,以后若和人说起来,她也能自夸确是个极讲究的老太太了。
    还给老太太纳了几双软鞋,只在炕上穿的,平时穿的硬底儿鞋子穿着不好上炕,脱了鞋上炕更不可能,老太太的脚,也就玲珑见过,连老爷子都没亲见过。年轻时不给他看,如今样子难看,更不愿意给他看了,一天里只有睡觉的时候才肯脱鞋,余下时间,是万不肯脱鞋的,上炕也不肯脱的。
    一辈子都这么谨慎着过来了,玲珑也不愿让老太太改变这个习惯,只能多做几双软鞋放在炕头,老太太以后上炕时,顺手脱了硬底鞋,再顺手换上软底鞋,都是顺手的事,不费功夫。
    这边折腾了几天,老太太是一叠声的撵玲珑回去做别的事,可别在赖在中院不动弹了,被那么妥贴伺候着,她是万般不自在,玲珑若在,她是连偷个懒都不成了。
    那成,没了那伤怀心思,玲珑就乖乖的离了中院,回自己屋,收拾将要打包带走的物品。穿过的旧衣服,也是要带回去的;邹氏另外给她打制的饰物,也是要带的;日常使用过的笔墨纸砚也得妥善装好,要带着……细细碎碎看着不多,真打包起还是不少的。来时只带了两只木箱,走时得装八只箱子,这些物件都说明,在冀中生活的这两年,大伯家并未亏待过她。
    最后一件事,要安排好黄绢,她的身契在邹氏手里,玲珑不好带她走,那就得给她找个妥当的地方,才好全了这段短暂的主仆之谊。
    别的小娘子身边都有人,黄绢插不进去,小郎身边更没有她的位子,就算是有,邹氏也不会把她安排在小郎们跟前伺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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